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節
  一眼。”

  我搖了搖頭,但盯著半開敞的手術門,我看到一塊布裹在那紫色的嬰兒身上,然後它被塞進一個袋子裏。男醫生看著我歎了口氣,開了死亡證明給我確認。上麵姓名是無,年齡是零。我說這不對,我站起身,一言不發地從他前胸口袋抽出那杆鋼筆,把紙撐在手掌上,壓著晃動的手腕把“無”字劃去,把它原本的名字填上。

  這事過去之後的一年裏,我和劉小萍都沒主動開口提過。我媽和她的關係開始惡化,常常私下數落我娶媳婦沒眼光。在我媽眼裏,我在身高和外表上精準遺傳了她和我爸的精選優質基因,除此之外還是老鄭家唯一一個大學生。在和劉小萍交往之前,我有過一個很吉利數目的女朋友們。年夜飯的時候,我媽會問,鄭禕,你之前幾個對象來著?六個還是八個?我一偏頭,就能看到劉小萍僵滯不快的黑臉。等晚上回家,她就開始發小脾氣,說,和我睡什麽?找你那六個八個去。

  我媽她在我百天的時候專程找先生算過,半瞎瘸腿的算命老頭說我鄭禕命裏就帶女人,是風流命。這在我周歲抓周時一把摸到我沒出嫁小姨的肩頭得到了佐證。我也的確從小就招惹女人喜歡,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隻要是女人都愛和我講話。隻有在工廠最上方開天車的劉小萍她媽穿著件洗得泛白的工作服,笑盈盈望著我,一言不發。

  我和劉小萍愛情結晶夭折那整整一年裏,我們都很在意彼此的想法。我也變得老實,幹脆買了副金邊平光鏡戴著,提防來自劉小萍暗示我和別的女性眉來眼去的指責。甚至在有劉小萍在場的情況下,我還會心不甘情不願地對人家女士介紹:你好,這是我愛人劉小萍,在春雷子小學當老師。

  又過了一年,我們關係變得很冷淡,也沒什麽非任務性質的夫妻生活。年初,我們計劃再試試看,試了好幾次都沒懷上。去醫院檢查,我們倆各自都有點毛病。她不行是因為醫生說她有點貧血,後來我才得知可能是肝的問題;而我不行是因為我精子活力不強,那一年我偶爾酗著酒,醫生說我才二十五,把酒戒了,調養調養,多運動,很快就能恢複過來。

  之後的那個冬天,仍舊是大風大雪。劉小萍下樓倒垃圾,看到一個被人塞在紙箱裏的小男孩,髒兮兮、臭烘烘的。她走上前查看,紙箱裏除了個小孩兒以外,沒有任何信件,或是說明他身份的證明。她又在他身上摸了幾下,從棉褲的淺兜裏翻出一張紙片,上麵隻寫著他的出生日期。劉小萍沒做猶豫,把這孩子抱起來就帶回了家。

  那天是我大學同窗的婚禮,我忙到晚上才回來。一開門,家中就彌漫著一股淡去的臭氣。劉小萍在沙發上抱著一個皮膚黝黑、赤身裸體的小男孩,輕聲給他唱搖籃曲。我剛一關門,她就機警地抬眼看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我換了拖鞋,小聲問:“這誰家孩子?”

  “咱倆的孩子。”劉小萍說。

  我第一想法就是我這媳婦瘋了,不知道跑哪條街去偷了個別人家的孩子。大概是猜到我的心理活動,劉小萍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我。我多少算是個知識分子,胸懷裏也有少量人道主義的元素,我建議劉小萍先哄這男童一晚上,明兒我們一塊帶他去市兒童醫院做個全身檢查,然後剩下的事情就幹脆交給人民警察。

  劉小萍搖了搖頭,說交給人民警察不行。然後她拿一條紅色的羊絨圍巾裹住這個小孩的身體,發現他醒了以後,就用食指點了兩下他的臉蛋。那小子,咧開嘴衝她咯咯直笑,像是知道她會愛他一樣。我湊過去看這孩子,覺得這孩子挺醜的,還不白淨。那小子渾不吝地看我一眼,立刻嚎啕大哭起來。

  “鄭礪山。”劉小萍說,“叫媽媽。媽——媽——”

  那小孩兒止住哭聲,葡萄似的眼珠子轉了兩下,張開幹巴巴的嘴唇,露出幾顆歪歪扭扭的乳牙,嘴巴動了動,但發不出聲音。

  “鄭礪山,好寶寶。叫爸爸,爸——爸——”劉小萍又教他念爸爸。

  那小子把腦袋轉向我,眼睛落在我身上,嘴唇費力一動,喉頭發出一聲稚嫩的“叭”。

  “鄭禕,你看看鄭礪山會叫爸爸了。”劉小萍說。

  我頻繁聽到“鄭礪山”這名字,覺得眩暈,去臥室裏的藤椅上小坐半晌。等再出來,我好聲好氣同劉小萍商量:“這不是咱倆小孩兒,也不叫鄭礪山。要不我們現在就把他送去派出所吧?咱倆那個,三年前不是那什麽了嗎?”

