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他還有多少時間。”梁如琢靠著椅背,雙手交握著搭在膝頭。

  “積極配合治療的情況下,十年左右。”基本達不到。因為抑鬱病人比普通病人更加難以勸服,放棄求生的概率很高。而且沒有特效藥是針對這種情況的,病人需要的不僅是藥物,還有足夠的體貼。

  配合治療的情況下也隻有十年了,就算樂觀一點,十二年、十五年,最好的年紀掙紮在病痛中醫院裏,未免太殘忍。

  梁如琢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的病房,他站在門口,文羚已經穿好了衣服,自己一個人,一隻手。

  他端著裹纏繃帶的右手,過來牽他的手:“我們回家嗎。”

  梁如琢啞了嗓子。淡笑著把他攏過來,替他把紐扣係到緊貼脖子的最上邊。

  文羚看出他慘白的臉色不同往常,於是慢慢把左手的戒指褪了下來,塞給梁如琢。

  梁如琢不喜歡小動物,他知道。因為小動物的壽命很短,十幾年過後,會留主人孑然一身。

  “後悔還來得及……”文羚無處安放的左手默默抓著自己的衣角。

  梁如琢那麽好脾氣的一個人說怒就怒了。

  他抓著他的手臂,免得扯到傷處,把文羚推到牆角狠命地吻他,強硬地把戒指戴回去,像要把滿腔的心疼都用熱烈的親吻遮掩住,美人一貫會折磨人,他卻非要把一顆心剖出來讓他拿著玩,隨手一捏就痛得要命。

  如果文羚不伸手替他擋那塊木杈就好了,梁如琢寧可少一隻眼睛毀半張臉,心裏還好受些。

  文羚看穿了他的心事,把頭埋在他胸前輕聲喘氣,嗅著他身上的檀香小聲嘀咕,我的夢想是你給的。

  他們回了星河灣的房子。房子是梁老爺子買在嚴婉名下的,沒住過幾天。這段時間梁如琢隻簡單掃了一個房間暫住,偌大一個房子滿地灰塵。

  梁如琢擔心灰塵嗆的慌,去儲物室找了個舊吸塵器挽起袖口擺弄了一會兒,從吸塵口摳出了一枚卡住的硬幣。

  硬幣正麵還黏著一塊裂紋的髒藍色水粉顏料。

  梁如琢如夢初醒。

  他退伍那年是從濱海機場轉的大巴,中間在一個地級市的客運站停留了一個小時。

  梁如琢無聊地靠著車窗看風景,窗戶底下站著個戴紅領巾的小學生,瘦弱白淨,戴著一頂毛茸茸的毛線帽子,沾著顏料的小手裏攥著一枚硬幣,嘴裏念念有詞:“正麵就繼續學畫畫,反麵就不學了,老老實實給舅舅幹活,立起來就去和表弟打一架。”

  小孩兒閉上眼,把硬幣拋了起來。

  居然半天都沒掉回手裏。

  梁如琢從大巴裏探出半個身子,手裏攥著那枚黏著著水粉顏料的硬幣,低頭對他翹起唇角。

  “我替你看了,是正麵。”梁如琢說。

  漂亮的小朋友努力抬起頭看他,帽子都被仰掉了,柳葉眼睜得圓圓的。

  大巴啟動了,梁如琢起了壞心思,把一塊錢收到口袋裏,想看那個小孩著急大哭的樣子。

  他卻沒有追,怔怔望著梁如琢,手裏絞著自己的小帽子:“叔叔,真是正麵嗎?”

