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節
  他發泄。最後一個女大夫不得不給他注射一管鎮定劑。我望著他,第一次思考鄭礪山親生父母的事,我想著,什麽樣的怪物狗男女才能生出這麽個骨子裏帶來狂躁獸性的混小子?

  回家收拾劉小萍舊衣服的時候,我得以喘息片刻,我坐在我們臥室的床上,而這張床被鄭礪山占領多年,不過仍舊殘留有劉小萍的氣息。我想到那條係著銅錢的紅繩,在房間翻找半天,也沒找見。我仰身躺在床上,與天花板默然對視,覺得心髒像針紮似的痛。我翻側過身體,幹嘔著痙攣起來。

  見我消失了半天,鄭礪山估計懷疑我去找相好了。在殯儀館跟我妹妹學折紙元寶學了半天沒有摸到訣竅後,就同他姥爺一起串串紙錢和白花。據我媽說,這小子看著還有發飆的跡象,她就把他打發回家休息。鄭礪山悲戚之餘,自然有回家捉奸的意圖,所以連開鎖的動靜都給壓得很小。最後,他一腳把臥室門踹開,看我萎靡地縮在床上,明顯大吃一驚。他單膝壓在床上,俯身靠近我,然後小心翼翼伸長手臂摟住我,他有副硌人的大骨架,抱得我實在不舒服。他說,爸爸,你瘦了。我抽了抽鼻子,心裏想,這不他媽的廢話嗎?你夜以繼日照顧一絕症患者試試。鄭礪山像小時候那樣,把下巴抵在我肩上,輕聲叫我,鄭禕。

  我一把推開他,罵道,操你媽,鄭礪山,你跟你老子蹬鼻子上臉?

  劉小萍還沒被火化就被我口頭操了,這句罵人話,明顯讓劉小萍生前的心肝寶貝鄭礪山有所不滿,他那張小屁孩的臭臉凶巴巴的,像是再過兩秒要呲出獠牙嚇唬我。我不耐煩擺擺手,意思是我懶得和他一般見識。這小孩自討沒趣,就靠到我身後,從背後環住我的腰,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劉小萍的新墓就在她母親附近,我隔年帶鄭礪山去看的時候,還特意繞到劉小萍他媽的墓碑前,問他,你媽跟你提過你姥姥嗎?你姥姥原先在機電廠開天車,我一仰頭就能見著那龐然的機械在頭頂劃來劃去。鄭礪山點頭說,我媽跟我提過。我說,你媽從來不跟我提你姥姥的事。鄭礪山說,我媽說你小的時候對我姥姥有幻想。我一張臉漲得通紅,說,你別信你媽媽的胡說八道。

  彼時鄭礪山身高已及我眉心,過不了一年,他就會比我更為高大。他這些年長開不少,頜角銳利起來,除了冒了點應時的青春痘,麵目倒變得強悍周正,還難得有些男子漢的氣質。這小子雖說頭腦簡單,但是四肢卻比平常人發達不少,寬肩、長腿、大高個。他讀小學的時候,體育老師就曾跟劉小萍提過這孩子的體育天賦。劉小萍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說不想讓孩子吃苦,平時運運動也就是強身健體用,當口飯吃不大現實。我和劉小萍都是靠知識改變命運的工人子弟,覺得讀書是要緊事,隻是鄭礪山腦子生得像個實心葫蘆,總也開不了竅。我想到這小子五年級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曾跟著我去晨跑。我繞著公園裏的人工湖慢跑,這小子向火箭炮似的衝出去,我跑一圈下來,鄭礪山已經環繞了三圈,和我擦身而過,還不帶喘的。我覺得麵上無光,質問他是不是跟哪個高手拜師學藝了?鄭礪山難得聽出我話裏有褒獎的意思,有些靦腆地說他們高中的體育老師曾經是個拿過省賽冠軍的田徑運動員,體育課自由活動的時候,會教他練。那天回家,我又同劉小萍商量,她堅決不同意。但我心裏已經埋下顆種子。

  前一段時間,省裏的教練過來選拔運動員,發現這小子爆發力和耐力都不錯。但因為缺乏專業化的指導,光憑著天賦還是差口氣。於是有教練專門聯係到我,問能不能讓他跟著去體校進行係統化的訓練。這話聽在我耳中直接聽成“係統化的改造”,我也時不時就琢磨起來。

  離開墓地的時候,我問他,體校的事兒考慮得怎麽樣了?他搖搖頭,說那個體校在市郊,離家有點遠了。

  那時南下的末流還泛著點金光,我也有辭去這片凍土上公職去淘金的熱望。鄭礪山去體校訓練時機正好,他是那種需要規則嚴束的野狼崽子。我希望他去軍事化管理的體校,圍牆上加一層電網的那種。我感覺我已經跟不上他的生長,甚至已經漸有衰老跡象。他對我和別的女人發展親密關係也有些礙手礙腳。劉小萍去世之後的一年裏,我陸續談過三個短暫女友。每次帶回家,鄭礪山就像一隻殘暴的小獸,不停在我身邊衝撞。

