第一百零二章
  門拉開一半, 拉伯還沒出去, 就又被從後麵推上了。

  拉伯半回過頭,像是詢問一般看著菲歐。這眼神太過平靜了, 似乎就隻是平日裏普通的出門時被同伴擋住,因此詢問他是否有什麽問題。

  菲歐臉色很差。他咬著牙, 每個字音都從牙縫裏擠出來, 咬牙切齒的看著拉伯:“閣下, 你總要給我交個底, 咱們都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我不能什麽都不知道就麵對現在這種狀況。”

  看著老神在在的拉伯,菲歐心裏突然冒起一股無名邪火。明明事情是兩個人做的,可是這個表現出來的這副模樣好像隻有一個人需要為這件事情負責, 他隻需要繼續裝好小可憐,對著兄長搖尾乞憐就行了。回過神來時他已經揪起了拉伯的衣領。兩人原本身量相當, 他此時手臂用力將拉伯朝自己的方向扯了一把,距離突然拉近,近的彼此的鼻息近在咫尺,仿佛呼吸都在廝殺。

  “閣下,我需要你給我一個交代。”

  拉伯給出的回應是一聲輕笑。

  並非是輕蔑或者嘲諷,更不是看待棄物的無所謂, 他隻是如同朋友之間談話時需要一個並不尷尬的轉場一般, 輕輕笑了一聲。即便遭到了粗暴的對待, 他也絲毫不以為意, 連呼吸都不曾停滯一瞬。他看向菲歐的眼神之中透著一絲無奈, 這是上位者對於下位者的優越感,甚至是長輩看待無理取鬧的晚輩時那種放縱絲毫不加掩飾。

  這簡直讓菲歐覺得自己被侮辱。

  一陣氣血上湧,等他有更進一步的過分舉動時,拉伯扣住了他正撕扯著自己衣領的手腕的手腕。

  “子爵閣下。”他聲音溫和,眼神中帶著笑意,連語速都可以放緩,映著被呼喚時明顯愣住的菲歐,半是提醒半是警告的悠悠開口:“您失態了,這不合規矩啊。”

  菲歐的表情僵住時候尚且停留在氣急敗壞,現在摻雜了一些震怒和驚懼,顯得有些不倫不類的滑稽。也許是拉伯太平和了,相比之下他顯得就太過暴躁,狠狠地甩開他的領口,菲歐如同困獸一般在房間裏轉了兩圈,雙眼目露凶光,如同箭一般刺過來:“你威脅我。”

  “說出事實也算是威脅嗎?我可真是冤枉死了。”出門被打斷的拉伯此時反倒不再著急了,他的襯衫上出現了明顯的褶皺,這種形象是不適合再去迎接貴客的,於是他又重新慢條斯理的在自己的一堆款式材質差不多的衣服之中挑挑揀揀起來。他背對著菲歐,雖然不看他,但卻接著剛才繼續說著:“你說的沒錯,我們兩個現在是一條船上的人,誰提前下船,另一個也隻會立刻被海上的風暴淹死。這次是我們棋差一招,低估了元帥大人,不過能砍掉一個他的庇護,也算沒有白費功夫。”

  身邊投下一片陰影,拉伯知道時菲歐過來了,依然不回頭。他已經將褶皺的襯衫換下,對著鋪滿床的襯衣稍作思考,拿起其中的一件卻不急著穿上,雙手舉著都開看看款式,半歪著頭打量:“兄長沒有帶來好消息,不過他人總算還是回來了,對於父母來說,沒有什麽比孩子平安無事更重要的,估計並不會有什麽斥責。”

  “你就不想想你自己?皇後會放過你?”菲歐抱著手,斜眼乜他:“就算大殿下再蠢,我不相信他差點死了之後還會義無反顧的相信你是他的好弟弟。到時候我看說不定他還會比皇後先下手呢。”

  拉伯嗤笑了一聲。

  自己的兄長是什麽樣的人他最清楚,這個人隻能做太平盛世的仁愛之君,他是從鷹巢之中孵化出來的雞蛋,與鷹有一樣的翅膀,但是注定無法展翅翱翔,隻能一輩子低著頭在草叢裏找一兩條肥碩的蟲子。

  但這個人畢竟是多年的儲君,從小接受的教育讓他能知道怎樣做是最好的,怎樣是能夠帶來最大化利益的,但是這之中他本人的情緒對選擇的左右實在是太大了,可是機會往往是稍縱即逝的,隻需要稍微猶豫,結局就會大不相同。

  阿方索是不可能不猶豫的。

  要是他能二話不說直接對自己格殺勿論,那拉伯反倒要欽佩一下他的心性了。有時候他真覺得會不會是皇後太過強勢,心性太過縝密,導致阿方索在他看來簡直就像個弱智一樣。這兩個人如果性別互換一下,或者阿方索但凡能有皇後陛下哪怕一星半點的魄力、決斷,他絕不會生出不該有的心思,隻會安安心心的苟且偷生。那恐怕現在局麵早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種情況永遠都不可能會出現。

  但凡皇後是個能夠正大光明握住權柄的alpha,或者阿方索是個能做決斷的人,他現在早就死了,墳頭的草都兩尺高了。

  轉過身,將手裏的襯衫塞給菲歐,他繼續道:“皇後陛下什麽時候對我有過仁慈?我早習慣了。你會害怕自己習慣的事情嗎?我自然有辦法應對。至於大殿下……”

  他示意菲歐將襯衫提起來。

  菲歐:“.…..你又要幹什麽?”