  大巴離開帶起一路煙塵尾氣,他遠遠望著梁如琢坐回座位,露出耳後一道不深不淺的疤。那張玩世不恭的臉孔讓他怦然心動。

  夏季悄然而至,老宅庭院中少有人去的林蔭灌木倒掛著垂露的野紅莓。六月底老爺子駕鶴西去,奔喪的親戚們把老宅的門檻都踏破了。

  葬禮上梁如琢穿著一身黑色西服出現在老宅門口,手裏捧一束白菊。文羚挽著他的手,走路時有些顫顫巍巍的,梁如琢索性讓他抱花束,自己則用手臂攬著他,每上幾個台階都要停下來歇幾秒鍾,就像一位可惡的紳士扶著他的小公主。

  葬禮進行時文羚留在後院和他的大狗玩兒,梁在野胸前掛著白花,隔著寬闊玻璃窗遠望著他。

  結束後,梁在野讓文羚別把狗帶走,文羚仰頭看了他一眼,詫異地問為什麽。

  梁在野說不上來,隻說自己現在對狗毛不過敏了。

  後來他們就再也沒見過麵了。

  梁在野空閑時會牽著德牧去附近的校園聽聽那些精力充沛的笑聲和打鬧聲,學校裏的貴族小孩們認識他,因為他們的爸爸認識他;平民小孩們也認識他,因為他捐了一座醫院。

  他站在月季花架下沉思良久,拿起手機想撥那個熟悉的號碼。還沒撥出去,助理的消息就過來了。

  說梁如琢帶文羚回了美國。臨走時留下了一遝文件,老爺子的遺產裏,梁二隻留下了那些房子,子公司和股權都還給了他,還給他留了一封信。

  大哥:我們互相在對方生命裏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傷害,我就我自己那一半向你鄭重道歉。我不知道文羚還有多少日子,隻能帶他去世界的各個角落都轉一轉,如果他走了,我也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

  如琢

  第49章

  初次來到梁如琢的家那天,文羚愣在花園門口,緩緩仰頭打量。原來他真的住在城堡裏。

  花園滿植著香檳色的薩沙天使,濃鬱的大馬士革香氣簇擁著深處的巴洛克風格建築。眾所周知,自然界裏的雄性動物往往是更加愛美的。

  當時梁如琢俯身托起他的手微笑低語,“歡迎回家。”

  現在想起來還有點鼻子酸。文羚坐在窗台上一粒一粒地吃麥片,旁邊是一架三角鋼琴,他偶爾也會好奇地按一按,可惜右手很難用上力氣。

  下午這個時間梁如琢在工作,剛來頭一個月時文羚是絕對不會打擾他的,隻會悄悄在門縫裏看他伏案畫圖,梁如琢戴著金絲邊框的眼鏡,拿著一支馬克筆在圖幅巨大的紙張上熟練畫過,無名指和中指也夾著一支馬克筆,切換顏色時靈活地把兩支筆掉換過來,像在變魔術。

  住得久了膽子就大起來,他會把烤得酥香的可頌麵包和一杯冰滴咖啡放到他桌上,趴在桌邊看他工作,撥弄他的睫毛,湊過來親一下他的臉,再轉過頭去裝作無事發生。大多數時候梁如琢都會放下筆,把他抱到腿上親脖子癢癢的地方,親得他不敢常來搗亂。

  梁如琢不會連續工作超過兩個小時,每兩個小時都會出來和文羚待上好一會兒,一天之內也隻有下午在工作,其餘時間都不會走出文羚的視線。文羚知道他是怕自己突然沒了。其實家裏有阿姨照顧,他還是不放心。

  他望著窗外出神,沒留意到腳步聲,梁如琢已經從背後把他環在身前,雙手扶著窗台沿。

  “今天醫生留的作業還沒做嗎?”

  “休息一天吧……”

  對於康複訓練這件事,他們常產生矛盾,有時候甚至會爭吵起來。他當然希望右手恢複如初,但這個過程實在太痛苦。文羚也很討厭那個複健師,因為那個女人和唐寧一樣留著淺栗色的大波浪,對此梁如琢更加頭疼。

  文羚努力把手張開,再握拳,隻重複一次就疼得滿頭是汗,他也不太敢看手背上的那塊大傷疤,索性把手背到身後不做了。

  梁如琢把他抱進腿間夾著,輕輕抓住他四根手指,文羚痛得直拽手,梁如琢看似沒用力氣的雙手牢牢地把著他,喂他半個止痛片,嘴上哄著乖寶寶再來一次,緩慢地替他重複醫生教的動作。

