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平時花的錢都是我自己的。”文羚抬手掛檔,不敢再把餘光放在梁如琢臉上,仿佛跟家長頂嘴的叛逆小孩兒,緊張又固執,“對,車是梁在野送的,他自己樂意包養我,我就值這個價。”

  就值這個價兒。梁如琢低低地笑了一聲,食指指根的鉑金戒圈抵著下唇。

  文羚猜不透這聲笑代表了什麽,但覺得自己似乎又被輕視了,也許被其他人冷嘲熱諷都不算什麽,可梁如琢是不一樣的。身上的傷好像更疼了,似乎密密麻麻地爬滿了難過。

  “你看過吳笛笛的畫嗎?”梁如琢包裹著一圈紗布的左手映在後視鏡裏,從後視鏡中打量著文羚低落混亂的眼神。

  “她有個係列作品叫《沒有雜草》,你應該去看看。在她看來,世界上沒有一種草可以被叫做雜草,再卑微的植物都有一個專屬於自己的名字,同時它也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文羚看著前方,雙手搭在方向盤上,與一趟趟奔忙的車流擦肩而過,傍晚的霓虹透過車窗在他蒼白的臉上留下一片斑駁光影。

  最終這頓飯還是沒能請成,文羚卻沒感到特別遺憾,反倒覺得身上附加的一些沉重的東西被剝離了一些下去。

  車在亮馬橋附近的高檔小區停了下來,文羚扶在方向盤上仰頭看公寓樓的層數,之前跟著梁在野東跑西顛喝酒的時候聽說過,這屬於高檔涉外地區,全是大二居大三居,他畫十年稿子也買不起其中一間。

  梁如琢一下車,被兩聲凶猛的狗吠驚了驚,一條渾身髒土的德牧就坐在不遠處。

  “快進去。”文羚拔了鑰匙趕緊跑下來,把梁如琢往車裏一推。

  梁如琢是很意外的,這個可憐的小朋友總在保護他,擋酒也是,這次也是。如果文羚關切的目光出現在別人眼中,梁如琢會毫不遲疑地確定對方另有所圖,或是不懷好意,但文羚不一樣,他的眼睛很透亮,幾乎一眼就能望見身體裏白紙一樣的心。

  “別人家懶得治了,扔出來的吧。”梁如琢下了車,半靠在車門上垂眼看著它,本來以為是誰家的寵物沒拴繩出來亂跑,仔細一看狗脖子上沒掛牌,一身黑毛亂七八糟,半條後腿上都布滿了潰爛的皮癬。

  文羚蹲了下來,那大塊頭的德牧瘸著一條腿踉踉蹌蹌爬過來,嗚咽著用頭蹭他的手。

  文羚去前排儲物箱裏拿了根火腿腸掰給它,回頭問:“你不喜歡狗嗎?”

  梁如琢遲疑了幾秒,手摸到了衣兜裏的煙盒,但沒有拿出來。

  “喜歡。”他斟酌出這個答案。

  文羚把剩下最後一截火腿腸塞進狗嘴裏,笑了笑:“不喜歡就不喜歡嘛。野叔也不喜歡。”準確地說梁在野隻是厭惡狗毛。

  梁如琢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他難得為了討一個小孩子開心去說一句違心的話,居然被直接拆穿了。

  為什麽不喜歡?因為壽命太短,十幾年而已,短暫溫暖過後,他再次孑然一身。

  他怔了一會兒神,發現文羚正看著自己,於是揉了揉那小孩的軟發。

  仔細想想他的長相其實很容易激起男人的征服欲,也難怪梁在野那種薄情寡義的老色胚舍不得放手。

  梁如琢垂眼凝視著文羚低頭時露出的半截細白的脖子,企圖理智分析自己現在略顯激蕩的心情來自何處——小時候老大非要得到的東西,他都喜歡。

  第7章

  密不透風的天空猶如一塊即將壓下來的鐵板,低氣壓讓文羚有些胸悶,太陽穴細細密密地疼了起來。屁股坐久了,稍微一動,好像有些溫熱的東西流了出來,文羚擦了擦鼻尖上的冷汗,一連抽了幾張紙巾,從後腰塞進褲子裏。

  很快,紙巾被血泅濕了。

  文羚找了個沒人的角落,把紙巾卷起來包好,做賊似的扔到了角落的垃圾桶裏,轉身開車拐上了寬敞的大道。

  傍晚這個時間他常常開車出來閑逛,大多時候是因為不想在寢室待著,所以漫無目的在街上亂轉,音樂開到最大,讓車窗屏蔽公路上的車水馬龍,隔絕出一片靜謐的獨屬於自己的世界。

