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戲台春(十一)
  彥子瞻以為他說的喝酒,是要去哪個酒樓裏喝,卻沒想到他直接領著自己去了章府。

  彥子瞻上一次踏足這裏,還是在他擺訂婚宴的時候。須臾間竟然已經過了這麽久。

  他顯得有些局促,手腳都不知道要往哪裏放。

  章淩域一副要好好招待他的樣子,還讓人從酒窖裏拿了酒出來。

  彥子瞻酒量並不大,他稀裏糊塗跟著章淩域來到這裏,看到他給自己倒酒,才回過神來。

  他坐在章淩域對麵,跟這個男人相比,他顯得那麽寒磣又低微,灰撲撲地,處在這富麗堂皇的西式客廳裏,格格不入。

  章淩域帶他進來之後,也沒有刻意找他說話,隻是等著他適應過來。

  看他捧著那杯酒要喝不喝的樣子,章淩域便幹脆給自己倒了一杯,先行喝了。

  酒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不僅可以讓自己放鬆,還可以讓別人放鬆。任何人對著一個酒醉的人,戒心都會消去不少。

  若是在以前他這樣做派,或許他還要擔心會不會勾起這人的傷心事。

  但離那件事已經過去幾年,他賭的就是時間,時間如果消磨了他心裏的痕跡,那他此舉就不會引起彥子瞻的反感。

  彥子瞻看章淩域一杯接著一杯,便也學著他的將酒杯湊到嘴邊,喝了一口。

  酒液辛辣,從舌尖一路燒起了,直燒到喉嚨。

  這種雖然香醇卻帶著苦澀味道的東西,他一向是喝不慣的。

  但讓他更不習慣的,是章淩域對他的態度。

  戰事開始之後,他便很少再見到這位年輕的將軍。盡管他一直都知道這個人在竭盡所能地保護著這座城池,保護著這城裏的百姓。

  以前章淩域是他偷偷愛慕的對象,後麵那愛慕便成了懼怕,這麽久沒見,懼怕也漸漸消除了,變成了敬畏。

  一個是運籌帷幄的將軍,一個是世人輕賤的戲子。這身份的天差地別,已讓他生不出妄想。他現在再看章淩域時,眼睛裏不再有那種藏也藏不住的愛意,平淡如水。

  章淩域喝了一會,那酒氣在他體內蒸騰,又從他口鼻間噴吐出來。

  彥子瞻看他一個人喝得上頭,覺得自己該走了。

  章淩域裝著醉,靜靜地看著他。

  沒有化妝的彥子瞻皮膚很白,且不長胡須,似乎是天生如此。

  可他剛離座,就被章淩域一把拽了回來。

  彥子瞻一個踉蹌,整個人便摔進了他臂彎裏。

  帶著酒氣的吻落下來,正印在他唇上。

  彥子瞻瞪大眼睛,愣怔的間隙,那人的舌便席卷了進來。

  他腦袋裏像是有煙花盛開,又似乎飲了什麽讓人會軟倒的東西。他甚至顧不得這是什麽場合這又是什麽地方,整顆心裏都隻剩下了一個念頭:

