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梁如琢以為他偷來的愛情應該已經在冬天死亡了,開春卻又發了芽,種子頂破心髒時有種破碎的痛感。

  小嫂子身上冒著寒氣,光著的腳跟兩坨小冰塊兒似的,梁如琢把他兩隻嬌小的腳捂在手裏,用掌心的餘溫暖著他。

  文羚望著他,友好地翹起唇角:“畫室,有禮物。”

  “再等一會兒,還有禮物。”

  “都是給你的,可能趕不上你的生日了,提前送給你。”

  “別討厭我,好不好。”

  ——今天叔伯嬸姨們都來了,阿姨們帶著兒子假惺惺地去探望梁老爺子,梁老爺子已經不行了,一天也就隻有十幾分鍾是頭腦清醒的。叔叔們在會議室裏高談闊論,梁如琢閑來無事低頭在手機上審核圖紙,心不在焉。

  他卸載了微博,很久沒有再看過小嫂子的動態了,這也是男人的尊嚴,他可以被愛情牽絆手腳,但不能被牽絆腦子。

  老宅的網不錯,微博迅速下載到百分之百自動安裝。梁如琢看到那條再也不摘星星的微博,還沒來得及難過,就被連續的幾幅新畫震住了。

  一共有三幅畫,兩幅水彩,一幅油畫,都是掃描上去的清晰原圖,轉發量上十萬。

  即使它們看起來筆觸是平和的,但會在看懂的一瞬間直擊觀畫人的心靈,梁如琢無法描述它們的震撼,隻能說這是三幅異常溫柔恐怖的畫,最恐怖的地方在於畫中沒有任何恐怖的元素,卻每一筆都能勾起人們心底深藏的絕望感。

  傭人端茶上來,梁如琢恍惚去拿,不慎指尖撞倒了茶杯,燙熱的茶水灑在了他手上。

  “你怎麽幹活的!”梁如琢狠狠一腳把那女傭踹倒在地。

  在場所有人都驚詫地望過來,梁家這位二少爺一向以性格柔和著稱,任何人都沒聽過他在公共場合大聲失禮地說話。女孩子驚叫了一聲,惶恐地爬起來連連給梁如琢道歉。

  十幾秒過去,梁如琢昏暗的瞳孔才重新有了神,用力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匆匆蹲下把女傭扶起來:“抱歉,我剛剛走神,真是抱歉,我太粗魯了。”

  他腦子裏有根弦突然繃直——是那幅畫。

  梁如琢平複了一會兒大腦,重新打開微博,熱搜第一的話題居然是:白羊殺人魔畫手機一下子從梁如琢手裏滑脫,在地板上撞裂了一角。他不顧一切地起身朝老宅西苑跑過去。

  文羚先一步到了老宅西苑,手裏提著一塊蒙著布的畫板。這個時間一般是老爺子醒著的時間,他每天都會來。

  門外的保鏢和護工隻能靜靜等著,他們都不敢惹惱這位侄少爺,更何況他每天都隻是來看看,給老爺子看看自己畫的畫,他們也曾經檢查過畫,沒什麽問題,後來就不再查了,反正病房裏也有攝像頭。就覺得侄少爺挺有孝心的。

  梁老爺子半睜著眼睛,這些天這個孩子總是拿新近畫的畫進來給他看,跟他聊天,聊的都是些有的沒的,老爺子不懂畫,隻覺得每天聊完半夜都有點胸悶。

  “爺爺。”文羚坐在病床邊的木椅上,托著腮看他。

  老爺子虛弱地喘著氣,摸索著拿一個橘子給文羚。他對這個小孩已經沒有當年那麽恨之入骨了,甚至想,他比大兒子小十五歲,將來大兒子就算沒留後,也有人養老。

  文羚剝著橘子,和老爺子聊起了愛情。他問老爺子當初和嚴婉是怎樣墜入愛河的。

  老爺子仿佛也隨著話題變得感傷,回想著過去,說起他和嚴婉在歌劇院的初遇,白天鵝謝幕時,他把手裏的花束送給了穿著芭蕾舞裙的年輕的嚴婉。

  老爺子說,我們一見鍾情。

  文羚似笑非笑:“是怎樣的一見鍾情呢。”

  老爺子頓時有些眼神飄忽。

  文羚拿起地上的畫板,慢慢摘下遮擋的布罩,背對著攝像頭拿給老爺子看。

  “是這樣的嗎?”

