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戲台春(十)
  章淩域頓了頓,總不能說自己是來看他的。

  於是他那念頭在腦子裏兜了幾個圈,出口時便成了:“這麽久沒來,有點想念你們梨園裏的茶了,能給我泡一杯麽?”

  他這話說得好似在請求一樣,彥子瞻愣了愣,有些詫異。

  章淩域努力掩飾自己那點微妙的小心思,以讓他看不出端倪。

  “將軍想喝哪種,是梨園裏的那種,還是您常喝的那種?”他話倒是委婉,但章淩域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上次因茶水鬧出的不愉快來。

  那時宋曦月還在他身邊,跟他搶一杯茶。

  章淩域想到這裏有些傷感,便低聲道:“常喝的那種吧。”

  彥子瞻倒也沒覺察到他的變化,他這陣子倒也委實想清楚了自己與章淩域之間存在的身份呢差距。思前想後,樁樁件件,每一件讓他難堪的事情背後,都隻有一個根本的原因——他對章淩域的喜歡。

  現在他將這份喜歡拋下,便不會再有壞事惹上身了吧。

  他如是想。

  章淩域看他支棱著那條還沒好的腿下床,便開始思索是不是自己不應該那麽說。彥子瞻腿本就沒好,現在他又支使他做這做那,豈不是雪上加霜。

  但話已經出口,他也不好收回,便隻好看著彥子瞻擺弄東西。

  天井裏就有燒茶的爐子,彥子瞻熟練的地點燃炭火、放好茶壺,然後開始用缸中清水清洗茶具。

  章淩域在一旁,他也不好太隨便。洗完一遍之後,又打起井水來再洗了一遍。

  章淩域看著他那費力的樣子,生怕他會一個不小心整個人栽進水井裏。此時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他竟對這向來看不起的小戲子生了擔憂之心。

  彥子瞻清洗完兩遍,那水也燒開了。他便又折回來,繞開佇在門口的章淩域,走回自己房間的立櫃邊上,打開櫃門,從裏麵拿了塊包得嚴嚴實實的茶餅出來。

  章淩域見了那茶餅,想起那茶的味道,認出這是龍井。

  他再一看彥子瞻這陳設簡單的室內,和他那身上那半新不舊的褂子,便覺得他買這東西,或許對他來說已經算得上是奢侈的了。

  隻是他這奢侈,似乎還是衝著自己來的。

  自己也舍不得的東西,泡給自己喝麽?章淩域腦中突然浮現出這樣一句話。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卻再沒有之前的輕視。

  彥子瞻才不知道他心裏的千回百轉,敲了一小塊下來之後,便去給他沏茶。

  他在那裏忙前忙後,章淩域沒了其他事情做,便隻能看他。

  他本是看彥子瞻泡茶的,那視線卻不由自主地挪移到了那人的側腰上,細細的一截,依稀還記得抱起來的滋味。

  他倏然一驚,發現自己竟然跟自己最看不起的登徒子一樣,起了這種邪念。

  他慌忙地移開眼睛,不再朝他看。

  然而彥子瞻茶已經泡好,端著茶杯朝他遞了過來。

  “將軍。”

  章淩域這才回魂,趕緊接了。

  彥子瞻見他麵上有一絲詭異的紅暈,雖然不清楚這位爺是怎麽回事,卻也不敢多問。

  他以前常常在背地裏偷看章淩域,現在再見著他這張英氣逼人的臉,卻總會想起那些難堪的事情。他在心裏悠悠歎了口氣,對這明明想要龜縮起來,卻又忍不住想再往章淩域靠近一點的自己,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章淩域已許久未曾喝過他泡的茶,這一下飲起來,還真有些想念。

  “你什麽時候會再登台?”他喝著茶,突然來了這樣一句。

  彥子瞻沒讀出他話裏的其他意思,便隻是乖乖地回應道:“大概半個月之後吧。”

  “好,到時我過來看。”章淩域說。

  彥子瞻啊了一聲,驚疑未定地看著他。

  “怎麽,不行?”

  彥子瞻搖搖頭,斟酌著道:“不是,將軍你不是說……夫人新喪……不讓唱戲麽?”

