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梁如琢不以為意,靠在椅上仰頭望著他:“你們醫生都這麽大驚小怪嗎。我稍微晚來半天都長好了。”

  “那不一樣。”李文傑收了圓珠筆,插兜望著他,“你的手比一般人金貴。”

  景觀師的手,不說點石成金,至少也能點石成玉,這也就是人家親爹砸出來的傷,隨便換個人傷他一隻手,誤工費少說都得按七位數賠。

  正說著話,梁如琢忽然走了神。

  隔著注射室的玻璃,他看見大廳那邊人擠人的隊伍裏有個熟悉的背影,瘦削的身子裹在白色羊絨外套裏搖搖欲墜。

  偶爾來往的患者的身影會擋住梁如琢的視線,他偏過身體繼續注視著擠在掛號隊伍裏的文羚。

  他的頭發比初次見麵時長了不少,細軟柔順的褐色頭發在腦後隨意紮了個揪。皮膚更加蒼白了,點綴在鼻梁上的那顆小紅痣就顯得更鮮豔,那張臉如果不是因為有一雙靈動的眼睛修飾,就會顯得厭世孤僻。而此時他的眼睛也疲憊地半睜著,瘦削的身體裹在白色羊絨大衣裏,下身依然穿著昨天那條沾滿油畫顏料的牛仔褲,骨架很細,兩條筆直修長的腿和女孩子一樣。

  梁如琢站了起來,隔著玻璃像在欣賞一幅畫。

  “怎麽了?”李文傑走到他左手邊,順著梁如琢的視線望過去,一眼就看見了被梁在野包養的那個少年——和周圍聒噪的病人和家屬們格格不入,與世隔絕般站在那裏。

  他瞥見梁如琢眼裏出現了一股難以偽裝的熱忱,正津津有味地用目光解剖那件藝術品。

  李文傑當下就覺得大事不妙。他是見過梁家兄弟倆的相處模式的,十三四歲那時候梁家二大爺從美國回來,給梁在野帶了一把模型步槍當禮物,梁如琢就花了兩周時間用各種辦法把那把槍據為己有。而在此之前李文傑從來就沒聽說過梁如琢喜歡玩槍。

  醫院有中央空調,但大廳裏熱氣照顧不到這麽大的麵積,文羚往冰涼的手心裏嗬著熱氣,輕輕搓一搓,後來索性直接把手按在滾燙的額頭和眼睛上暖和著。

  前麵排著二十多個病人,還趕上一個割傷了手掛急診的插隊,漸漸的,眼前有些模糊,文羚扶了一把站在身邊的人的手臂,小聲說著抱歉,腳底發飄怎麽也站不住。

  他本來想讓胡伯帶自己過來打點滴的,但胡伯急著去給梁在野送文件,看那副焦頭爛額的模樣,文羚也不好意思麻煩別人了,現在有點後悔,不過是一個文件而已,讓梁在野的特助回來取不就行了。

  “喝水嗎?”

  頭頂有個聲音低低地問他。

  文羚驚覺自己一直扶著人家的胳膊,立刻難堪地收回了手,眼睛都沒敢抬,一邊擺手說著不用不用,燒紅的臉頰因為尷尬而更紅了。

  沉默了幾秒鍾,文羚忽然抬起眼瞼,滿眼詫異。

  梁如琢就站在身邊幾厘米近處,手裏拿著一瓶擰開瓶蓋的礦泉水,關切地俯視著自己。他扶了扶文羚的肩膀,附在耳邊悄聲跟他說,“過來,幫你插個隊。”

  注射室裏有兩個正忙碌著配藥的女護士,有個長相英挺的男醫生正等著他們。

  文羚本就有點懼怕醫生,他在醫院大廳的電子屏上看見過李文傑的照片,這是個外科醫生,好像還是個教授什麽的,醫生身上天生的氣場讓文羚有點發怵,本能地往梁如琢身後退了一步。

  倉皇間他幾乎要抓上梁如琢的手,僅剩的理智讓他的手停滯在了半空。

  細小的躲閃讓梁如琢盡收眼底。

  他坦然自若地伸開手,如同熱帶雨林中捕食飛蟲的花草,從不主動撲食,而是等待著食物自己撲進口中。

  文羚果然把手伸了上來,緊張地握著。

  手指纖長,骨頭比想象的還要軟,像在尋求安慰,害怕地走近,更害怕自己被推開。

  但梁如琢並沒有,反而輕輕握了握當作安慰,眼角出現了淺淡的笑紋,把文羚帶到李文傑麵前:“我侄子病了,好像有點嚴重。”說罷還安慰文羚,“他不止會做手術,放心。”

