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不過刑堂的鞭子可不是那麽好受的,鞭柄以玄鐵打造,鞭稍不似尋常軟鞭以粗麻扭成,而是將刺荊藤經藥水長時間浸泡過後,剝下其表麵那層堅韌的皮,七八股合在一起編製而成。

    整個鞭長約在六尺,粗約二指,鞭稍上橫刺密布,因用特製的藥水浸泡過,荊刺堅硬如鐵,鞭身韌性極佳,往往一鞭子下去,過長的鞭稍就如同蛇般纏繞上身體,用力抽走的同時,鞭稍上的橫刺就似數十把刀子齊齊劃過,紮進皮肉,割得人鮮血橫流。

    林修睿將手中未盡事宜全數交給高天行後,心驚肉跳地到刑堂領了鞭子,如此十鞭過後,整個後背已是血肉模糊,可以稱得上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這般被抬回榮昌王府的時候,驚了院內一眾下人好大一跳。在他們眼中,林修睿大抵就如那無所不能的天神,連走路都帶著一種勢不可擋的威風。怎麽好好的出門,半日不到的功夫,就傷成了這般淒慘的模樣。

    林修睿自覺丟臉,是以一回府就對著院內下了禁令,誰也不許將此事外傳,若有違者,即刻杖斃。可他這大張旗鼓被抬來的樣子,見到的人不在少數,不出一個時辰,便傳得整個王府皆知。

    氣得林修睿嘔了一口鮮血,羞憤難當。

    孫明德剛替他上好藥,虞老夫人就領著林嘯與張氏到了,連平日裏最不受待見的張儀琳也帶著丫鬟進了登宵閣。

    甫一踏進房門,看到林修睿那虛弱的模樣,張氏與張儀琳就不約而同地拿著帕子喋喋哭了起來。

    “好了,別哭了!”林嘯蹙眉道。

    虞老夫人視線掃過依舊哭個不停的張氏二人,隻覺這哭聲擾得人心煩,厲聲道:“哭什麽哭!要哭滾回自己院子哭!”

    張氏一愣,立馬抿住了唇,隻是雙眼通紅,看樣子還委屈上了。

    “睿兒,到底出了何事?怎的受了如此重的傷?”老夫人看著唇色蒼白的林修睿憂心道:“還有你的臉,怎麽回事!”

    林修睿趴在枕頭上,稍一偏頭就扯得背後疼痛,閉眼挨了好一會,才緩緩道:“隻是皮外傷不礙事的,祖母不必擔心,過兩日便會好。至於這受傷緣由,恕孫兒不便多說。”

    老夫人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圈,默默地歎了口氣。

    林嘯拍了拍張氏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後對著孫明德問道:“大夫,我兒情況如何?”

    孫明德卻忽然側過頭,掩嘴打了個哈欠,拭去眼角泛著的水光之後,這才回頭對著林嘯拱手道:“王爺放心,世子身上的傷隻是看著嚴重,敷上幾副藥便會痊愈。”

    林嘯鬆了口氣:“那便好!”林修睿如今可是這府中支柱,千萬不能有事!

    孫明德複又打了個哈欠,渾身不知覺地抽動了幾下,腰間一個小瓷瓶露了半指出來。

    這般奇怪的動作惹得站在他旁邊的顧懷瑜側眼望去,視線稍偏,落到了瓶口處塞著的紅纓上,那半截瓶頸細長,造型別致,看起來略微有些眼熟。

    想了想,顧懷瑜向綠枝招了招手,附耳輕言幾句後,綠枝點了點頭。隨後不著痕跡往孫明德旁邊移了幾步,在孫明德抬腳欲走之時,伸出腳一絆。

    孫明德哎喲一聲,整個人便向著一旁栽倒,眼瞧著就要摔倒在地,卻被綠枝一把攙扶住:“大夫,您怎麽了?”

    孫明德站穩身子後,連撫了幾下心口:“沒事,約莫是這幾日太累了。”他心中有些焦躁,隻當這番腿軟是後遺症發作了。

    綠枝笑道:“真真是辛苦大夫了。”

    “懸壺濟世,乃醫者本分,應當的。”孫明德義正言辭道。

    這時,一直未出聲的張儀琳嬌怯著開口:“表哥受了傷身邊也沒個細致的丫鬟,這幾日便由我來照顧吧。”

    虞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說:“不必,此事我自有安排。”

    張儀琳麵色有些僵硬,求助地看向張氏,見她翻了個白眼將頭扭到一旁,明擺著是不會幫自己,索性對著老夫人欠了一禮道:“老夫人,再怎麽說我如今已經算是表哥的人,照顧表哥乃是義不容辭。”

    如此貼身相處的好機會,張儀琳顯然是不打算放棄。

    老夫人皺了皺眉,揚聲道:“春鳶,冬雪,這些日子少爺便由你們來服侍。”

    張儀琳臉色一沉,攏於袖中的雙手猛然緊握,既然都是要往林修睿身邊塞人,憑什麽自己就不行!