  章淩域在親他。

  血液猛地往他天靈蓋上衝,在把他衝昏頭腦之前,又驟然冷卻了下去。

  彥子瞻心想,他應該是醉了吧,醉把自己當成了別的人,所以才會這樣做。

  實際上章淩域卻是清醒的,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可顯然彥子瞻並未領他的情。

  這人跟木魚似地傻張著嘴,沒一點反應,於是他便覺得有些無趣起來。

  他手一鬆,彥子瞻便像條遊魚似地從他懷裏溜了出去。

  章淩域撐著腦袋看他,看他俏臉微紅,唇邊還帶著水跡,那種無意魅惑卻又處處都是魅惑的感覺勾得他又心癢起來。

  “將軍你醉了,我先走了。戲班子裏還有點事……”他話音未落,便隻覺得一股大力襲來,接著他整個人便趴到了章淩域的腿上。

  彥子瞻已有許久未曾見過他,不知道他怎麽就轉了性一樣。

  正疑惑著,這軍閥已經自顧自地扯下拉鏈來,將他的腦袋按了過去。

  章淩域自從未婚妻死後,便再也沒有娶過妻。他又不肯去那些煙柳之地,細細數來,上一次與人接觸,還是跟彥子瞻在酒樓中的那一次。

  酒喚起了他的回憶,那段記憶對彥子瞻來說定然不算美好,可章淩域每每想起,卻總會被那雪白細膩的肌膚牽引神思。

  所以他便借酒裝醉,想再試一次。

  看看究竟是他對彥子瞻的身體產生了眷念,還是他對這個人起了占有欲。

  彥子瞻扶著他的膝蓋,幾乎是一種半跪的姿勢,而他的臉幾乎要與那裏持平。

  他的麵頰微微燒起來,卻不是羞赧,而是屈辱。

  他一直以為章淩域已不再看輕他,卻沒想到他要用這種方式來侮辱自己。

  他眼瞼一垂,登時便有些鼻酸。

  章淩域沒有發現他的異樣,他隻是有些執拗地繼續把他的腦袋往下按,還說:“聽話”。

  齊閱因為一些事情需要章淩域親自處理,便離開了崗位,來大廳裏找他。

  可他剛準備敲門,門便開了。

  從裏頭衝出個男人,掩著嘴跑開了。

  若不是他身上沒有血跡,恐怕齊閱都得以為他是來行刺的了。他走進去,看到章淩域坐在椅子上,正在整理衣服。

  “將軍……剛剛那個是……”齊閱話剛出口,便聞到空氣中彌漫著的某種味道。他臉色一變,霎時間心領神會,已什麽都懂了。

  章淩域似乎心情大好,看他沒通報便走進來也沒有生氣,隻是衝他道:“你先出去,我待會再叫你。”

  齊閱誒了一聲,走到門外候著。

  他細細想了一想,思及方才匆匆一瞥看見的那道身影,想起他的身份來。

  那不就是那戲班子裏的角兒彥子瞻麽,常來捐款的那個。

  齊閱驚覺自己發現了什麽天大的秘密,立刻立正站好,生怕裏頭的章將軍會因為他知道得太多而殺人滅口。

  章淩域在收拾殘局的時候,想起方才彥子瞻的樣子,突然無聲地笑了起來。

  他算是真正看明白了,自己是想要他的身,也想要他的人。

  以前不甚在意,可自從那次將他從許冠傑手裏救下之後,他便好似豁然貫通一樣,感受到了彥子瞻身上那股雌雄莫辨,卻又分外惑人的氣息。

  所以這幾年來他雖然沒怎麽跟彥子瞻接觸,卻也一直派人跟著他,將他的情況告知給自己。

  他知道彥子瞻這幾年來,身邊既沒個男人,也沒一個女人。

  他摸不清彥子瞻的喜好,卻猜到自己應該是對他生了幾分意思的。他見過的俊男美女不計其數,對其他男人他沒有興趣,對那些看慣了的庸脂俗粉,也生不起喜愛之情。

  可這個彥子瞻一出現,便讓他因為做錯事,不得不以一種內疚的姿態去補償他。

  他本來是看不到這個小戲子的,可他心中有愧,所以他隻能彎下他高貴的腰,試著放下身段,試著平視他。

  然後他看到了這個小戲子的內心,跟其他人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他以前不願意去了解,將他視作無物。現在他想要接近,才發現他這樣有趣。

  【係統提示:攻略目標章淩域喜愛值+5,後悔度+5,當前喜愛值83,後悔度65。】

  “嗬,我可以罵髒話麽?”溫斐回到戲班子裏之後,就回歸了本性,他這樣對毛球道。

  毛球狗腿子適時地充當了周幽王的角色,對他道:“宿主大人你罵吧罵吧,開心就好。”

  溫斐嘰裏咕嚕地罵了一通,才想起自己還忘了件事要做。於是又跑到天井裏頭舀水咕嚕咕嚕漱了口。

  他一邊不住地呸呸呸,一邊放狠話:“姓章的,這梁子結大了。”

  毛球看他家宿主慷慨激昂的,以為他馬上就要扛著槍奔赴將軍府把章淩域給斃了,雖然知道時機不對但他真的很想舉著熒光棒瘋狂打call。

  溫斐伸手按住躁動的毛球,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毫不留情地否決了他的猜測:“抱歉,我隻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毛球腦中瞬間腦補出了畫麵,他有些石化,想到這“以牙還牙”的難度,估計比殺了章淩域還要大。

