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文羚還沒睡醒,於是他們又在病床前低聲爭吵起來。

  梁在野起初隻是自言自語罵唐寧,哆嗦著去摸文羚搭在枕邊的手。

  梁如琢一把撥開他的手,像護食的犬科猛獸一樣惡狠狠地瞪他,輕聲譏笑:“你放他一個人在房間裏沒人管嗎,至少他是個病人吧。搶人的時候不是挺牛逼的,你有能耐搶你倒是上點心啊。”

  他盯著梁在野,昔日的溫和有禮變得刻薄,被火炙烤過的嗓音低啞:“當初你怎麽沒被撞死,我怎麽就沒放你把血流幹呢。”

  梁在野喘著粗氣,咬牙問:“我自己命大,跟你有狗屁關係。”

  “有關係的。”微弱的嗓音從他們身後傳來,文羚臉色仍然蒼白病態,輕輕敲了敲床板要他們安靜一點。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睡醒的,也許一直在聽他們爭吵。

  他的聲音很輕:“好在那個醫院雖然血源不足,設備卻還跟得上,兄弟之間隻要血型相配,處理過也能用。”

  梁在野如遭雷劈。梁如琢倚床哂笑,倒了杯水喂給文羚:“這是我眾多後悔的事中最後悔的一件。”

  大哥走之前留了句話,說他派人去攔了,鄭晝那邊也跟警方聯係過了,那潑婦有自己人接應,早一步出境了,他們在美國也有盤根錯節的關係網。

  是嗎,在美國。

  梁如琢舔了舔幹燥的嘴唇。

  梁在野離開後,文羚抬手抹梁如琢臉上的血渣,抱歉地笑笑:“你怎麽不洗幹淨,這樣好難看。”

  梁如琢把他輸著液的左手輕輕按了下去,卷起一塊毛巾墊在他掌心下邊,替他把額頭前的亂發理整齊:“隻顧你了。還疼不疼?”

  文羚勉強翹起唇角:“沒事。”

  梁如琢眼神暗了暗,忽然收斂了溫柔,托著腋下把文羚抱到自己兩腿間,讓他靠在自己胸前,問他“你平時叫我什麽。”

  文羚遲疑了一下:“……如琢……不對嗎。”

  “叫叔叔。”

  “為什麽?你一點兒也不像叔叔。”像弟弟。

  “快叫。”

  “……叔叔。”

  叫出口的瞬間,很多事情就變得不一樣了。這個稱呼意味著年長者的保護,意味著可以向他索取,而他會任自己予取予求。

  他的胸膛特別溫暖,被檀香熏染多年,連呼吸都帶上了雅致的氣味,輕吹著他的耳廓。

  文羚鼻子一酸,轉身把頭埋進他懷裏。

  “很疼,很疼。我沒想到會這麽疼,怎麽辦……”他埋頭哽咽著,很快梁如琢的衣襟就被打濕了。

  他終於不再向大哥乞憐,終於肯把痛苦訴諸於口,終於願意在清醒時暴露脆弱,終於肯像孩子一樣表達依賴了。

  梁如琢在家人的冷漠和殘酷的競爭中長大,好像從沒人把他視作能依靠能信賴的人,他習慣了寂寞孤獨和聲色犬馬,到頭來卻被一個小孩當成星星,還保護得嚴嚴實實。

  梁如琢低頭與他額頭相抵——原來你不是一朵小玫瑰,你是種下玫瑰的小王子,玫瑰在我身上生根。其實我不是星星,也並不明亮,但我會在漫漫長夜裏飛入你懷。

  第47章

  梁在野在門外靠了好一會兒。來往的護士和傷患們會不自覺地把視線掛在他身上,相貌挺出眾的男人卻遍體鱗傷髒兮兮的,反而更加引人注目,有護士來問先生需不需要幫助,梁在野擺手。

  在看見文羚臥室的小窗冒出濃煙的那一刻起,梁在野才真真切切地明白他的小玩物是會死的,被疾病折磨也會難受。梁家實力雄厚,想讓那些礙眼礙事的人間蒸發何其容易,不過梁少打個響指的工夫,他怎麽會為一個情人傷懷這麽久,說到底是舍不得。

  隔著一道門,他聽到文羚在哭,聲音悶悶的,還哽咽著叫叔叔。他險些就應了聲。

  起初文羚也常這樣對他犯委屈,他卻不耐煩地趕他去別處哭。

  記起之前文羚在電話裏嗚咽著想和他說話,他忙著應付公司的事,敷衍兩句就給掛了,琢磨著大概是想要錢,就打了兩萬過去,現在想想那孩子該有多委屈才會找他尋求安慰。

  想來如果他能給文羚擦一擦眼淚,耐著性子哄兩句,那小孩大概就會喜歡他了吧。

  可別人家的孩子為什麽就能說哭就哭,他那個殺千刀的爹領回來一個帶著兒子的後媽的時候,他也沒哭過。

  梁二搶他的玩具,搶他的朋友,搶他看上的小姑娘,父親一次次馬後炮教育他讓著點弟弟,將來整個集團都是你的,讓給他幾個玩具怎麽了的時候他也沒哭過。

  梁在野十四歲那時候也想不明白,為什麽他每天都得學物理學管理,弟弟就可以畫畫。

  他把弟弟的畫撕了,把他的頭按在自己物理作業上逼他寫,梁二就跟他扭打在一塊。一見嚴婉跟父親過來,狡猾的弟弟立刻收起陰狠的眼神,盈著眼淚跑去告狀。父親對他們娘倆心裏有愧,對梁二向來是放養縱容的態度,於是梁在野就被關了三天禁閉。

