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節
  開導,說,編得還可以,沒準兒寫作文有天賦。我聽後啞然,找一天悄悄把鄭礪山叫到身旁,問他,老師課上沒給你講過牛郎織女的課文嗎?

  “講了。”鄭礪山穿著件劉小萍買的新短袖,兩條胳膊又曬黑不少,皮膚有細沙般微妙的觸感。

  “你得信老師的。那個故事,是我跟你胡謅的。你那時候那麽小,我都沒想到你現在還記得。”一旦隻有我們兩人在,鄭礪山就會不自覺地靠向我。他平時和劉小萍很是親密,而我和劉小萍的親昵關係早已成了鬆弛的彈簧。我多少有些覺得他割離了劉小萍對我的感情,多少心裏有點吃味。而他靠近我,像是意圖將劉小萍的體溫帶給我。

  “我還是喜歡你給我講的。”

  “我知道我講的故事精彩。但那是考試,你得按照老師教你的寫。”我苦口婆心又說一句。這孩子簡直一根筋。我腦子裏浮現出一輛轟轟隆隆的綠皮火車,想著它不順著曲折的軌道走,卻偏偏要直直衝向前方,最後脫軌翻進一片蕭條的野地裏。

  除此學習不行,鄭礪山人緣也不咋地。因為個頭比別人大,在班裏多少受了排擠。但他似乎不樂意欺負弱小,因此時常找高年級的打架。一開始,因為劉小萍是在春雷小學任教的二級優秀教師,這些毛躁的事都是由她去應付。但是時間久了,她作為一名盡職盡責的人民教師,卻總管不好自己兒子,麵子上多少有些過不去。於是和班主任麵談這事兒又落在我頭上。劉小萍說,你臉皮比我厚,就該你去。我說,我怎麽著也是機電廠子弟校考一年就上榜的大學生,天天被教導主任耳提麵令著說沒教好孩子,你讓我機關同事知道怎麽看我。後來我倆幹脆就轉一元硬幣決定,牡丹朝上就我去,國徽朝上就劉小萍去。但是也不知道怎麽就總是能轉到牡丹。有一次,我把硬幣搶過來好好看了幾眼。好嘛,原來正反兩麵都是牡丹,底下一排小字“灰牡丹遊戲廳”,估計是劉小萍從班裏哪個男學生那裏沒收的。我對劉小萍說,你可真行,成天暗算我。

  為了減少去春雷小學丟人現眼的次數,我和鄭礪山達成了一條協議,隻要這個月我沒被他班主任請去,我就帶他去“曹老頭”吃燒烤。那是一家開了十來年的燒烤店,五平米大的鐵皮屋,左邊是家修車鋪,右邊是個補鞋店。燒烤店裏麵隻擠得下五六個人。曹老頭隻站在鐵皮屋外麵,手持一隻黑黃的蒲扇立在烤架碳爐邊上煽風點火,碳香和肉味直往路人鼻孔裏鑽。鄭礪山點串的時候,總要囑咐曹老頭“多加孜然”。曹老頭知悉常客的一切特殊要求,但鄭礪山卻總要多此一舉提上這句,仿佛重申準則似的。等誰要的烤串好了,曹老頭就門口吆喝一聲。他隻吆喝一聲,這像是他也有從不懈怠的原則似的。鄭礪山和我都愛吃他家,有時候是拿塑料袋裹好,我們回家路上一邊走一邊吃,乳鴿到家沒吃完被劉小萍看到,她就不快地警告我們炭烤肉類容易致癌。後來我和兒子就幹脆窩在烏煙瘴氣的鐵皮屋內吃。我不愛吃肥肉,覺得膩歪,每次從自行車輻條做的鐵簽撥弄下來,就被鄭礪山用那尖頭紮著送進嘴裏。我叫他“撿剩兒”,鄭礪山就朝我傻笑,說,爸,你之前說剩米粒兒的孩子容易沒人要。

  鄭礪山上初一的時候,從不吃燒烤的劉小萍被查出肝癌。她拿到病曆書的時候,是我們夫妻感情的至深時刻。她端端正正坐著,表情平和地跟我陳述她的病因,我握著她的手,一時說不出話來。那天晚上,我們做愛了。我把鄭礪山趕去早就裝修好的小房間裏去,讓他慢慢習慣不和他媽一起睡的日子。她很久沒做,下麵很幹,我弄了有一陣才插進去。釋放的時候,我壓在她身上,略有失控地摟住她纖瘦的肩膀,低聲嚎啕。那一刻,我覺得我還愛她。