  章淩域愣了一下,半晌才想起來,這是他酒醉發瘋的那天對他說的。

  他那天腦子糊塗,聽了夏明起匯報來的消息,也顧不得深究其中根源,便找著他來發泄自己心中怒火。他連自己的行為都控製不了,又怎麽可能保證出口的話的真實。

  隻是他現下也做不出自打臉麵的事情,他想了想,對他道:“你們本就是唱戲為生,不讓你們唱戲,豈不是斷了你們的財路。”

  彥子瞻也覺得他有些自相矛盾,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章淩域見著他那笑,知道自己被嘲諷了,按照他的脾氣,定然是要好好整一整他的,但不知怎麽的,見著他笑起來的模樣,他竟半點也生不出氣來。

  他悶頭喝完一杯茶,也覺得自己這一天耽擱得夠久了,該走了。

  他將杯子放到桌上,衝彥子瞻道:“我錯怪過你,也對你做了許多不好的事,我向你道歉。作為回報,以後如果有人找你麻煩,你盡管報上我的名字。”

  彥子瞻吃了一驚,一雙眸子定定地朝他看過來。

  他這模樣自己做出來或許不覺得怎樣,實際上卻帶了股自然而然的媚態。

  章淩域心中暗叫不好,忙挪開眼去。

  “最近城中可能不太太平,戰事一觸即發。你最好還是多準備點錢防身,以防變故。”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對彥子瞻說這些,好像自己多在乎他一樣。

  他因為自己心裏冒出的這個想法,整個人都變得古怪起來。

  彥子瞻點頭說好,結果卻看見章淩域跟一陣風似地竄了出去,好像自己是個什麽鬼怪一樣。

  【係統提示:攻略目標章淩域喜愛值+3,後悔度+10,當前喜愛值78,後悔度60。】

  “嘖嘖嘖,年輕人就是火氣旺,隨便撩撩就上火了,這點魅力都抵擋不住,要是我火力全開,他豈不是會直接自燃?”溫斐見人一走,立馬恢複了本性,一張嘴叭叭地便開始叨叨。

  毛球看他玩得不亦樂乎,衝他道:“可宿主大人你要是真的展現出真正的自己,那就ooc到天邊了。小戲子是不會有你那種高端玩家的氣場的。”

  溫斐笑眯眯地道:“毛團子你天天吃這麽多,肉沒長多少,嘴巴倒是越來越甜了。”

  他閑適地靠在門上,道:“戰爭很快就要開始了,誒,作為一個和平主義者,我真的不是很想看到這幅場麵啊。”

  章淩域的顧慮、宋曾二人的憂心,最後都在那一聲炮火下,變成了現實。

  日軍派人自行炸毀日軍修築的鐵路,並栽贓給國內軍隊。他們蓄謀已久,根本不給國人準備的機會,便直接將炮火對準了華夏。

  曾經被曾木陽稱為彈丸之地的日本,用事實證明了他的輕敵。

  當國人的身軀倒在敵軍的腳下,當他們的鮮血染紅鴨綠江時,章淩域站在潭州城的城樓上,遙望東北的方向,眸中是濃得抹不開的擔憂。

  他還是沒能過去看彥子瞻的再次登台,太多事情需要他處理,他脫不開身。

  戰火燃燒,國人們人人自危。

  潭州城裏的人與外麵的百姓並無不同,他們開始變賣手中的東西,換成糧食。盡管短時間之內戰火似乎燒不到這裏來,但似乎那一日也不遠了。

  或許這看來有些杞人憂天,但自從列強用炮彈叩開大清的國門那一日起,華夏的百姓便再也沒有過過安生日子。

  國軍在日軍的襲擊下,節節敗退。

  各大軍閥之間本就各自為政,一盤散沙。外敵入侵之際,不能達成一致,便隻能被逐個擊破。

  然而殘忍的襲擊下,受傷最慘重的,還是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

  章淩域雖說是個軍閥,但國難當頭,東北的勢力已經衝在了前頭,他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斃。