  “疼……”文羚紅了眼眶,左手掙紮著推他,梁如琢並不慣著他,親親他的眼睛,輕聲哄慰,你乖一點,聽大人話。

  文羚疼得渾身發抖,指甲不自覺摳進梁如琢的皮肉裏,梁如琢抽了口涼氣,分出隻手捏他的屁股蛋:“小爪子別亂抓。”

  這倒把他弄委屈了:“讓我殘廢著吧,反正我也沒幾年好活,費這個事幹什麽……”

  梁如琢眸色一暗,悲哀被垂下的睫毛掩住。他環住文羚的腰把人扣在身前,伸進他腰帶裏攥他的小東西:“再任性,我可真要弄哭你了。”

  文羚往他臂彎裏一癱:“來啊,及時行樂。”

  文羚纖瘦的身體很難再胖起來,即使梁如琢每天換著花樣按著食譜給文羚做吃的,他也食欲不佳,每次都是為了不讓梁如琢難過才艱難地吃下一點。

  兩個人裹纏在被窩裏,文羚把他的套子剝下去扔進垃圾桶,回頭用水光粼粼的眼睛望著他,要他弄進自己身體裏。梁如琢當即底下一熱,險些就出來了。

  文羚依賴地鑽進他手臂底下,黏糊地舔他嘴唇:“我要是能生小寶寶就好了,以後你不會太寂寞。我們以後領養一個小孩兒嗎?”

  這個小鬼頭就像天生知道怎麽拿捏他一樣,梁如琢渾身都絲絲縷縷流竄著疼痛。他低頭回應一個熱烈的吻,然後訓斥他:“你是我唯一的小孩兒。”

  這一天梁如琢是真的生氣了,在床上邊頂他邊給他的右手做訓練。他做每件事都羚被照顧得不停哭叫叔叔我知道錯了。

  文羚累倒在他臂彎裏,輕輕扶著他的腰,埋頭在他肩窩裏笑。笑著笑著就哭得滿臉是淚,紅著鼻尖告訴他,我不想死。

  梁如琢輕拍著他的背:“很快就會好起來了,下周我們去佛羅倫薩,最近多吃一點,不然玩起來會累。”

  還好,他的身體還沒有糟糕到那種地步,如果不是這場大火,這個孩子的狀態還能更好一些。

  文羚常常在夜晚鑽進他懷裏,似乎隻有抱著一個東西才能安心入睡,所以梁如琢買了一隻雪白的毛絨小羊塞進他懷裏,囑咐他說自己今晚有工作必須出去一趟,明早回來。

  文羚很乖地點頭:“你要上夜班嗎?”

  “偶爾也會忙,乖。”梁如琢俯身吻他的額頭,“晚安。”

  離別墅三十公裏外的一座白色教堂座落在楓樹林中,上空時常盤旋著幾隻黑鷹。

  梁如琢摘掉手套走進去,摸出一枚胸針交給牧師。牧師向他行禮,轉身引他進入通往地下的入口。

  悠長漆黑的樓梯螺旋通往地下,經過幾道門禁之後才再次明亮輝煌起來,時不時就能嗅到一股血腥味從空氣中飄過。

  地下拳場廝殺激烈,熱鬧非凡。潮水般的尖叫和粗魯的咒罵聲此起彼伏。

  一位體格十分健壯的英俊男人迎了出來,半袖t恤下肌肉蓬勃有力,雙臂滿布刺青,脖頸掛著一枚銀色十字架。

  “hey,如琢,好久沒有見過你了。”威爾斯熱情地與他擁抱,臉頰相貼,攬著他脖頸進拳場敘舊。

  威爾斯開了一瓶拉菲,他喜歡優雅品嚐葡萄酒的同時欣賞血肉橫飛的比賽。場上有位俄國佬已經連勝了十多場,正在吼叫著向觀眾們展示他雄壯的姿態以獲得更多投注的金錢。

  聊起家庭,梁如琢說自己快結婚了,和一個男孩子。

  威爾斯挑眉大笑,男人操起來很帶勁,他十分理解梁如琢這種沒什麽感情的男人追求的身體婚姻。他想看看被老朋友看上的是什麽美豔貨色,一見照片才知道真的是個小男孩,白白弱弱的,臉上好像寫著“請您用力欺負我”。

  “難以置信。”威爾斯醒著杯中紅酒感歎,“你從前口味可沒這麽清淡,之前跟你的那位老師呢?”

