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節
  大哭。那陣紅星機電廠出現苟延殘喘的征兆,接了父親班的她正愁著下崗,沒想好要不要果斷點簽了買斷合同,然後拿著一萬五千塊去做點小本買賣。她口氣很衝,連“哥”都不叫了,說到最後還千愁萬緒凝練一下還委屈地哭了。我隻得蹬著自行車跨越半個城區去我爸媽家裏,老頭一見到我就是劈頭蓋臉地斥責,說我教子無方。我妹領著她小孩,見到我就要抓我臉,我連忙避開。我那六歲的外甥像是被揍得鼻青臉腫,還磕掉一顆門牙。我問,這真的是被三歲孩子揍的?我妹眼睛鼓瞪起來,說,鄭禕,你還他媽笑。

  我半蹲下身,正色問道:“礪山,你告訴爸爸。你為什麽打哥哥?”

  鄭礪山學會說話要比尋常孩子晚些,表達能力差得很,吭哧癟肚半天,臉都氣鼓了,但還是一個字都沒崩出來。我蹲了半分鍾,腿有點麻,就站起身,揪著鄭礪山後脖領,一把將他拎到我妹妹跟前,踹了他一個踉蹌,說:“說不出理由,那就給你哥和你大姑道歉。”

  我妹家孩子,縮在他強悍的母親身後,偷眼瞧著鄭礪山,脆聲喊道:“我不是你哥,你是撿來的。”

  鄭礪山那對單眼皮的眼睛瞪得溜圓,小牛犢似的又要往前衝,我拽著他胳膊,一把將他抱起來,這才發現他臉上有個紅紅的巴掌印。我爸媽打孩子比較有原則,一向打人不打臉,鄭礪山臉上挨的那一下子應該是我妹妹氣急扇的。我歎了口氣,想到她的處境,最終也沒說什麽。臨走了,我從錢夾裏掏出五百塊錢塞到我妹手裏。那時劉小萍還沒查出患病,我們夫妻在經濟上還算得上寬裕。我說:“給你兒子買點零嘴兒和魚肝油吃吃,六歲的打不過一個三歲半的,說出去不嫌丟人嗎?”

  我爸媽一致同意這倆小冤家不能同時出現在他們家中。我隻得把這小混蛋接回家,這小子看著氣像是消了,繞在我腿邊轉來轉去,等我把自行車後麵掉漆的兒童座位固定了一下,鄭礪山舉起兩隻臃腫的手臂,嘴裏叫著“爸爸”、“爸爸”。我把他抱上座位,拿鬆緊帶捆緊。騎車的回程得將近一個小時,他倒是難得聽話,兩隻小手揪著我的衣服,時不時拿臉蹭蹭我後腰,我讓他別亂動,他就不亂動。那時候,他還算聽我的話。我仰頭看夜空,跟他說北鬥七星長得像勺,北極星像飯勺裏飛出去的一粒米。我後背沒長眼睛,但我知道這小子肯定抻著腦袋望著天空。我問他:“鄭礪山,你知道為什麽那一粒米一直掛在勺子旁邊嗎?”

  鄭礪山一直都笨嘴拙舌,慢吞吞說:“那是小雞送給勺子的。”

  我說:“那可不是。從前有一對夫妻,丈夫叫牛郎,妻子叫織女,嫁給牛郎之前是個能在天上飛的仙女。他們家裏很窮。牛郎在北大荒的傻子屯耕種兩三畝地,每年的餘糧都不夠一家人果腹。這對夫妻養了個不聽話的兒子,和你差不多大,皮膚也比較黑,但是沒你個子高,沒你肉結實。織女總是把家裏好吃的東西先讓給這個兒子,但是呢,這兔崽子被他媽媽慣壞了,常常不把碗底的飯粒吃幹淨。牛郎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稻子就這麽一點點被浪費了,有一天他倆大吵了一架,織女對牛郎死心了,就帶著不聽話的孩子飛回天上去。王母娘娘允許牛郎每年用星星排列出的圖像向織女和兒子傳遞信息。這個勺子旁邊的一粒米,就是警告他們的兒子不要浪費食物。等那粒米落進勺子裏,全數被他吃掉以後,牛郎和織女就可以重新相見。但是他們養了個混蛋兒子,這個兒子在天庭仍是鋪張浪費,因此,那一粒米一直懸在勺子外麵。”

  鄭礪山把他的小腦袋靠在我後腰處,一動沒動。我覺得這孩子悶得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隻得循循善誘:“鄭礪山,從這個故事裏,你學到點什麽沒有?”

  鄭礪山忽然開口,問:“牛郎很窮,為什麽織……織女還要嫁他?”