  隨著一幅生動逼真的多人畫像露出真容,梁老爺子立刻瞪大了渾濁的雙眼,喉頭幾乎被一股血痰哽住。

  文羚扶著畫板讓他看得更加清楚,把下巴調皮地搭在板子上沿,笑容甚至理智得有些冷酷了。

  “我知道很多事。”他留下了一遝文件和筆,回頭對老爺子說,“您對不起如琢。等會立遺囑的時候一定要對他好一點,要彌補他,讓他高興,全部的好東西都給他,聽到了嗎?”

  第44章

  梁如琢去晚了一步。到西苑時就聽見阿姨們在哭,他的一位堂弟在走廊打電話:“大伯立遺囑了,你們趕緊過來,他媽的看這意思是想都給他們家老二。”

  堂弟一抬眼跟梁如琢撞個照麵,掩飾性地清了清嗓子,避開了視線。

  梁如琢顧不上那麽多,邊走邊環顧四周,哪兒都沒有小嫂子的影子。他繞到了庭院,在微風掃動的藤本皇後鐵線蓮中抄近路穿行,踩落的紫色花瓣貼在他的鞋底,體貼地為他擋住春雨後庭院的濕泥。

  小嫂子蹲在一叢盛開的白月季後,用手裏的木棍撥拉眼前還燃燒著一點火星兒的灰燼——他燒了幾幅畫,那條大德牧莊嚴地坐在他腳邊,扮作騎士守衛著他。

  空氣中還彌漫著春雨過後的潮氣,他們又一次變成了兩條玻璃缸中的金魚,即使不靠近,也能感受到水流送來對方的體溫和心跳。

  梁如琢問:“畫了那麽久,怎麽燒了?”

  文羚抱腿蹲著,慢條斯理地把灰燼埋在月季生長的泥土裏:“沒有用了,就燒了,況且畫的也不好。我最滿意的一幅早已經畫完了,以後可能就不常畫了。”

  小嫂子望向他,臉上煥發出明媚歡快的笑意,像月季叢裏盛開的其中一朵:“你不要擔心我。”

  梁如琢忍不住伸出手,在指尖剛要觸碰到時,嫂子被一雙大手扯走了。

  大哥把一件淺棕色的薄線衫笨拙地套到嫂子身上,叼著煙,把小嫂子的手臂塞到寬鬆的衣袖裏。小嫂子任由擺布,最後自己抻了抻衣角。

  “你先回屋兒,我跟老二有話說。”大哥推了小嫂子一把,把他趕回雀籠裏。

  梁如琢聽到了自己後槽牙摩擦的聲音。

  奇怪的是,大哥看過來的眼神也不像從前那麽凶惡了,但也不友好,裏麵有種和從前不一樣的敵意和妒意,還有憔悴。大哥也不傻。

  大哥其實是個能擔事兒的人,從進梁家那天起,梁如琢就看出大哥是被作為接班人培養的,十二歲他還在畫畫,但大哥在做大學生的題目,折騰線路板和二極管(他對大哥短暫的敬畏心在後來大哥把他按在物理作業上要他替他做時被破壞了),他也學了理科,起初是為了在成績上把大哥比下去,後來發現自己比他小兩歲,跳不到大哥的年級,媽的。

  對梁家來說,集團能有大哥撐著是件好事,對他的一眾情人來說,擁有大哥的青睞也是件榮耀的事,但隻有對小嫂子來說是種不幸,這是不公平的,大哥從來不會取悅別人,再喜歡也要做出個不在乎的樣子,他的情商還停留在初中小男生的階段,喜歡誰就非要欺負他不可,然而手勁兒和力氣已經不是小男生了,他可能真心以為自己打嫂子的時候根本沒使勁兒。

