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林修睿獨自坐在池邊水榭中,麵前石桌上一壺烈酒飄香,旁邊的綠蔭小路樹葉繁茂,透不過一絲陽光,湖岸垂柳被風拂動,燥熱的風襲來,竟透露出一絲蒼涼。

    已過午時,天氣正是最熱之時,各院主子也已歇下,連府中的下人們也躲到了陰涼處歇著涼,放眼望去,諾大一個王府似乎隻剩下了自己一人。

    多番打擊之下的林修睿,平生第一次生出了孤寂之感。隻能端杯猛酌,方才將這股令人絕望的情緒壓製下去。

    整整飲完一壺烈酒,他才將杯子丟進身後的池子,踉蹌著起身離開。

    想要趁著酒勁隨處閑逛一番,但府中的每一處,他都曾與林湘一起攜手踏足,如今舊景仍似當年,斯人已非彼時,無端地讓他有些懷念起以往的日子。

    那時候的林湘,嬌嬌俏俏還是那般可愛模樣,而自己,意氣風發覺得事事盡在掌握,但如今卻什麽都變了!

    說起來,自己也許久未曾踏足浮香院了,林湘這些日子似乎也未曾找過自己鬧騰。林修睿長籲了一口氣,腳步頓住,片刻後轉身去了浮香院。

    院中靜謐無聲,熾白的太陽烤著簷上青瓦,四周連風都沒有,空氣安靜到近乎凝滯,丫鬟小廝們不知躲去了何處,林湘房門隙開一條細縫,正有嬌笑聲自裏頭溢出。

    林修睿蹙了蹙眉,晃去腦中一絲暈眩。聽著那笑聲似乎有些不大正常,臉色一沉,疾步向著房內走去。

    托赤隱散的福,林湘這幾日心情舒爽到了極點,稍一清醒她便立即倒出藥粉,暫時忘卻了麵上的傷,甚至還翻出自己往日華服換上。

    依舊是她最愛的鵝黃煙水裙,裙擺袖口的淺紫鳶尾旖旎絢麗,這有助於讓她的思緒停留在燒傷之前,。

    為了保持傷口處幹爽,她麵上並未捆上紗布,隻血液已幹,即將結成新痂的傷口帶著紅褐之色。

    房門砰一聲被用力踢開,林湘迷蒙著雙眼坐在床上,笑兮兮看著林修睿:“哥哥,你來了?快過來呀。”隻是平日裏嬌憨的笑,配著傷口看起來著實有些可怖。

    裝著赤隱散的瓷瓶還緊緊捏在她手中,林修睿一眼便瞧出了不對勁,林湘現在這個狀況,太像那些藥人食藥之後的模樣了。

    眼神迷蒙,言語混亂,麵容憔悴,眼睛深凹進眼眶,整個人形銷骨立。

    “你在幹什麽?”林修睿聲音忽然拔高,快步走向前,想要將林湘手中的瓶子取下。

    林湘剛才用過藥,這會兒正是神智不清之時,察覺到有人敢搶她的寶貝,想也不想便張嘴咬了上去。

    林修睿手腕吃痛,咬著牙大聲道:“放開!”

    林湘充耳不聞,這聲怒喝卻將躺在地上的孫明德驚醒。

    “是你給她的?”林修睿看著孫明德道。

    孫明德趕忙起身,抬眼看了一眼林修睿,心下一驚,辯解道:“小姐麻沸散上癮,已經壓製不住痛意,無奈之下老夫隻能出此下策。”

    林湘還是不肯鬆口,林修睿隻得張開虎口捏住她的下頜骨,迫使她張嘴後將手抽出,才扭頭看向孫明德:“這東西是哪兒來的?”

    孫明德拱了拱手:“此乃老夫花重金,從滄州帶來的。”

    滄州?那是第一批赤隱散送去的位置,沒曾想到,兜兜轉轉,這東西竟然被帶進了王府!

    “誰叫你給她用的!”林修睿吐著濃厚的酒氣沉聲道:“你還有多少?”