    那兩個小丫頭便是當日張氏欲往林修睿房裏塞的通房,自那日不歡而散之後,張氏便再沒提起過此事,二人本以為此事已經作罷,這會聽老夫一說,立時興奮的點頭,齊齊柔聲道:“是,奴婢定當全心服侍少爺。”

    林修睿身上疼得厲害,藥粉一抖上去就跟有蟲子在裏頭鑽似的,也不想再多說什麽,心煩氣躁道:“我乏了,祖母、爹、娘你們先回去歇息吧。”

    回到棠梨院,紅玉立馬迎了上來,向著顧懷瑜側了側頭。

    顧懷瑜抬眼看去,巧兒正倚著房內的楠木雕花月門打盹,綠枝不悅地清了清嗓子,巧兒立時驚醒。

    “小姐,您回來啦。”

    顧懷瑜嗯了聲,又道:“你去小廚房端碗冰鎮酸梅湯來,這天氣著實熱的慌。”

    巧兒鬆了口氣,腳步匆忙地出了房門。

    等到看不到她的背影,綠枝才從袖口將孫明德身上的藥瓶取出來,顧懷瑜一手捏著瓷瓶看了半晌,紅玉忍不住問道:“小姐,這是何物?”

    顧懷瑜半晌未說話,隻是將瓷瓶對準了窗楹格子裏投進的光線,瓶身在強烈的日光下泛著隱約猩紅之色,內裏的藥粉已經見底,隻剩下薄薄的一層,隨後她才蹙眉道:“不是什麽好東西。”

    這瓶東西,那日在宋時瑾府中見過一眼,顧懷瑜雖不知道究竟是何物,但觀宋時瑾與林修言當時的麵色,應該是有些不妥。

    想了想她道:“紅玉,你去二房走一趟,將此物送到大哥手上。”隨即,又吩咐綠枝:“這幾日將浮香院那邊盯緊一點,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要向我稟告。”

    二人立馬福身道:“是,奴婢明白。”

    林修睿受了傷,隻能趴臥在床,這可是方便了張儀琳,頂著一張厚臉皮日日去探望,甚至還洗手作羹湯,任憑林修睿如何甩臉子,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走,林修睿簡直煩不勝煩,氣的肝髒都疼了起來。

    沒了林修睿的約束,浮香院那邊的林湘將麻沸散用的更勤了些,雖然腐肉已除,但身上剜了那麽深的傷口,也不是一時半刻能好的。

    周身的疼痛依舊折磨這林湘,所幸的是傷口經過這麽些日子的複原已經沒有再繼續腐爛下去,不換藥的時候,那些個小丫鬟倒是沒有再將她繼續捆起來。

    對於林修睿受傷一事,林湘可沒什麽心思去管,甚至連派人去探望都不曾有,因為她的心思已經全然放在了吸食麻沸散之上,哪勻得出那麽多閑心管旁的。

    再者說,林修睿傷了還好一點,這樣便沒人再來約束著她了。

    迎春看著半躺在床上死命嗅著麻沸散的林湘,有些懼怕地往門口瑟縮了兩步,從一開始疼得受不了才用,到如今藥包不離手,不過才短短幾日時間,林湘印堂已經有些青黑,眼窩深陷,麵如土色,全然一副久病不愈之人的模樣。

    而且這性子也變得愈發陰晴不定起來,根本不把她們這些下人當人看。她自己毀了容貌便見不得別人好。

    凡是頭發烏黑亮麗的婢女,都被她用剪刀齊齊絞了去,長相稍微順眼的丫頭,她不敢明著毀了別人容貌,就讓兩人互扇耳光,直至雙方臉頰紅腫破皮,她才陰測測的笑著放過他們。

    甚至還會故意讓丫鬟捧著滾燙的藥罐子,不許鬆開,一旦藥撒出去半分,便用細長的針狠狠紮她們,這麽一通折磨下來,好些丫鬟的手指已經被燙的滿是水泡。

    而迎春自己因長相頗為醜陋,頭發幹枯似稻草才套此一劫。

    “迎春。”林湘拖著陰沉粗嘎的嗓子喚了聲。

    迎春嚇得渾身一抖,每次用過藥之後,林湘都會變著花樣折磨伺候在她身邊的人,到現在迎春身上還有好些被林湘尖長指甲掐出的血印和用碎瓷器劃拉出的傷口。

    見她沒應聲,林湘一把將藥包砸了過去,怒道:“你是聾了嗎,我叫你滾過來!”