  後來他一看見別人哭就條件反射心裏來氣。

  這段莫名其妙的感情可以到此為止了,他在一個不應該動心的少年身上花了太多不必要的心思,已經嚴重影響了他的工作和精力。

  助理打來電話,詢問碧林的項目是否還要繼續跟進。梁在野插著兜,攥了攥兜裏一個細窄的長條盒子。

  “全權交給趙總吧。”梁在野抹了一把臉,清醒清醒,“你去聯係那個去年給鄭晝他爸治腰的那個骨科大夫,等會我給你電話。”

  “我沒事,我孩子傷了。”

  鄭晝好不容易找著他,拖他去喝酒泡澡。梁在野自認為走得灑脫,身後的幾位閑聊的病人卻小聲議論著這男人憔悴得像沒了孩子。

  單人病房裏,梁如琢輕拍著懷裏的小孩,看著門口人影終於離開,無聲地彎了彎眼睛。

  敏銳的小朋友很快就發現了他手臂的燒傷,剛上過藥,裹著一層薄紗布。他再一次從文羚掛滿水珠的睫毛下看到了心疼的眼神,和在老宅被碎瓷片割了手那次差不多,隻不過這一回更心疼些。

  這隻是小傷而已,隻要傷勢不如斷骨刺進內髒嚴重,對他來說就和吃飯一樣平常。但他享受被關愛,懷裏的小孩就像一隻嗅覺靈敏的小動物,到處尋找著他身上的傷。

  梁如琢把手搭在他頭上:“別亂動,醫生讓你靜養。”

  文羚垂下眼眸:“這也不是靜養就能好的。那幅畫你看到了嗎,那是我一生裏最滿意的畫了。”

  “寶貝,別亂說,你一生還很長。”梁如琢用指尖敲了敲他的小臂,“醫生說了,配合治療和複健,完全可以恢複正常。”

  梁如琢去獨立小餐台的電磁爐上煮粥,文羚也想幫忙,被梁如琢投來的命令的目光勸了回去:“亂動針頭會歪,然後腫成小豬蹄。”

  文羚退回病床,安靜倚靠著床頭的枕頭堆,看梁如琢在餐台前切蔬菜,窗外的光線被櫃門切割過隻能照亮梁如琢的下巴,他把衣袖挽到手肘,趁著粥還沒冒泡,把早上送來的水果削皮切成小塊放在碗裏蒙上保鮮膜。

  兩年前文羚也幻想過梁在野為他變得溫柔,因為他的世界裏隻有梁在野,他圍著金主打轉兒,一切好與壞的情感都是梁在野給予的賞賜和懲罰。

  梁在野臨走時來牽他的手,用很低的、梁如琢聽不見的嗓音對他說:對不起。跟我回家嗎。

  他也很詫異,這不是他認識的野叔,野叔會拔掉他手上的輸液針,霸道地把他扔到車後座帶走,而不是俯身過來詢問他的意見。也從來不會說出對不起這三個字。

  他也用很低的、梁如琢聽不見的聲音回答梁在野:您應該會在未來某一天遇見一個男人或者女人,你願意為他暫時推後一個生意電話隻為了聽他說完晚安,願意在下班後在花店給他挑一束花,並在他病痛流淚時多點耐心問他哪裏不舒服,總之那個人不是我。

  野叔真的走了,走時用食指點著他的眉心,淡笑調侃他,你厲害,我們哥倆全栽你手上。

  當他走出那道門時,文羚也覺得占據心裏太多位置的雜物被清空了,眼前的迷霧散開,重見天日。

  他等待的一直都不是變得溫柔的梁在野,而是骨子裏本就溫柔的梁如琢。

  “那幅畫很好,我自作主張替你拿去參加了今年年底的比賽,這次比賽在國際上很有分量,拿到好名次就相當於好學校的通行證。”梁如琢把水果放在手邊,端起冒著熱氣的蔬菜粥邊吹邊攪。

  “那麽大的比賽,我怎麽就能拿到名次……我從來沒參加過,怕丟人。”