  拉伯理所當然:“讓你侍候我換衣服,剛才那件是因為你的失態才不能穿的。”背過身去,就著菲歐不熟練的動作和不服氣的唏噓,拉伯扣上扣子,重新打好領結。站在門邊,他後背挺直,整個人如同鬆柏一般挺拔,掩飾翅膀和利爪的破曉之鷹終於解除了偽裝,之前唯唯諾諾的模樣早已經再看不出來了

  他不是沒聽見菲歐的哂笑和“拽什麽啊”的嘲諷,這個人根本沒壓低聲音目的就是為了讓自己聽見。他看著菲歐,這眼神既不是第一次阿方索引見兩人時的震驚和驚喜,也不是之後每一次兩人交鋒當中的彼此試探,他突然興起想要好好地看一看自己的第一個朋友。

  他似乎還從來沒有好好的、認真的打量過這個人。

  這個跟自己一樣不知道披著多少層皮,帶了多少層麵具,一貫最喜歡用溫和的假麵示人的狼,此時正一臉不屑和挑釁的看著自己。拉伯明白他想說的話,他現在心裏正想著“別看現在一副誌在必得的模樣,說不定今天晚上睡著連明天的太陽都見不到”。

  徹底撕下麵具的感覺實在是太刺激了,除了對母親和已經死去的那些人,拉伯還從沒有和什麽人真正這樣坦誠相待過。於是在對方漸漸驚悚的表情之中,他笑起來。

  握了握口袋中的金屬雕刻,自從這個東西被交給他之後,他就從來沒有離身過,此時冰冷的金屬已經被體溫捂熱,摸起來暖融融的。確定東西依然還在,拉伯絲毫不理會菲歐的挑釁,連在心中記一筆也沒有,直接將他的行為略了過去。

  人在有底氣的時候是會做出不同的選擇的,他畢竟是索瑞斯的兒子,這個將心中所剩無幾的仁慈善良全部一點不剩遺傳給阿方索的人,對於他總是懷著愧疚的。即便那點愧疚在全力、在妻兒的麵前微不可見,但就像是用手指去碾幹掉的麵包屑,可以將它碾成齏粉,但總是有的。

  這份愧疚,再加上長久以來,對於【皇後想要殺死拉伯】的根深蒂固的堅信,在一次被皇帝撞破的刺殺之後,他得到了這個東西。

  那是一個令牌。

  拉伯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屬於自己的人馬。

  拉伯一向敏銳,在皇帝索瑞斯傳喚自己的時候,他就知道也許這次不同尋常。自從母親因意外去世之後,皇後雖然對自己敵意未減,他身邊依然殺機四伏,卻已經有許多許多年沒有真正這樣對他動手了。他猜想著裏麵一定有索瑞斯的手筆,否則皇後不可能這麽輕易的放過自己。

  當皇後開始召喚不同的名媛淑女貴族紳士與自己共進下午茶時,他才驚覺皇後用自己的命換來了自己觸摸權柄的權力。從那時起他就知道自己可能一生也不能得到索瑞斯的正視了。

  沒有一個alpha,一個丈夫,一個君王,會願意承認自己在一場博弈之中輸給了自己Omega。

  他永遠都是索瑞斯與皇後交往時的汙點。

  所以當皇帝召喚他時,他要難掩激動喜悅和孺慕。在皇帝難得的安撫他“不要多想,隻是意外”時,他要讓皇帝看見他的眼淚然後低下頭去,說自己隻是想起了母親。

  多可笑,麵對父親替要殺害自己的凶手開脫,他能做的竟然隻是低下頭掉兩滴因為思念母親而產生的眼淚。

  可即便如此,拉伯依然要感激泣涕。他不能隻感激,他還要委屈,他還要感動,他還要想說什麽卻因為哽咽不能言語。

  他要讓索瑞斯在愧疚之中做出點什麽讓他之後想起來會後悔的事情。

  於是他得到了這枚令牌。

  索瑞斯將它交給他時,囑咐:“我沒有別的意思,拉伯,你是我的兒子,我隻想要你活著。”

  是的,他們兩個都是他的兒子,他想要讓一個兒子光彩奪目,對他寄予厚望,對於另一個,他隻希望他活著就好。

  活著就好。

  菲歐笑意更甚了。

  沒錯,父親。

  現在你的期望確實沒有任何錯誤。

  你應該開始祈禱了,祈禱阿方索殿下,活著就好。

  “走,菲歐。”他說:“我們去迎一迎我的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