  劉小萍臉色蒼白,覺得我話中有話,立刻一句刺話飆過來:“如果不是你當初不幫我把那紅繩拿去醫院……”

  我立刻打斷她,聲音高昂了幾度,問她:“我和你結婚以來,都沒聽你提過它。等他媽快生了你來勁了?是吧?我鄭禕為了你,跟狗似的四處求人來給你輸血。”

  劉小萍把那孩子放在沙發一側,衝進臥室翻箱倒櫃,過了一會兒拳頭蜷著。

  我低吼道:“你幻想裏的紅線呢?哪呢?給我看看啊?”

  劉小萍翻開手掌,一根穿著明代銅板的紅繩曲折地橫在她掌心。我看到後,血液猛地往頭顱一湧,二話不說抓著那銅板就往房間角落一扔。我說,就為這個?你專程跑回家一趟,把我們孩子給殺死了?劉小萍一言不發,抱了那男孩鑽進房間,又將臥室門狠狠一摔。我去衛生間裏用涼水揩了把臉,又草草刷了牙,然後從客廳立櫃裏抱出一床棉被,就去書房裏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醒了,因為書房裏的折疊床不大舒服,我頸部有些發痛。那個小男孩,蹣跚著走過來,一雙皴得與砂紙無異的手在我臉上摸來摸去。我不耐煩地撥開他的手,這狗皮膏藥又貼過來,似乎希望我抱抱他。我撩開被子,光腳踩著拖鞋,站起身。他跌跌撞撞跟在我麵,要抱我的小腿。我用力掙了一下,他摔在地板上,又鍥而不舍地貼過來,兩隻胳膊環住我的小腿。我有點無奈,揪著他,把他撇得遠點兒。那小孩看著我,流露出受傷的神情,怕是就要哭了。我這才把他抱起來。

  餐桌上有我的碗筷,我就拉開張椅子坐了下來。那小孩的嘴黏黏的,像蘸了糖糊,親我冒了胡茬的下巴。我把他推到一邊,問劉小萍:“家裏也沒奶粉,你給他吃什麽了?”

  劉小萍正在解圍裙,沒想到我忽然示好,臉色有些尷尬,別扭道:“喂了點黑芝麻糊。”

  “怎麽不給他擦擦嘴。”我順手拿過旁邊的濕抹布在他嘴上抹了兩下,他那隻不老實的小手又探過來蜷住我食指。

  “他喜歡你。”劉小萍低聲說。

  我幹笑兩聲,說:“我還沒見過誰討厭我的。”

  吃完飯後,我去臥室找被我扔到角落的紅繩,翻半天也沒看到。見劉小萍沒提,我就幹脆也沒提。劉小萍給那小孩裹上一件大衣,又拿我的舊圍巾在他身上纏了幾圈。我們一同去了兒童醫院。醫生說,這孩子結實著呢,沒凍壞,也沒有其他毛病,最多可能就是受到點驚嚇。不過已經快兩歲了,這孩子還不大會說話。我覺得這倒也不可疑,因為這孩子看著就不機靈。抱著孩子出來的時候,我要往公安分局拐,劉小萍抓著我的袖子,呼吸很急,一股股遇冷的白氣從她鼻孔鑽出來,在我們之前壘砌了堵朦朦的氣牆。

  “我回頭讓我媽托她山東老鄉幫咱們問問,我們可以過繼個白胖漂亮的閨女過來。”我捏著這孩子的臉,擰到劉小萍眼前,說,“小萍,你看這小子長的。又黑又醜,腦子看著也不靈光。沒一點像你,也沒一點像我。帶出去不丟人的嗎?”

  “鄭禕,沒想到你這麽以貌取人。”劉小萍又犯倔了。而最終仍舊我是妥協了。那段時間我們相互之間爭吵得很多,也許劉小萍的病症始於那時的肝鬱。我們還是收養了他,劉小萍管他叫“鄭礪山”,我聽著難受,但跟著叫著叫著也習慣了。

  我們養了鄭礪山足足有半年,我爸媽才經過老鄰居提點得知我和劉小萍收養了個棄兒。我爸我媽他們倒是支持我們夫妻倆收養個孩子,但是因為沒有被告知,覺得我辱沒了他們為人父母的尊嚴。我連忙認錯,說這孩子模樣不中看,想養得白嫩點兒再帶去給兩位老人家過目。等鄭礪山三歲半的時候,我帶他去我爸媽家住了兩天。沒到第三天,我大妹妹就打電話過來,說鄭礪山把她六歲的兒子打得嗷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