  梁如琢無奈笑笑。真正的天才是那些意識不到自己天才的人,這話一點兒不錯。

  “首先,你的畫的確很好。”在這個年紀就能得到梁如琢反複肯定的作品並不多。

  “而且我是這次比賽的評委。”隨時可以給他的小甜心暗箱操作,這話不好當麵說,梁如琢自己都忍不住發笑。

  “搞一言堂啊。”文羚再次把頭埋進梁如琢肩窩,“那你給我安排個第八第九就可以了,不然記者采訪我為什麽得第一,我說什麽。”

  “就說你有個好老公吧。”梁如琢低頭捉住他的嘴唇親了親,“正好現場直播一下我們的婚禮日期。”

  文羚愣住,懵懵地笑,讓他別再瞎說了,會在朋友圈子裏待不下去的。

  誰會和從別人床上搶來的髒東西結婚呢,再說他既活不久,也不會生孩子,玩玩就可以了。

  也許是梁如琢的玩笑開得太真誠,文羚被他的眼神打動了,從而被撫慰,心靈得到片刻寧靜。

  他十八歲就被包養了,還沒幻想過和小女孩拉小手,也沒嚐試過跟小男孩親小嘴,少年期的春心還沒開始萌動就被扼殺在了搖籃裏,直接跳過戀愛走進了墳墓。

  結婚……這個詞陌生得文羚不認為它會出現在自己身上。

  過路的小鳥在窗柵上跳躍,落下的斜日把影子投到了文羚臉上,暖橙色的日光給雪白的床單塗上了溫柔的顏色。

  梁如琢摸了摸文羚的頭發。他說我一直沒有結婚,因為不想在這方麵被任何人約束,我可以因此後悔,或者過得不好,但是不能讓自己一切痛苦都來源於別人而不是自己。

  婚姻是兩個人精神的結合,首先出於依戀之情,然後才是愛情。

  他願意收起爪牙把柔軟的腹部出來供愛人撫摸,甘心被套上馴服的枷鎖,智慧的人類把這種枷鎖做得十分精巧漂亮,於是馴服這件事變得浪漫起來。

  梁如琢把戒指戴在了文羚的無名指上,尺寸剛好,是在和他做愛時用頭發絲量的。

  “這是一個約束,證明我歸你所有。”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和你想象中有那麽點不一樣,請別離開我,我不會傷害你。”

  第48章

  48午後最是精神倦怠,拔了針之後文羚就睡著了,起初縮成很小的一個,手觸到梁如琢的小臂以後就把身體貼了過來,慢慢放鬆了四肢,亮晶晶的指環戴在無名指上。

  梁如琢陪坐在床前,無聲地撫摸他右手的指尖,事已至此他再說抱歉也於事無補。

  文羚剛戴上戒指時並沒有顯得特別快樂,而是有些苦惱地捏著它,再三向他確認,你真要和我結婚嗎?他耐心答應,並把對戒裏的另一枚戴在自己手上,輕輕地勾他冰涼的手心。

  文羚會這麽不安,都是因為他隻戴過大哥的戒指。大哥的戒指意味著占有和圈禁,小孩子都討厭被管束。

  這期間梁如琢的手機一直靜音,漏接了兩個電話,溫媛把待審核的圖稿發給他,三江源國家公園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匯聚了各行各業的頂尖人才,梁如琢負責為景觀設計把關,縱然報酬豐厚,同時還會收獲行業內名望,但不能否認這是個極為勞心勞力的漫長的差事。

  溫媛請他回去一趟,他推脫說走不開。

  很難說有什麽大事比政府作甲方的工程更重要,梁如琢把文羚受傷的右手輕輕放平,在他眼裏,哄文羚養傷這件事在日程表上顯得更急迫一些。

  “你找人幫我送一趟電腦,我家小孩傷得很重,我得陪他。”

  “好。你一直關注的項目有新進展了,下個月我讓leonard回洛杉磯麵談簽合同,不妥當的話我去。”

  “不用。我回去。”梁如琢刻意壓低聲音以免吵醒他,“他的簽證得提前……”

  梁如琢的話音戛然而止。手機還在通話中,他忽然覺得渾身被冰凝凍了一下。

  文羚鼻子裏淌出一股粘稠的血,雪白的枕頭被血跡泅出了幾滴印子。

  護士來給他處理時文羚才迷迷糊糊醒來,看見梁如琢拿著他的ct結果站在病房外和醫生交談,臉色逐漸鐵青,文羚隻隱約聽到一些複雜的專有名詞,看他的表情就知道病情不甚樂觀。

  梁如琢在醫生的診室裏待了很久。等待醫生回答時他渾身發冷,曾經有同事因急性白血病去世,一開始也在流鼻血。但要冷靜點,以他的資源找到匹配的骨髓並不難,移植成功是可以痊愈的。

  得到的結果是病人長期生活在壓抑的環境,身上還留有一些陳舊的虐打痕跡,在具有嚴重抑鬱傾向的同時本身的心髒狀態不容樂觀,諸多原因下身體很容易產生病變,造成永久的損傷。繞了一大圈,醫生讓他做好心理準備。

  這並不比白血病好到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