    孫明德卻是麵色不變,緩緩道:“麻沸散對小姐已經不起作用,想要壓製住剜肉之痛隻能用這個。”

    林修睿正要說話,手卻忽然被人握住,林湘眼中的猙獰終於不見,又帶上了他熟悉的那股崇拜:“哥哥,我好喜歡你。”

    昔言舊語入耳,林修睿似遭雷擊,有多久了?自己多久沒有見過這般樣子的林湘了。

    末了,他歎了口氣,卻還是別過臉坐到了床對麵的椅子上。

    許久的沉默之後,林湘已經幽幽清醒,陷於極度舒爽中並不代表她不知外界任何事,很顯然,林修睿已經發現了她在使用赤隱散。

    “哥哥。”林湘嗓音一如既往的沙啞,隻是情況比醒來當日好上些許。

    林修睿捏了捏手心,這才看向林湘:“何事?”

    林湘笑著晃了晃手中的瓶子:“你要不要試試這個?”

    “你瘋了嗎!”林修睿忽然起身,烈酒後勁太足讓他有些頭腦不清晰:“你知道這是什麽?”

    林湘習慣性的伸出一指想要繞發尾,手撲了個空後,僵硬了一下,緩緩道:“我當然知道,這可是個東西,我的命根子!它能讓人忘卻煩惱,忘掉一切不開心,帶著我回到最快樂的時光。”

    林修睿站在原地,沒有動作也沒有說話。

    孫明德適時道:“公子大可不必擔心,這東西有解藥,服之便可解除,若是心煩至極,倒不妨試試,不失為一個排解鬱猝的好辦法。”

    酒氣湧入腦海,讓林修睿有些動搖,赤隱散就是二皇子的人造的,他自然知道有解藥,加之近些日子一股腦的煩心事堆積在心口,他有些猶豫,想嚐試,又不敢。

    林湘垂下眼眸,扯唇笑了笑,道:“哥哥,你試試啊,我們一起回到以前,忘掉這些不開心的事,享受極盡的快樂。”

    孫明德接著說:“公子不必害怕,若解藥無用,老夫自然有別的法子控製。”很顯然,這話他說得有些心虛,若真有那個本事,自己何以深陷至此。

    林修睿還是沒有動作,林湘卻悄然下床,執起他的掌心,抖落了一點紅色的藥粉,放到林修睿的鼻尖。

    與酒氣混雜之後的刺鼻之味倒是格外好聞,掌心處嫣紅一點,仿佛帶著致命的吸引力,酒氣越重,林修睿腦子越不清醒,半推半就間就將那點藥粉吸入鼻腔。

    食髓知味,一但沾上了這個東西,即便是有解藥又如何。

    藥癮好解,這心癮難醫。就此墮落隻是必然。

    林湘看了一眼已至迷惘的林修睿,複又抖落了一點在自己掌心,無聲地笑了笑。

    世間最不能信的,便是男子曾經許諾的誓言。情比金堅,在林湘看來就一文不值的廢話,隻能去騙騙那些無知少女,她如今容貌已毀,想要將林修睿牢牢抓在手心,隻有引誘著他一起沉淪。

    自此,嚐試了一次滋味的林修睿往林湘院子裏跑的勤了些,老夫人覺得他鬼迷了心竅,林湘都成了那般模樣,他還能日日與之相見。

    為此老夫人還特意將他林修睿叫到了壽安院,好生敲打叮囑了一番,但林修睿非但不改,去的反而更加勤了。

    而張儀琳在砸了滿屋子擺設之後,終於冷靜下來,一邊吩咐了巧慧時刻盯著林修睿的動向,一邊讓巧心去將巧兒叫來。

    趁著顧懷瑜還在午睡的空檔,巧兒已經偷偷溜到了漱玉閣中。

    “奴婢見過表小姐。”

    張儀琳本就陰沉的臉色這會更黑了兩分,似能滴的出水,“嗯?”