  霓虹燈在車窗上灑下一片光點,後視鏡中閃過一排筆直挺拔的鬆樹。他略微打開一點車窗,嗅著外麵冰雪的氣味,讓窗外冷冽的寒風把自己吹得清醒一點。

  從六歲開始,他的人生就隻剩下難堪兩個字。

  太狼狽了。

  他大一那年,跟所有剛入學的新生一樣躊躇滿誌地打算在校園裏大幹一場。其實很多人的悲哀都是在最自命不凡的年紀裏認清了自己的平庸,但文羚不一樣,他從淤泥中爬出來,開成什麽鳥樣都算綻放。

  就憑著心裏的一股不肯熄滅的火苗,總覺得自己就算屈居屋簷下也照樣能成就一番事業,除了沒日沒夜地泡在畫室裏,還擠時間在學校對麵的小餐廳兼職幾個月,終於買了人生第一塊數位板,一年來畫技進步神速,開了微博號,起初因為畫了一部簡單的條漫吸了一大批粉,後來又迷上畫遊戲同人,很快就有甲方找上門來約稿。

  十四年基本功不是白練的,雖然以文羚當時的板繪畫技來說,不算太成熟,也沒有什麽經驗人脈,稿費並不算高,但他畫畫快,完成度也足夠,憑借著奇高無比的效率極速成為圈子裏有名的立繪畫師,漸漸地也有資格挑商稿畫了。

  大一下半學期,他拿出畫稿攢下的積蓄給梁在野買了一塊表,宇舶融合係列的奧林斯基紅陶瓷。梁在野拿在手裏掂了掂,隨手把天鵝絨禮盒扔到茶幾上,把文羚拽到沙發上辦了。

  他壓著瑟瑟發抖的文羚,語調聽不出喜怒,隻顯得比平時更有興致一些:“出去坐台了?賺這麽多。一晚上多少錢?用不用老子把你微信推給需要的人啊。”

  其實梁在野那一次弄得很輕,伸手替他墊著硌在紅木扶手上的肩膀。

  但孩子們是這樣的,看見雷火劈焦的房屋樹木他可以漠然走過,卻會因為一朵野花被驟雨摧折而難過慟哭。陪了梁在野那麽久,惡語相向拳打腳踢都是慣常的事兒,他受著,他認命,但那天文羚第一次覺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在梁在野接了個電話提上褲子走人之後,自己一個人趴在沙發上哭到嗓子沙啞。

  他又開始攢錢。起初每周五司機接他回家時,他總是讓胡伯把車停到離校門五百多米遠的一家酸辣粉店門口,自己趁著人少偷偷摸摸迂回走過去。就在上個月,他自己弄來一輛配置相當普通的本田,不知道托哪兒的關係給牌照都上完了。

  梁在野坐在二樓窗台抽煙,隨手推了倆花盆下去,聽著兩聲炸裂的玻璃響兒,咬著煙嘴等著看文羚臉上的表情。

  文羚看上去挺平靜的,不喜不悲的情緒看上去都不怎麽像這個年紀的小男孩,後來即使梁在野賠了他一輛瑪莎拉蒂,也沒能讓他露出笑臉。梁在野起初還有心思拿點兒小禮物哄兩句,沒兩天再看見文羚那雙淡漠發呆的眼睛就惱火了,他包養這小婊子是拿來泄火玩兒的,這他媽不是包養了個祖宗嗎?

  梁在野在部隊待過五年,打起架來手黑得要命,下手從來沒輕重,一腳把人從桌前踹到地上,文羚滿額冷汗捂著肚子從地上蜷成一團,當即吐了口血沫出來,送醫院住了一個禮拜。

  從醫院接回來以後文羚就學乖了,小心翼翼地討好著他。其實那輛本田隻碎了個前擋風玻璃,送4S店修也花不了多少錢,但梁在野打碎的是他的求生欲,三番兩次親手把他的價值打上了叉,把文羚生生逼成了一隻依附自己才能活下去的籠中雀。

  ——梁在野還沒有和他在這輛瑪莎上做過,文羚要讓他以後也不要出現這個想法——他回頭看了一眼,後座趴著的髒德牧正伸著舌頭苦哈哈地望著自己,狗毛粘了一座。

  文羚懶散地往頭枕上一靠,樂出聲兒來,熟練地打方向調了個頭打道回府,大衣兜裏的手機就響了。

  是老宅管家的號碼,文羚眸色暗了暗,遲疑了十多秒才按了接聽,緩緩把手機擱到耳邊。

  對方還沒說話,就聽見電話裏劈裏啪啦一陣摔盆砸碗的噪聲,夾雜著梁在野聒噪的罵街聲,老宅裏一陣雞飛狗跳。管家一把年紀了還得擔驚受怕,哆嗦著跟文羚說:“侄少爺快回來看看吧……家裏出事兒了。”