  我信口開河:“那是因為牛郎是他們屯裏長得最好看的男人。”

  鄭礪山說:“爸爸,像爸爸。”

  我自得地哼了兩聲,緊接著替他做小結:“牛郎織女的故事告訴我們,小朋友吃飯不能浪費糧食,還得聽爸爸的話,不然就再也見不到爸爸了。”

  回家之後,我把鄭礪山身上的夾棉襖脫了下來,然後抱他到膝上,在他青腫的左臉上塗了點碘伏。劉小萍這一年帶的學生要參加中考,她是課任老師又兼班主任,所以常常晚上八點才能到家。回家後,她看到鄭礪山臉上有傷,緊張起來。我怕她胡思亂想,就說是鄭礪山和他哥打架弄傷的。

  晚上,我睡書房。劉小萍和鄭礪山睡臥室。我同劉小萍很久沒有過性生活了,不過我也不期待。讓我難以忍受的是,我和劉小萍之間的感情變得單薄,曾經有過一時熱烈的愛情消散在柴米油鹽的摩擦間。

  鄭礪山上托兒所一般由我和劉小萍輪流接送。鄭礪山上大班的時候,我又升了職。六月的一個晚上,我陪同領導們喝酒吃飯,主要任務是給提拔器重我的女領導擋擋酒。因為沒法去接鄭礪山,給劉小萍學校打電話沒打通,我隻得給我媽家打個電話,讓她去幼兒園接一下。哪想老太太被鄰居叫去打麻將,打了幾圈就將這事兒忘得一幹二淨。晚上八點不到,我回到家,電話急促匆忙地響起,我一接,聽那焦急又細脆的聲音,像是鄭礪山班級的年輕女老師。鄭礪山在托兒所裏偶爾也和別的同學幹仗,我三天兩頭被請家長,跟帶大班的夏老師倒是熟稔起來。

  我清清嗓,柔聲詢問:“夏老師,怎麽了?”

  “您可算接電話了。今天沒人過來接鄭礪山,我給您家裏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人接。”

  我對著鏡子把頭發往後捋了兩下,換了件沒有酒氣的襯衫,匆匆往隔著三條街的托兒所趕。天已經黑了,幼兒園裏亮著幾盞幽亮矮燈,鄭礪山一遍一遍地溜著滑梯,夏老師站在他旁邊照看著。我掛上滴水不漏的笑容,朝夏老師疾步走去,禮貌地跟她解釋了緣由,又客氣地道了謝。之後,我們閑閑聊了幾句,夏老師時不時就捂著嘴笑得花枝亂顫。沒有比漂亮女人的笑容更讓人心情舒暢了的,我這才轉向滑梯方向,朝鄭礪山擺擺手,說:“礪山,玩夠沒,過來,我們回家?”

  鄭礪山悶不做聲地從樓梯頂部滑下來,一屁股坐在平緩的最底部,然後站起身,拍了拍褲子後麵的灰。他看我的眼神像一匹小狼,充滿著仇視和怨憤。我沒理他,沒兩秒,這兔崽子又貼了過來,幹燥的小手攥住我的食指和中指,過一會兒,他抽抽搭搭哭了起來。坐在自行車後麵,他抱著我的腰,鼻涕眼淚蹭了我一後背。進住宅樓之前,我朝他後腦拍了一下,讓他把眼淚憋回去。這孩子很倔,這點顯然是耳濡目染了劉小萍的優良品質,平日裏很少掉眼淚。今天極有可能是覺得自己被二次拋棄了,所以心裏覺得萬分委屈。

  上樓的時候,他扯住我的褲紉,我轉過身,問:“你知不知道你比你同齡的小孩兒大好幾圈?”

  鄭礪山紅著眼睛看我,那張麥色的小臉皺巴巴著,可憐又難看。我歎了口氣,把他抱起來。這孩子已經不輕了,他依賴地把腦袋靠在我肩上。我說:“別告訴你媽我今天忘接你了。”

  等上了小學,鄭礪山就沒那麽乖了。顯然他更愛劉小萍,於是成了劉小萍安插在我身邊的眼線。有時我順路,就去子弟校門口等他,等待的時間會同其他學生的家長攀談,當然,對象主要是女性家長。那不愛學習的小子穿著印有春雷小學校徽的校服,總是踩著鈴就往外跑,原本看著高高興興地,但凡一見我同別人說話,就撤了臉上的期待,怨氣衝衝地朝我跑來。他長勢凶猛,比同齡人個子高,整個人撞向我的時候帶有強悍的勢能。

  鄭礪山上了三年級以後,我就不大去學校接他了,但是我也沒少往學校跑。這孩子不是學習的料,在幾乎全班同學都能考九十八分的情況下,他隻能考七八十分。三年級時,劉小萍曾花一整個寒假給他補習了數學和語文,期末考試分數下來,數學成績差強人意,語文隻考了三十分。劉小萍不可置信地去找了鄭礪山的語文老師,查了考卷,回來跟我抱怨,鄭礪山在一個簡述牛郎織女故事的題目下麵,胡亂編造出一個關於北鬥七星的典故。最後她進行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