    巧兒怔了怔,立馬垂下頭,改了口:“少夫人。”

    張儀琳滿足的笑了笑,憑她的姿色,怎甘心一輩子隻做個妾侍!雖為妾不能做正,但她打定了主意,要讓自己成為這王府說一不二之人,是以命了自己的心腹在私底下偷偷喚自己少夫人。

    “巧兒,還記得我與你說過的事嗎?”

    巧兒點了點頭,臨到現在心裏有些忐忑。

    張儀琳笑了笑:“我答應你的條件不變,還可另加五百兩銀子。”

    巧兒心中一動,自己為奴為婢月銀不過二兩,這麽些年下來也沒存上多少,若以後入了張府,少不得要打點一番,這般想著,心中那點忐忑就被貪婪所取代。

    張儀琳見狀衝巧心使了個眼色,巧心會意,抬腳走到巧兒身邊,握住她雙手的同時,往她手心裏塞了兩包藥粉,柔聲道:“做了標記的一包下到浮香院那位的吃食裏,另一包,想辦法下到世子爺身上。”

    巧兒眉心一跳,道:“世子爺身旁常年跟著護衛,奴婢是三小姐身邊的丫鬟,本就不受待見,如何尋得機會去下藥。”

    張儀琳頓了頓,慢騰騰地說:“這藥不用下到吃食裏,你隻需讓他聞到味道即可。”

    巧兒鬆了口氣,連連點頭。

    “你知道背叛我的下場吧?”張儀琳道。

    巧兒忙道:“知道,奴婢定不負少夫人所托。”

    張儀琳撫了撫鬢角,臉上的笑意更加深刻了。

    棠梨院後牆根一間廢棄的屋子裏,窗戶糊了厚厚幾層密不透風的紙,光線昏暗逼仄。巧兒被堵著嘴,反綁著雙手,跪立在冰冷的地上。

    在看到顧懷瑜推門而入時,巧兒猛地瞪大眼睛,口中發出嗚嗚的聲音。她沒想到自己剛從漱玉閣踏出來,就被早已等候在隱蔽處的綠枝和紅玉抓了個正著。

    兩人竟不由分說直接將她給捆了,押到了這間廢棄不用的屋子。

    綠枝抬腳上前,將從巧兒身上搜出的兩包藥粉交給顧懷瑜,道:“小姐,這是從她身上搜出來的。”

    顧懷瑜拿起看了兩眼,抬了抬下巴,紅玉便將巧兒嘴巴裏那團布扯了出來。

    “說說吧,去漱玉閣幹什麽了?”

    巧兒喘了兩口粗氣,將殘留在口中的線頭吐出唇外,這才擺出一副無辜的樣子道:“今日一早,奴婢在路上偶遇了表小姐身邊的丫鬟巧心,她說有一處花樣不知道該如何繡,想要奴婢去幫忙奴婢心想反正午間無事,便抽空去了趟,誰知剛從裏頭出來,便被紅玉和綠枝捆了。”

    顧懷瑜垂眼看著她的頭頂,將手中的藥包捏在指尖盤了兩轉,幽幽地說:“那這兩包藥粉,作何解釋?”

    巧兒張了張嘴,半晌後才道:“是奴婢自己吃的。”

    顧懷瑜看著猶自狡辯的巧兒,唇角勾起一絲冷笑,眼中波光瀲灩,道:“既如此,紅玉,去取一碗熱水來,看著她喝下去。”

    巧兒麵色霎時間一白,半明半暗的光線下,顧懷瑜的五官籠罩在陰影裏,分辨不出是何表情。

    “小姐,您相信奴婢,奴婢一直對您忠心耿耿,並未作出對不起你的事!”

    顧懷瑜麵色依舊不變,冷笑著說:“我自然是信你的,不過是讓你喝兩包藥,你急什麽?”

    巧兒咽了咽口水,嗓子幹澀到有些疼:“小姐,奴婢一直恪守本分,您何故要如此待奴婢!”

    顧懷瑜道:“那日張譯成手中那個玉佩,是你偷的吧。”

    巧兒渾身一顫,壓根就沒想到顧懷瑜竟一早就開始懷疑她了,“奴婢不明白小姐在說什麽!院中那麽多下人,許是旁的人拿了也不一定。”

    很快,紅玉便端著水進來,顧懷瑜才道:“你不明白,我便讓你明白。紅玉,將藥混到一起,給她灌下去。她這腹中的孩子能不能保住,端看她怎麽選擇!”