  文羚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些,隨口應了一聲就掛斷了。他根本不想回去,梁家老宅出什麽事跟他都沒什麽關係,況且這幫傭人的心思太壞,在梁在野暴怒的時候叫自己回去,就是為了讓他成為梁在野泄憤的靶子,他們就能少掃幾個碎瓷瓶,得個清淨。

  徘徊良久,他還是把車停在了老宅門口。

  腳剛踩著地,一個汝窯瓷瓶哐當一聲炸裂在腳邊,文羚趕緊又縮了回去,透過車窗小心環視一片狼籍的宅院,梁在野正朝自己走過來,臉色黑得懾人。

  那條髒兮兮的狗從後座跳下來跟著文羚,梁在野憎惡地睨了一眼沾滿狗毛的後座,凶著臉說:“怎麽啥都往家撿啊?”

  倒黴的流浪狗被梁在野狠踢了一腳,慘叫一聲夾著尾巴縮到牆角,嗚咽著望向文羚,文羚沒敢管它,問梁在野出了什麽事。

  “我有條項鏈兒在櫃裏放得好好的,你看見沒。”梁在野很少在人前表現出自己的焦躁,臘月的天怎麽說也有零下十來度了,他隻穿了一件西服襯衣,脊背上還滲著汗痕。宅門大敞著,他養的鸚鵡在身後聒噪個不停,時不時嘶啞地學著梁在野的口氣大叫一聲“操他媽的”。

  文羚特有眼力見兒,把車裏的羽絨服拿出來給梁在野披上:“估計是誰收拾的時候放錯地方了,丟不了,您回去睡吧,我找。”

  梁在野臨近暴怒邊緣的情緒稍緩,拿著煙,打了幾次火兒沒點著,又狠狠把打火機揣回兜裏,叼著根沒點的煙上樓了。

  文羚去車庫停了車,顧不上換衣服就開始挨著房間給梁在野找項鏈。他記得那是條老式貴氣的珍珠項鏈,現在的小姑娘都不愛戴,嫌老嫌俗,隻有豪門闊太太才戴,首飾盒一直塞在櫃縫裏吃灰,也沒見梁在野有多喜歡,現在丟了才想起來著急。

  梁家老宅分東西宅院,梁在野住的東宅上上下下幾十個房間,會客室,品酒廳,雪茄溫控存放室,棋牌室,台球廳,文羚整整找了一夜。

  起初幾個傭人還跟著一塊兒找,到後半夜就犯困偷著跑了,反正就算找不到,最後倒黴的還是文羚。

  有個新來的傭人一直跟著文羚翻箱倒櫃,緊張得連冷汗從頭上滲出來都沒發覺。文羚找累了,往木台階上一坐,靠著牆瞄她。

  “姐,項鏈是你弄丟的吧。”文羚找得口幹舌燥,順手拿了塊毛巾扇了扇風。

  小姑娘萬分別扭地跟文羚說,其實是她收拾東西的時候隨手把那條項鏈給放起來了,後來就忘了放在哪兒,女孩子初來乍到沒什麽心眼兒,不忍心讓文羚給自己背鍋,又舍不得這份父母千辛萬苦托關係弄來的工作,一直求文羚別說出去。

  文羚嘴上安慰那小姑娘,心裏冷笑,放心,等明天要是梁在野因為這事兒找我的麻煩,我第一個供你出來。

  小姑娘找著找著就抽噎起來,坐在台階上抹眼淚。文羚把手裏的幹淨毛巾扔給她擦了擦:“得了,別添亂了,你去外邊看看那條狗還在不在,要沒走的話給送醫院看看去。”

  他從兜裏摸了五百塊錢扔到小姑娘的圍裙上:“回頭讓寵物醫院開發票給我,不夠再找我要。”

  深夜,老宅裏的大燈都滅了,文羚挨個房間摸過去,點亮一個房間,掘地三尺找一遍,再換下一個。

  每回熬夜心髒都有點不舒服,文羚找到淩晨五點的時候,實在困乏得扛不住了,推開走廊的窗戶,望著蒙蒙亮的天,扶著心口喘氣。

  他小時候一直懼怕淩晨魚肚白的天空,因為那個時間的天就像站在海底仰望,無邊無際的陰暗像要把整個人都吞到雲層裏去。

  有點胸悶。文羚跪了下來,扶著窗台忍受著突如其來的眩暈,眼前有些模糊,突然斷了線似的一頭栽到地板上。倒在地上的時候心髒跳得很快,重重地擂著他的細弱的胸骨,空氣幾乎被胸腔隔斷在身體外,呼吸急促卻根本喘不上氣來,跟要死了沒什麽兩樣。