  對大哥自己也是一種不幸,出來混是要還的,他折磨完嫂子,嫂子就會反過來折磨他。嫂子是個不好惹的人。

  大哥重新點了根煙,把煙盒和打火機扔給他。

  梁如琢接了下來,但沒抽,漫不經心地拿打火機去點白月季的花瓣。

  “藥也不吃飯也不吃。”大哥插著兜,撚了撚鞋底的泥巴,“我硬灌過,他就哭了。”

  梁如琢已經用打火機的火苗烤焦了半朵花,他現在覺得大哥特別好笑,也不知道無助到什麽地步才會求助到自己頭上來。梁如琢最初的報複目的終於達到,但並不開心,因為他把自己也賠進去了。

  大哥咬著牙踹樹,說我真想掐死他。

  “那就掐死他吧,嫂子還能落個清靜。”梁如琢把燒焦的月季掐下來抖了抖灰,“爸立遺囑呢,你不去嗎。”

  梁在野掐滅煙頭:“我不想看見他。你去。”

  梁如琢淡笑:“我會去的,給強奸我媽的男人盡孝。”

  “什麽?”梁在野撚著煙頭的手隨即一顫,“你等會兒?”

  梁如琢扔下花梗走了。

  晚上梁如琢伏案畫圖,指間轉著鉛筆梳理等高線做規劃。遺囑他看到了,梁老爺子把卓也集團旗下的幾家公司、三環的十六套別墅還有一大部分股份都給了他,叔伯嬸姨堂兄弟們看著他的眼神像要活吃了他。

  他熬夜把第二天的工作提前搞定,開車去了一趟文羚的學校。自從寒假結束,文羚還沒來過,被褥整整齊齊地用蚊帳卷起來,書桌也光潔幹淨。

  三個室友都在,一見梁如琢進來,趙奕愣了一下:“您、您是那個……電視上那個……”

  孟旭會來事兒,趕緊給梁如琢搬椅子過來:“老師您坐。”這是今年比賽的評委之一,什麽好運氣能見著本人啊,千載難逢的機會得好好把握。

  梁如琢敷衍地點頭,叫陳凱寧過來,讓他帶自己去畫室。

  文羚的位置落了灰,畫架上放置著一幅用布嚴嚴實實蒙起來的油畫。他迫不及待拆開,指尖發抖而不自覺,如同懷著無限期待小心翼翼撬開一枚珠母貝。

  畫室裏還有其他學生,在舊髒布從畫上揭開的一瞬間全部聚攏過來。

  畫的名字叫《聖與光》,一位芭蕾舞女足尖點地,裙擺布滿蝴蝶與百合,純黑色的背景中加入了一縷朝聖般的光束,即使是全身像,芭蕾舞女的臉龐依然精致到一種登峰造極的地步,迷離而虔誠的眼睛鐫刻在柔和冷感的舞女臉上,盯得久了就會恍惚,她好似在畫布上舒展了一下頎長美麗的手臂。

  和之前的三幅陰暗絕望的畫截然不同,畫麵上蓬勃的生命力和光明幾乎要衝破畫布在每一位觀畫者內心最柔軟處輕柔撫摸,細密的筆觸滿載著希望。

  這是他最滿意的那幅畫吧。

  小嫂子曾經跟他講起卡拉瓦喬:如果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的正義崇高的大衛,那麽誰是背負黑暗咒罵的歌利亞呢。

  卡拉瓦喬把自己畫成了歌利亞,小嫂子把自己活成了歌利亞。

  孟旭的一句臥槽真他媽牛逼把梁如琢從中驚醒,學生們蜂擁過來給那幅畫拍照,梁如琢把畫重新用布蒙起來保護在懷裏,抱在懷裏的一刹那他的眼瞼紅了,有種近乎瘋狂的情緒哽住了他的喉嚨。