  部分衛兵被他調往前線支援,部分留守在湘北地帶。

  當然也有那些不怕死的,在這樣危急的時候,還不忘繼續飲酒作樂。好像要在戰火燒到腳底下之前,要花盡所有錢財一樣。

  北邊的百姓迅速往南邊逃竄,流離失所的人不計其數。

  彥子瞻看不到那北方的血染江河,卻也經常通過報紙獲知那前線的情況。

  日軍為了進一步加大侵略步伐,在武力脅迫政府的同時,也在極力勸降各路地方軍閥。

  然而原本一盤散沙的各路軍閥,在這種情況下卻都隱隱團結起來,共同抵禦外敵。

  原本章淩域很擔心曾木陽會成為那叛變的第一人,卻沒想到,曾木陽死在了回東北的路上,而他的接替者,迅速地改變政策,投靠了國內政府。

  時間匆匆流逝,眨眼便過了幾年。

  潭州處於內地,遠離前線。但自從各路軍隊凝成一股繩之後,潭州便成了給予前線支援的重要要塞。

  而潭州的指揮者章淩域,自然便承擔了旁人所不能想的重要責任。

  這一日,將軍府門口的募捐箱旁,彥子瞻將布袋裏僅有的幾塊銀元拿出來,放進了箱子裏。

  這些捐來的錢,盡數被投入了軍費裏。

  現如今連那些有錢的富紳都拽緊了褲子口袋,生怕自己那點銀兩沒了,舍不得捐,得留著逃命。這彥子瞻倒是風雨無阻,來得勤快。

  章淩域今天正巧在,彥子瞻這一來一回,也被他看了個正著。

  夏明起被他派到了湘北,所以他現在身邊跟著的是一個叫齊閱的下屬。

  接連幾日不曾休息令章淩域略微有些吃不消,他揉了揉腦袋,扭頭問齊閱道:“他距離上一次來才過了多久?”

  “一個星期不到。”齊閱道。

  章淩域歎了一口氣,心知他定然又將自己的全部收益捐了。

  “戲台班子還在唱?”他又問。

  “是,那些手裏有點閑錢的,天天跟過最後一天似的,照樣歌舞升平。”齊閱說到這裏,略有些不屑,道,“還不如這個小戲子操心得多。”

  章淩域心裏也有幾分讚同,卻沒有表露出來。

  “不過任何人都比不得李文瓏那個賣國賊惡心。”齊閱接著道,“要不是政府軍崩了他的腦袋,還不知道他會抖出多少機密來。”

  章淩域點點頭,並未置評。自從知道宋曦月的死與李文瓏有關之後,章淩域便無時無刻不想送他上西天。這廝自己找死,當了漢奸。

  他便和宋澤霆聯手,將他送上了斷頭台。

  但這裏頭也摻雜了一些不為人知的手段,所以眾人隻知道李文瓏該死,卻不知道李文瓏的死中間還有他章淩域的手筆。

  “今天我想去給夫人上柱香,城裏的事你先幫我看著點。”章淩域道。

  齊閱立正對他敬了個軍禮,道:“是。”

  章淩域交代完之後,衣服也來不及換,便帶了香燭和紙錢,前去祭奠宋曦月。

  時隔幾年他終於幫她報了仇,隻是斯人已逝,也隻能由他來告知了。

  他祭拜完畢的時候,竟意外遇到了彥子瞻。

  兩人打了個照麵,也未多言。

  章淩域站到一邊,看著他拜完。

  “你怎麽也來了?”章淩域衝著他道。

  彥子瞻站起身來,對著章淩域解釋道:“聽說宋澤霆宋將軍在戰場上立了大功,就想過來說給宋小姐聽。”

  章淩域沒說什麽,隻是指指來路道:“走吧。”

  彥子瞻點點頭,跟在他後麵走。

  章淩域帶著他走出一陣,才問道:“你常來?”

  彥子瞻搖搖頭,道:“不常。”他見章淩域似是不信的樣子,又補充道:“我跟宋小姐也沒什麽太大交情,怕她見著我不高興。”

  章淩域仰頭笑了一下,道:“她的仇報了,估計現在心情正好,不會不高興。”

  彥子瞻聽了他前麵一句,心知定然有什麽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發生,卻也機智地沒有多問。

  章淩域也有好一陣沒見過他了,自從戰事開始起,他便百事纏身,又要以身作則不行享樂之事,所以連那梨園的大門都沒踏進去過。

  偶爾見著,也不過是點點頭就過,話都沒多說過。

  但今天,或許是章淩域肩上的擔子終於卸下來一塊的緣故,他覺得心情還不錯。

  所以他看著彥子瞻,張嘴便道:“一起喝酒麽?我請你。”

  彥子瞻顯然有些受寵若驚,他看了看章淩域,確定他不是在說笑之後,才點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