  “你覺得我礙你事兒了?”鄭礪山已經變完聲,喉音粗厚,這聲調有脅迫意味。

  “有點兒。”我說。

  鄭礪山沒吱聲,從墓園小路繞行的時候,他一腳狠踢一塊磐石。踢完以後,他疼得差點直不起身,但愣是一聲沒叫。他瘸瘸拐拐走了幾步,到了我們停車的地方,卻沒有要進轎車裏的意思。我叫住他:“鄭礪山,你要自己走回市裏?”鄭礪山身體頓了一下,繼續順著土路走。

  “疼嗎?”我朝他喊了一聲。

  鄭礪山轉過身,一歪一扭地朝我走來,走到我身邊的時候,眼裏冒著委屈的星花,他說:“疼。”

  我拉開副駕駛的車門,揚了揚下巴,示意他進去,他一隻手搭住我的胳膊,慢騰騰坐進去。回家路上,我靈光乍現,開始對鄭礪山進行思想批判,說:“你看,你踢石頭,你腳會疼吧。你再想想,你打得可都是活生生的人,你說人家是不是也挺疼的?”

  鄭礪山用手指摳著安全帶,遲疑幾秒才說:“爸,我不會無緣無故打人,都是他們先惹我的。”

  如果不是握著方向盤,我都立馬想扒著手指頭給鄭礪山數數他的“犯罪記錄”。我覺得他就是劉小萍留給我的疑難雜症,真沒辦法管。我又說:“就不能好好講道理嗎?”

  那混蛋小子把臉一撇,說:“講不明白。”

  我喟歎一聲,又耐心道:“你說有沒有那種可能。那些人其實對你沒有惡意,但隻是你語文沒學好,所以聽不懂人家話裏的意思。”

  鄭礪山說:“也許吧。但是,媽過世以後,我也沒再和別人打架了。他們那麽惹我,我可都沒動過手。”

  我斜看他一眼,明顯不相信,說:“剛剛那句話寫信紙上給你媽燒去,你媽晚上都得托夢說我又騙她。我就不信你沒背著我和別人幹仗。”我反正不大信骨子裏生就的暴戾能被我老母雞似的念叨兩句就被抹去掉。

  “爸,我真沒有。我就是擋了幾下。”鄭礪山一扭頭,死盯住車窗外,又倔起來,說,“你不信就算了。”

  我們的談話鑽入了一個死胡同,我正絞盡腦汁想著再從哪個積極的方麵切入。這時,鄭礪山卻忽然發問:“爸,等你玩不動女人以後,會搬過來和我一起住嗎?”

  我先在心裏偷偷計算鄭礪山的年齡,然後正色起來,說:“什麽叫‘玩’女人?和我在一起的每個女人,我都毫無保留地愛過。隻是時機不定,程度不同,有的最後沒有走到一起罷了。”

  鄭礪山為難地想了想,又問:“爸爸,那我以後可以給你養老嗎?”

  我嗤笑一聲,說:“自打劉小萍收養你的那一天起,我就覺得你將來不會出息。你將來能把自己養活了,都算給我鄭禕積陰德了。我覺得體校那條路你可以試試,以後溫飽沒有什麽問題。”

  鄭礪山顯然被我的話打擊到了,又悶聲不吭地低頭玩貪吃蛇。進市裏的時候,他說,爸,你想讓我去體校,那我就去。

  鄭礪山最後去了那個寄宿製的市體校,周末或者法定節假日才能出校門放放風。我也如願去了南方淘金,答應鄭礪山隻要他不惹事生非,我每隔兩個月就飛回去看他。我的探望變成了新的“曹老頭”。那段時間,我的生意剛有了眉目,感情也有了新的進展。有的時候,兩個月一到,鄭礪山打電話告訴我他沒惹事,暗示我回去看看他。我那時和一珠海年輕姑娘正如膠似漆著,一想長途的疲累,倒更願意膩在溫柔鄉裏。過來半年,我同她和平分手了,我才回去一次,鄭礪山瞪著眼睛問我之前為什麽沒有回來。

  我說:“不是叫你爺爺奶奶去學校看過你了嗎?”

  他身高竄出我半頭,因為高強度的鍛煉,體魄更強健了。他悶坐在沙發上,用艱難地鄂音說:“那不一樣。”

  我對兒子有些慚愧,就信口胡謅幾個理由搪塞過去。我這才發現他臉上和手臂有些新傷,仔細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