  劉小萍這病惡化得嚴重,我為了盡丈夫的義務,散盡家財,還受了春雷小學和我們機關的捐助,但最終也無濟於事。劉小萍在醫院治了整整一年,失去了那頭秀發,瘦得脫形,隻得靠著插管呼吸,常常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她的尊嚴在病魔的踐踏之下消磨殆盡。我的照顧從一開始的盡心費力到開始為最後蠟燭的熄滅進行倒計時。鄭礪山那一整年都沒被老師請家長,主要原因是他基本都沒去學校上課,每天都要過來握住劉小萍的手,給他媽媽講他編造的學校裏的故事,甚至還在我的幫助下偽造了一份均分九十的成績單。劉小萍看到以後,幹滯的薄唇動了動,叫我的名字。我湊過去,裝模作樣地誇那小子,說他大智若愚。劉小萍費力地瞪了我一眼,說,鄭禕,你能不能教孩子點兒好?我一巴掌拍上鄭礪山的後腦,說,你看你他媽想的餿主意。

  自打劉小萍患病,我就戒了酒,喝酒對肝不好,見識過肝癌對我愛人的摧殘,我萌生了懼意。但另一方麵,我煙癮卻大了起來。我想我身邊沒得肺癌的,我沒見過那慘像,所以就自欺欺人抽抽吧。這兩個惡習交替出現在我成年後無法緩釋的歲月裏,頗有此消彼長的聲勢。

  我總是去樓梯間抽煙,值班護士長張苕霞認得了我。有一次她叫住了我,說是覺得我瘦了,然後把一隻不鏽鋼飯盒遞給我,她給我做了紅燒肉和幹煸豆角。我抱著飯盒狼吞虎咽,吃完之後,去漱了漱口。她把油膩的飯盒拿回去,從此每天都給我帶一頓飯。我了解女人,知道她出於女性對落拓孤獨男人的救世主心態而關心接近我。後來,偶爾我覺得喘不上氣的時候,就出來坐會兒,張苕霞得空就會過來同我寒暄兩句。我猜鄭礪山就是那個時候開始記恨起我的。這小子對這類事很敏感,加上多年作為他養母的耳目,頗有些諜戰經驗。常常我屁股挨上走廊的椅子沒半分鍾,這野狼般的小混蛋,就從病房裏探出頭,憤懣地盯著我,然後大聲喚我,嚷得我頭痛。那時,他正值無由憤怒的青春期,總時不時冷冷冒出幾句討伐。

  “你什麽意思?覺得我對你媽不忠?”我叼著煙回看他。

  鄭礪山梗著脖子,額角青筋爆出來,仿佛我要不是他老子,他立馬拳頭揮過來揍我。

  “你天天和你媽擠一張床上,我靠都靠不過去。知道我和你媽多久沒睡過了嗎?”我用食指指向自己,問,“你看我像臭老頭嗎?”

  他連忙搖搖頭。

  “那你說我為什麽要過鰥夫的生活?而且我有實質上的出軌沒有?和你那些姐姐阿姨的多說兩句話怎麽了?”我把鄭礪山擠兌得說不出話,他恨恨瞪著我,大致第一次發現了他從小崇拜的父親無恥的那一麵。他一人吞了他和劉小萍的委屈,第二天喉嚨就發炎了,“啊啊”著嘴,字都說不清楚。我睨他一眼,讓他去找醫生開一盒牛黃上清丸。我說,讓你成天跟你老子頂嘴,遭報應了吧。那拿回來的藥丸是黑的、苦的,大大一團,鄭礪山見了不知如何下嘴。我摳出一隻藥丸,拇指壓著,將揪成兩塊,然後讓鄭礪山張嘴,直接塞他嘴裏。我手上沾有苦味的殘餘,他探出舌尖一並舔淨了。在我牛郎織女邪典故事的教育下,我可以自豪地說,我鄭禕早中國十年就培養出了下一代其中一個的環保意識。

  鄭礪山正是拔高階段,瘋長得厲害,每三天就一個樣,甚至下巴還冒出點青澀的毛毛胡須。他側著臉,讓劉小萍借著陽光鍍上的毛絨絨輪廓看個清楚。劉小萍愛憐地摸著他的臉,很舍不得的樣子。等輪到我,劉小萍都是交代後事比較多,大半內容都是讓我照顧好鄭礪山,小部分內容是讓我給她買頂港式假發、買套好看時髦的壽衣,而且一定要找殯儀館的專業人士過來給她化個妝。

  第二天,我去商場給她買了一副珍珠項鏈,她說要戴著,我就輕輕給她戴上,之後,親吻她的耳垂。我們談戀愛的時候,有一次劉小萍說她的耳垂連著心髒,被我碰一下,心髒就抽動一下。她想到什麽往事,啞聲說,對不起。她緩緩闔眼,眼尾沁出兩滴兩抹濕意。心電圖上麵堪堪搏動的白噪聲條紋驚然蹦躍了一下,然後趨於平緩的直線。

  我按劉小萍交代辦了後事,我爸媽和她爸幫了不少忙。我全程都還平靜,倒是鄭礪山像是得了狂犬病,大哭著用拳頭擂著醫院的內牆,牆皮都給人家砸掉了。我無力勸告,隻能漠然站在附近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