  他好像聽見文羚遙遠清澈的聲音——如琢,我愛你呀。

  第45章

  集團董事開會,梁在野失手打落了東西,玻璃杯傾倒濕了幾頁文件,他卻隻顧著撿地上的鋼筆。周圍人都知道大老板最近狀態很差,總是勉強捱到散會就立刻回家,好在需要他過目定奪的合同終歸沒出過錯。

  狐朋狗友們都以為他在為遺產的事跟他弟弟慪氣,於是下班以後把他截住了,要哥幾個出去散散心。彭程搭著他的肩膀叫進來一串兒漂亮小鴨子給哥們嚐鮮,見梁在野對其中一個文弱白淨的男孩多看了幾眼,就揮手叫他過來給梁少點煙。

  鄭晝拿了副撲克往卡座裏一靠,隨手拉牌cho,挑眉看他:“心裏有事兒?”

  “沒事兒。我能有什麽事兒。”梁在野叼著煙去腿上坐的男孩兒的打火機上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煙氣,“累的。”

  “那是,都累成什麽樣兒了。”鄭晝笑了一聲。他猜得八九不離十,肯定跟嫂子有關,這世上能製住梁少的人可不多。

  腿上坐的男孩湊過來跟梁在野親嘴,梁在野把嘴裏的煙全灌給了他,嗆得他直咳嗽,但這一屋裏全是他十輩子也惹不起的人物,他不敢咳嗽聲大了,捂著嘴把自己憋得臉通紅,男孩臉頰上也有一顆紅色小痣,俏皮地在臉蛋上一動一動。

  梁在野攥了一把他肉乎的屁股,自言自語:“我家那位要能這麽老實聽話就好了。”

  男孩以為這位少爺好相與,湊趣兒問是不是嫂子脾氣不好。

  梁在野眼神暗了暗。

  鄭晝咳了一聲暗示男孩別多事,不料這小孩規矩還沒學透,跟梁在野說,那您別喜歡他了喜歡我嘛。鄭晝當即知道大事不妙,結果還是沒拉住梁在野,不光給了那男孩一巴掌,還拿打火機把人家臉蛋上的小痣給燒了,包廂的小鴨子們看得腿直發抖,幾位同行的貴公子們照樣喝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隻當沒看見。

  後來梁在野自己找了個清淨地兒坐,灌了半瓶酒。

  這些天半夜文羚會牽住他的手。他側身過來讓小孩牽著,挺高興的,還有點不知所措。他嚐試著去說一句表白的話,但常常剛說出個“我”字就不知道怎麽接續下去,往往我我我了半天,也沒憋出一句有營養的話。

  昨晚文羚睡覺的時候直打哆嗦,手腳都縮在一起,就差背個殼兒把腦袋也縮裏了。梁在野沒忍住,把瘦得快散架的小孩抱起來,悠著勁兒拍了拍後背。

  文羚縮進他懷裏,用冰涼的指尖摸他的鼻梁和眉骨。現在隻要這個小孩露出點脆弱和依賴,輕輕抓住他的衣服,梁在野就心軟了。

  隻是沒想到,他在一片黑暗裏叫了他一聲如琢。

  梁在野當時頭皮都炸麻了。

  他下床翻箱倒櫃地找槍,有一瞬間他想幹脆就把這小魔鬼弄死得了,一槍崩了他一了百了。

  他開了燈,扯著頭發把文羚拖起來。文羚從睡夢裏朦朧清醒,有點畏光,抬起瘦削的小臂遮擋了一下。看著他那副模樣,梁在野恨得快把牙咬碎了。從前稍不順心就能把他拖下床來踢幾腳,現在卻像照顧寶貝一樣捧在手裏怕摔了,他畏光時躲閃的樣子讓梁在野又疼又想發瘋大叫。

  梁在野最終不顧他的抗拒狠狠地上了他,把忍了幾個月的憤恨和妒意全發泄在那個小洞裏。

  “媽的,在老子床上想男人,你長本事了!”他毫無節製地在文羚身上撒野,低吼著問他,“我是誰?”

  文羚抓住床單,手心的汗把床單泅出一小塊痕跡,畏懼地睫毛簌簌顫抖:“……梁在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