    迎春咽了咽口水,硬著頭皮上前,“小姐。”

    林湘張嘴打了個哈欠,翻卷起來的唇又被撕扯出一條口子,鮮血流入口中,她眼中閃過一抹癲狂:“重新去取些麻沸散來!”

    迎春隻覺得背脊有些涼,根本不敢抬眼看她,吞吞吐吐道:“孫老先生隻開了那麽多,小姐,您已經將它用完了。”

    林湘鼻梁周圍的皮膚聳動兩下,鼻翼張闔,瞳孔緊縮,顯然是這癮又上來了。

    迎春話音將落,她便瞬間從床上彈起,赤著腳跳下床,扯著迎春的頭發就接連扇了好幾個耳光:“你這個死丫頭!你是不是想害死我!藥是不是你給我偷了。”

    頭皮被攥得生疼,迎春也不敢躲,隻能硬生生受著啪啪打在臉上的巴掌,哭訴道:“小姐饒命,奴婢沒有,奴婢說的是實話!”

    房內的動靜傳了出去,院中下人皆是一抖,放下手中的活計離房門遠了些。

    孫明德到了院子門口,就聽見裏頭傳來林湘的辱罵和小丫鬟淒慘的尖叫,隔著衣服捂了捂懷中的東西,快步走進了屋子裏。

    林湘正扯著迎春的頭發,將人的腦袋往牆上撞,回頭一見孫明德,跟瘋了似的丟開迎春跑到他麵前,哀求道:“孫神醫,我求求你,再給我開些麻沸散吧,求你了!”

    孫明德卻是站著沒動,捋了捋雪白的胡子,沉聲道:“麻沸散若用之過多,有損身體康健,小姐還是少用些為好。”

    林湘抽了抽鼻子,哆嗦著道:“我不怕,我現在全身很疼,骨頭縫裏都是疼的,我受不了了,孫神醫,您發發慈悲,救救我。”

    孫明德不著痕跡笑了笑,眼中精光忽閃,壓低了聲音道:“麻沸散藥效低且傷身,長期使用功效會越來越弱,老夫不建議小姐多用。我這裏還有一味藥,比之麻沸散效果要好不少!”說罷,便看了一眼迎春。

    林湘眼神忽然間一亮,瞟了一眼迎春,頓時怒火中燒:“滾出去!”

    迎春如蒙大赦,連頭發都來不及整理,提著裙擺便飛快地跑了出去,生怕林湘再開口叫住她。

    待人一走,林湘才咽了咽口水,抽著鼻子道:“神醫,是什麽好東西!快,拿出來我瞧瞧。”說著話的同時,她渾濁了好些時日的眸中都帶著光。

    孫明德回頭看了一眼門口,見四下無人,伸手將懷中那個瓷瓶取出:“此物名叫赤隱散,能使人忘卻世間一切煩惱,止痛效果比麻沸散更甚,且還不像麻沸散那般毀身子!”

    林湘一手捏著瓷瓶,一手扒開瓶口上的塞子,將瓶口湊到鼻下,輕輕嗅了一口,顯然是興奮不已,忙問道:“這東西怎麽用?”

    孫明德又掏了一個瓷瓶出來,抖落指甲蓋大小的一點粉末在掌心,湊到鼻孔處猛烈一吸,不消片刻,便坐到地上,飄然舒服的不知今夕何夕林湘豔羨地看了孫明德一眼,退坐到床榻上,依法炮製,孫明德果然沒有騙她!

    這東西聞著刺鼻,進入鼻腔之後倒是沒什麽異樣的感覺,而且飄然欲仙之感來的比麻沸散快且猛烈,兩三個呼吸的時間不到,林湘腦中已經全然隻有愉悅,連身上的痛都在頃刻間消失不見。

    好半晌之後,林湘才帶著無盡的回味睜眼,而孫明德因長久使用藥效倒是不如她那般猛烈,早已在她之前清醒過來。

    “孫神醫,這果然是個好東西!”林湘如同寶貝似得雙手捧著那個瓶子道。

    孫明德卻歎了口氣:“東西好是好,隻是”

    “隻是什麽?”林湘問道。

    她可不想剛得了這個寶貝又還給孫明德,趕忙將瓷瓶揣進懷裏,才道:“你既給了我,那這東西便是我的!”