  “噢麻煩幫我保密……”梁如琢揉著太陽穴笑笑,“小孩子最喜歡吃醋,會哭的,我得哄很久很久。”

  “當然。聽說疼老婆是中國人的傳統。”威爾斯哂笑,用中文說。“來找我有什麽事?”

  場上比賽又一次開始,幾個回合下來,對手明顯支持不住俄國佬的猛烈攻勢。威爾斯看出了端倪,撂下酒杯起身望過去:“還沒人敢在我的場子裏打假賽。”

  他還沒掏出槍,隻聽身後一聲悶響,賽台上的俄國佬腦門正中多了個彈孔,僵直著跌下來,血花四濺。

  觀眾席一片嘩然。

  梁如琢把一把安裝消音器的手槍放在桌邊,再次摘掉沾上火藥氣味的皮質手套,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照片,推給威爾斯,表情平淡得就像剛剛什麽都沒發生過。

  “幫我找一個女人,姓唐。”

  第50章

  梁如琢的賓利行駛在清晨的公路上,手肘搭在窗邊,偶爾望一眼金色的海岸線,沙灘上穿比基尼的辣妹們成群嬉鬧。天氣好的時候他會帶文羚過來趟水,文羚肩胛的刺青相當抓眼球,身材誇張的白人男性常在他眼皮底下過來搭訕,向小野貓吹口哨。

  但這是他的家養貓咪。那片烏鴉刺青沒被洗掉隻是因為梁如琢怕他疼,大哥讓文羚用疼痛記住自己,他不想再用疼痛逼文羚忘記大哥。

  梁如琢審視後視鏡中的自己,曾經的陰戾被磨平了一半,偽裝的溫馴倒開始讓他困惑,似乎某些虛假的東西正從骨子裏消退,被一些近似溫暖的元素取代。

  他洗了個澡才悄聲走進臥室,文羚懷裏還抱著他送的小羊,蜷縮成很小一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來。看到這樣的畫麵,心就像加熱的黃油塊一樣融化了。

  梁如琢輕手輕腳地躺進被窩,把文羚懷裏的小羊拽出去,換上自己這個大玩偶。

  文羚睡得不熟,半睜開眼睛看了看他,才安心又睡過去,舒展開身體纏到梁如琢身上。

  看來他沒發覺異常。梁如琢吻了一下他的額頭。

  地下拳場是打黑拳的地方,威爾斯的拳場是舉國聞名的地下黑市之一,死亡率高達百分之百,被稱為格鬥界的洪都拉斯(謀殺之都),必須有一人致殘或致死才算本場結束,因為隻有這樣才足夠刺激吸引眼球,一記絞殺鎖住對手脖頸,隻需幾秒定格,對手倒地或被摔下賽台,因頸骨骨折而死去,觀眾們為他們下注的英雄勝利尖叫歡呼,拋出鮮花和錢幣。梁如琢當初幾乎淨身出梁家,初來美國時用這個賺了一筆快錢。

  昨晚實在沒忍住,梁如琢上場玩了十把,不動聲色地發泄一直以來的怨氣和悲傷。擁有文羚的這段日子讓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還活著,卻要掰著指頭數這種甜蜜何時到盡頭,眼看著愛人一天比一天更加消瘦,戒指可以約束愛情,但無法困住生命流逝,每天半夜他總會驚醒,摸摸文羚的臉頰身體,聽他是不是還有呼吸和心跳。他經常做噩夢,夢見醒來時文羚已經僵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