  溫斐嘰裏咕嚕完,也算解了氣。

  毛球一轉頭,便看見他又成了彥子瞻的樣子,倚門消愁,就差在腦門貼上一句“老子被章淩域侮辱了老子要去懸梁自盡”了。

  於彥子瞻而言,今天發生的一切,就跟做了一場噩夢一樣。

  其實,他恐懼這樣的事情。

  在酒樓那一次之前,他從來沒有碰過任何人。

  可章淩域一來,就用那樣暴虐的方式起了這個開端。

  接著便是那誤入的幾人……

  這兩件事,於他而言,都算不上什麽美好的回憶。

  在養傷的那一段日子,他也常常從噩夢中驚醒,坐在床上,伸手將自己抱緊。他一個人啞忍著那些傷痛,讓心裏的傷痕隨著身體的傷一起愈合。

  可傷雖然好了,疤卻留著。

  並不是他忘了,隻是他不去看,不去管,所以才不會怕。

  但章淩域此舉,卻又讓他腦海裏那些不堪的回憶重新翻了上來,包括他已經沉寂下去的對章淩域的不該有的心思。

  他一邊告訴自己章淩域隻是把他當成了別人,或許是宋曦月,或許是他想要擁抱的其他人,一邊卻又難以自己地想起那個吻來。

  那樣溫柔的姿態,一點都不像他。

  可是,如果他清醒著,肯定不會那樣做的吧。

  他隻會迫使著他跪下去,讓他像個發泄的器皿一樣承受那一切。

  說到底,自己在他眼裏終究隻是一個不入流的戲子而已。他早該明白。

  可如果今日那件事隻是為了侮辱他,又為什麽要這樣做。他明明已經不再靠近,還要用這樣的手段迫使他躲得更遠一些麽?

  今天的章淩域,似有意又似無意。

  像成心戲謔他一樣。

  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再想下去了。

  反正今日章淩域醉著,等酒醒,估計他會覺得惡心吧,因為被他這低賤肮髒的妓子近了身。

  章淩域並沒有他這樣的顧慮,正相反,或許是因為終於卸下了肩上仇恨的擔子,以及想通了自己心意的緣故,他的心情還不錯。

  宋曦月雖然沒有跟他結婚,但也是他的未婚妻。

  章淩域之前一直都想殺了李文瓏,這下終於殺了,也算能給宋曦月一個交代。

  他身邊不是沒有想靠近他的女人,隻是他大多都看不上。

  彥子瞻呢,雖然是個男人,卻不像其他男人一樣粗獷,反倒多了一分女子的嬌柔。這一分不多不少,多了顯得做作,少了便索然無味。

  更別說他還睡過這個人。

  如果彥子瞻是個女人,或許現在連他的孩子都有了。

  他是將軍,是將領,家國有難,他定然是要衝在前頭的。也許有一天,他就死在了戰場上,身後無人繼承,想來總有那麽一絲遺憾。

  他現在也生出一點“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心態來,山河破碎,朝不保夕,他終究要死,可也想在死之前,讓自己的心好受一些。

  他喜歡那個小戲子,他想要跟他在一起——既然他的心都是這麽說的,他為什麽不按照它的指示去做?

  沒有身份差距,沒有天差地別,在戰火前他們都是血肉,沒有任何差別。

  他前前後後這般思索,也終於沒有顧慮,便打算趁著有空,再去看他一次。

  那天彥子瞻正從水井裏打水上來準備洗衣,便看見章淩域衝他走了過來。

  彥子瞻憶起那天發生的事,手一鬆,木桶便掉到了腳邊。

  水傾瀉出來,浸濕了他的鞋。

  他倉促地彎下腰去,想要將桶撿起來,卻被一隻手扶住肩膀,攔住了。

  那人低沉的聲音裏摻雜著些許溫柔,宛如山泉般悅耳,他說:“我有事找你。”

  彥子瞻抬頭朝他看過去,正撞見他那雙深邃如潭的眸子。

  彥子瞻心頭一顫,明明此地無風,他的心卻被吹亂了。

  章淩域說他想聽戲,他身居要職,想來也沒太多時間可以浪費。隻是這次,他不想看他在台上跳,隻想看他在房裏跳。

  彥子瞻未作他想,梳了妝容,換了戲服,將房間裏礙事的桌椅堆到一旁,在那一方小天地裏唱了起來。

  這一場戲隻為他而唱,章淩域想到這裏,竟也生出些受寵若驚的感覺來。

  起承轉合間,彥子瞻隔著那流雲袖的間隙,偷偷地瞧他。他似乎猜到了什麽,卻什麽也沒說,隻是將自己最好的一麵展露在章淩域眼前。

  他停下來時,男人起身,朝他走來。

  屋內的油燈打出兩具朦朧的影子,映在泛黃的窗紙上。

  這兩個影子緩緩地靠近,最後匯成了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