    孫明德笑了笑:“這是自然,送出去的東西斷然沒有收回的道理。隻是此物雖好,但價格太高,老夫素來隱於山林,這手中”頓了頓,他搓了搓指尖,道:“自然就有些捉襟見肘。”

    自從沾上這玩意兒之後,孫明德已經將這些年積累下來的銀子敗了個精光,眼瞧著就要斷了藥,正是焦愁苦悶之際,就被林修睿派人找上了門。

    原本孫明德本不欲應承下此事,但林修睿的人許了他大筆銀子與好處,孫明德經不住誘惑,索性也就答應了。如此一來,又有了銀子可供他揮霍一段時日,隻是銀子再多總有花完的一天,他得想法子謀個長久的銀錢來源。

    那日發現林湘對麻沸散上癮之後,孫明德就打定了主意,狀似無意的從下人口中打探過了,如今這個王府是林修睿說了算,而眼前這個毀了容的小姐,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疼愛著的人。如果能借林湘的手,將林修睿也拉進來,豈不是今後再也不用愁了!

    果不其然,他話一說完,林湘便嗤笑了一聲:“隻要你能替我買來,銀子不成問題。”

    見目標已經達到一半,孫明德滿意的笑了笑,也不枉自己忍痛割愛送了她一瓶。

    棠梨院中,顧懷瑜聽得綠枝回來細細稟告,沉思了半晌。

    對於林湘經不住誘惑沉迷上赤隱散絲毫不意外,因著容貌上的瑕疵,林湘本就非常自卑,常以金錢權勢麻痹自己,但骨子裏對容貌的執念是掩蓋不了的,一朝容貌被毀且再無複原的可能,將心思寄托到藥物上,以期麻痹自己,於她而言也算是正常。

    立於一旁的紅玉壓低聲音道:“用不用將此事也一同告知大少爺?”

    顧懷瑜卻抬了抬手,唇角染上一絲冷笑:“再待兩日。”或許不用自己動手,林湘便會自取滅亡!

    古往今來凡是對藥物上癮之人,哪一個會有好下場!

    時光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

    林修睿身上的上本就隻是皮外傷,將養了幾日也就結了痂,他本以為傷好之後,能再將高天行手中事接過來,奈何二皇子根本不給他表現的機會。

    林修睿上門多次,都被衛崢借口讓他養傷之名打發了回來。

    他這一生過得太過順風順水,從未受過任何挫折,就連當初甄選皇子侍讀一事,也是二皇子一早便找上自己商量好的。

    如今卻被一堆意外擾得焦頭爛額,苦不堪言。一路疾步回了自己的院子,林修睿頹然地靠在了軟榻之上,想到衛崢對自己的態度,心中一陣悚然。

    “表哥!”嬌滴滴的聲音自門外傳來。

    林修睿絕望了閉了閉眼,更加覺得諸事不順,也不知是犯了哪路太歲。

    他沒有搭腔,張儀琳還是自顧自推門而入,將手中那個紫檀木食盒擱到桌子上,柔聲道:“表哥,我見你這幾日常常思緒不寧精神不振的,專門為你燉了天麻鴿子湯,可補補腦子。”

    一邊說著張儀琳一邊從食盒內江湯盅取出,不料,林修睿神不守舍正欲伸手去端桌案上的茶盞,張儀琳想要收回手時已經來不及,他的手重重撞上湯盅,滾燙的熱水瞬間就澆到了林修睿身上。

    湯剛從爐子上取下來,熱度驚人!

    林修睿慘叫一聲,騰地從榻上站起來,怒吼道:“滾出去!”

    張儀琳隻當是沒聽到,兀自掏出一張帕子,在他的衣袍下擺處擦了擦。

    “我叫你滾出去!”心煩氣躁,偏還要對著一個沒皮沒臉的煩人精,林修睿耐心告罄。

    張儀琳攥緊了手中的帕子,依舊笑道:“我就不滾。”

    林修睿咬了咬牙,死死看了張儀琳半晌,恨不得當場抽死她,舉起手揚了揚,終究還是氣急敗壞地放下了。

    “行,你喜歡待便待!”說罷,便拂袖而去。

    張儀琳目視著他遠去的背影,臉上的笑意逐漸沉了下來。林湘都那副鬼樣子了,你還是忘不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