  文羚艱難地在地上翻了個身蜷縮起來,從兜裏摸出藥來幹噎進了嗓子裏,閉著眼睛休息了好一會兒。

  睜眼時發現沙發底下有一串光澤瑩潤的珠子,他伸手進去把項鏈摸了出來,慶幸地想著“今天不用死了”,倒在地板上睡了一會兒。

  老宅沒有地暖,走廊要比臥室還冷幾度,文羚蜷縮著睡了幾分鍾,有了點兒力氣就爬上了沙發,縮進沙發枕底下湊合了一覺。

  第8章

  等走廊開始來往忙活早飯的傭人,文羚迷糊地睜開眼,嗓子裏幹得冒煙,一咽唾沫就扯裂似的疼。

  他沒想起來喝水就匆匆跑到餐廳,把項鏈放到梁在野手邊。

  “叔,找著了。給你找了一晚上。”他扶著桌角才能站穩,腿有點打顫。

  梁在野立刻放下雜誌,拿起桌上的項鏈一顆一顆檢查過,緊皺的眉頭才終於舒展開,把文羚抱上了大腿,托起下巴親了一口,大手扶在文羚屁股上捏了捏,哄著說:“真乖。”

  文羚低下頭,偎靠著梁在野的頸窩,蒼白的額頭滲出幾滴虛弱的冷汗。

  梁在野替他掖了掖鬢角的發絲,語氣難得和善:“寶貝兒,昨兒給你弄疼了吧,給叔看看傷著了沒有。”

  文羚不想讓他脫自己褲子,於是主動把梁在野摸到褲腰上的手伸到了自己襯衣底下。

  梁在野撫摸著他的脊背,有力的手掌遊走進文羚襯衣裏,忽然疑惑地捂了兩下:“幹什麽了,這麽燙,發燒了?跟你說了睡覺老實點,又蹬被了吧。”

  文羚其實已經很累了,骨頭鬆散地掛在身上,手勉強撐著梁在野的胸膛。他撫摸過的地方多半傷口還沒長好,文羚抿著唇,順從地讓他摸,任他揉搓成什麽形狀。

  從前他也試圖在害怕的時候牽住這隻寬闊有力的手,但總是被甩開,漸漸就不再去討沒趣。有時候梁在野也會握住他的手,多數時候是在床上,為了扣住文羚不讓他逃走,掌心熾熱的溫度仿佛會把人燙傷。

  “昨晚沒睡,找了一宿呢。”

  “嗬,小可憐兒,晚上帶你吃點好的去。”梁在野摸了一把他的額頭,“是挺燙了,那走唄先上醫院看看去。”

  文羚剛要應聲,桌上的手機就響了。梁在野瞥了一眼,特別不情願地接起來。

  “還反對投標,逼我反對他們報價?馳林那邊起哄架秧子倒一把好手,我去?給我折騰夠嗆我要你個談判官**啊?”梁在野憤懣地掛了電話,大手呼嚕了一把文羚的頭發,有點不耐煩地整了一把衣領,“叔現在有事兒,你先吃點藥吧,等會要是忒難受就讓老胡帶你上醫院打個點滴。”

  文羚平淡一笑,說沒事。

  很快餐廳裏就剩下文羚一人。今早的荷包蛋煎得是真不錯,溏心蛋金黃淌汁,文羚拿筷子戳了戳,盡管沒什麽胃口,還是逼著自己吃了點。

  打車去醫院的路上,他從學校兼職群裏找了個代課幫著點名,想了想,給陳凱寧那三孫子也找了一個。窗外的行道樹一棵一棵慢吞吞地闖進視線再緩緩脫離,文羚裹著大衣,看窗外看得頭暈,轉過頭看著司機大哥邊等紅燈邊刷新聞頭條裏的養生和健身欄目。

  紅燈最後幾秒,司機扔下手機一腳油門,過了路口回頭操著一口本地口音問:“小弟弟上高中沒?”

  文羚一愣:“大、大三都上一半了……”

  “喲,那麵相小。”司機手搭上車窗,“去醫院怎沒家長跟著。”

  司機大哥說話友善淳樸,文羚心裏暖和了一點,小聲回答:“家長忙工作。”

  人民醫院一早就排起長龍隊來,文羚拿著醫保卡排隊掛號,幾次覺得頭暈想去洗手間吐,一琢磨起沒人幫著占位子,回來還得重新排,就忍住了。

  注射室裏,一個小護士正專心給梁如琢的手腕敷藥,時不時裝作無意偷瞄一眼這男人的臉,鼻梁細窄挺拔,棱角並不冷硬,整個人如同點燃的白檀香,莫名有一種溫柔銳利的質感。

  “怎麽樣。”李文傑推門走進來,從白大褂兜裏摸出圓珠筆,提起梁如琢的左手翻看,用筆帽略微掀開紗布一角,“沒傷到韌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