    巧兒驚呼一聲,雙手捂緊了小腹,那裏已經有些許微凸,這是她進張府的籌碼,若是出了意外,一切便全完了!

    “你大概還不知道,那日過後,張氏兄妹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你覺得張儀琳會幫你嗎?”顧懷瑜視線似刀子,隔著衣料直直劃著巧兒的小腹。

    眼見著紅玉已經打開了藥包,正要往水裏摻藥,巧兒心中大急,喊道:“不要!奴婢說,奴婢全都告訴小姐。”

    顧懷瑜揮了揮手,紅玉便停下手,綠枝上前用手按在她肚子上,低聲道:“若是還不老實,我便將這團肉,挖出來。”言罷,指尖猛地收緊。

    巧兒一個激靈,連聲道:“奴婢不敢!是表小姐,表小姐知道了我的事,威脅我將這兩包藥下到世子與郡主身上,其中一包是假孕的,一包是有助男歡女愛的。”

    緊接著,她便將事情掐頭去尾,把張儀琳賣了個一幹二淨,說完之後,見顧懷瑜無甚反應,隻得趴到地上,將頭磕得砰砰作響:“小姐,奴婢知錯了,奴婢鬼迷心竅,富貴迷眼,生了不該有的心思,奴婢再不敢了,求小姐饒命。”

    “還有別的嗎?”紅玉沉聲問道。

    巧兒搖了搖頭:“沒了,再沒有了,奴婢將知曉的一切都告訴了小姐,原也是想著,這些事沒有衝著小姐來,便一時鬼迷心竅的應了。”

    “求小姐饒恕奴婢一次,奴婢會將這藥毀了,再不敢做這般蠢事!”

    顧懷瑜斂眉思索半晌,隨後道:“不,你敢。”

    巧兒喉間滯塞,抬眼看著她,就聽顧懷瑜緩緩道:“你不止敢,還必須得照著她的話去做。”

    林修睿最近正是鬱鬱不得誌的時候,初嚐了那赤隱散的滋味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奈何這東西二皇子曾下過令,不許身邊的人沾染,故此,林修睿不敢肆意購買,隻能隔日便去浮香院,與林湘一同吸食。

    昨日,他又往二皇子府中去了一封信,卻一直未等到回複,鬱猝之下,心裏又念起那般絕妙的滋味,想也不想便徑直去了林湘那邊。

    一路目不斜視,加不匆忙行至垂花門處,不遠處一個粉衣小丫鬟低垂著腦袋,直衝衝便撞了過來。

    “世子恕罪!”不著痕跡的將手中的帕子藏到袖口中,巧兒低垂著腦袋道。

    林修睿抬眸看了一眼她身後,估摸著架勢應當是從漱玉閣中出來,他皺了皺眉:“沒長眼睛嗎,這般急躁!”

    巧兒撲通一下跪到了地上,頭垂得更低,也未讓他仔細瞧清楚麵容:“世子饒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罷了。”林修睿此刻正是心癢難耐的時候,也不想再此耽擱太久,揮了揮手道:“以後注意著點!”說罷,便抽身離開。

    巧兒鬆了口氣,愈發低眉順眼,點頭如搗蒜:“謝世子爺,奴婢知道了。”

    林修睿前腳剛進浮香院,後腳倚翠就帶著消息回了壽安堂。

    老夫人聽得稟告,手中轉著的佛珠頓住,冷聲道:“我倒是要去瞧瞧,這浮香閣究竟是有什麽妖精,勾了他的魂!”

    怎麽敲打林修睿他也不聽,還是見天的往浮香閣跑,兩人湊到一起後便不會讓倚翠靠近,是以,老夫人隻得吩咐下去,若林修睿再去,便即可告訴自己。

    白嬤嬤默歎了一口氣,躬身上前,攙著老夫人一道出了壽安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