  文羚小心地望了一眼梁如琢的臉,有點不知所措,但終歸是安心下來,不再焦灼得像隻換了新窩的倉鼠。

  他活在金絲籠象牙塔裏,接觸不到社會,算起來周歲才十九,還是個小孩兒,不會把別人想得太壞,隻會傻乎乎地黏著對自己好的人。

  梁如琢若無其事地縱容這個小孩靠近,毫無負罪感,還輕鬆地跟李文傑說直接刷我卡就行。

  李文傑邊給文羚做簡單檢查,歎了口氣,心想梁在野床上的人可不缺能刷的卡。

  “有炎症。你過來。”李文傑把文羚叫到裏間,關了門。

  過了一會兒,裏間的門開了,梁如琢原本靠牆等著,門一開就湊過去看了看。文羚已經昏昏沉沉地蜷縮著睡在檢查床角落裏,李文傑臉色不太好,出來以後用香皂洗了三遍手。

  “怎麽樣?”

  “……”李文傑擦幹了手上的水,把筆揣回衣兜裏,側身低聲道,“應該是直腸撕裂,你帶他去孫梅那兒檢查,開點藥。”

  梁如琢一時沒找出話來接續。

  李文傑倒了杯水給他:“少在你們這圈子裏玩,又髒又亂。”

  “別捎帶上我啊,也不是我弄的。”梁如琢接過那杯水,食指抵著下唇思考了一會兒,從容道,“小孩子什麽都不懂。”

  他坐到檢查床邊,指節輕輕碰了碰文羚蒼白的睡臉,瘦小的身體蜷縮成小小的一團,也許輕輕一碰就會碎掉一塊。

  他捏了捏文羚軟白的臉肉,俯身抄起膝彎把人抱了起來,帶他上二樓去檢查,邊走邊端詳。

  小髒東西,疼壞了也不說。

  第9章

  電梯口太遠,他抱著文羚就近走了樓梯,樓梯間來往的病患有時候會好奇地把目光投過來,梁如琢也會還以禮貌一笑,側身讓一位手臂打著石膏,提著一包玻璃藥瓶的大媽先走。

  大媽瞧著梁如琢懷裏抱的孩子,細胳膊細腿,皮膚白得跟紙似的,心酸得要命:“哎喲,這孩子什麽病,快上去吧,甭給大媽讓了。”

  “發燒,沒什麽事。”梁如琢換了個手,單手抱著文羚,順便幫大媽把藥提了上去,指了指走廊盡頭,“那邊有電梯,您下回打那兒走。”

  大媽笑開了花,一個勁兒道謝。

  他帶文羚去檢查了一遍,沒開VIP病房免得文羚在老大那兒不好交代,在普通六人病房給文羚找了一個位置。

  中途接了個電話,說發過去的圖紙有個地方工人做不了,讓梁如琢想想辦法。

  “好,我知道了。”

  對方還在好言好語地試探,梁如琢卻不再繼續聽,輕輕把手機放在枕邊,抱著文羚幫他躺下去。

  憔悴潔白的雕像在他懷裏被輕拿輕放,而此前已經被絲毫未被藝術浸淫的無知搬運工磕碰了邊角,幸運的是他遇到了能欣賞他美感的觀眾,於是身上的小小裂紋就成了被憐愛的理由。

  文羚昏昏沉沉地攬著梁如琢的脖頸,半個身子著了地,上半身還在梁如琢脖子上掛著,閉著眼睛小聲嚶嚀,和哺乳期的幼犬沒什麽分別。大概是身上的疼痛驅使著他抱得更緊,這和會所裏少爺們的擁抱是截然不同的,沒有口唇縫隙裏濃烈的煙酒和大膽挑逗的絲襪。

  是否摧毀一件純淨的東西就是那個男人的興致所在,隻有把世界上純淨的東西都塗抹上他的汙穢,才能讓他那顆扭曲的心在對比之下不顯得汙濁不堪。巧合的是這個暴殄天物的男人是他大哥,在被逐漸摧毀蹂躪的絲綢或塑像是他的嫂子。

  “乖,鬆手。”他輕輕拍了拍文羚的脊背,坐在床邊俯著身子哄他,好不容易把他從身上摘下來,他卻一沾地就蜷縮成一團,迷迷糊糊蹭到床角去了,和不肯見光的潮濕蟲一樣,小小地躲開陽光。

  護士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給文羚紮上消炎藥,掛上簾子要給他後麵上藥,碰到他褲腰的時候,文羚露出很痛苦的表情,半睡半醒地分出一隻虛弱的手反過來輕輕地擋著不讓弄。

  “我來吧,您忙去。”梁如琢順手接過藥瓶和棉簽,等護士走了之後,拉開了文羚褲子拉鏈。

  文羚像受了驚,艱難地抓住了梁如琢的手腕,痛苦地把臉埋在枕頭裏,細碎的呻吟聲從發燙發啞的嗓子裏擠出來:“……我自己來,你有事先走吧。”

  “你不方便。”梁如琢俯視著蜷成蝦米的文羚,有些意外。

  “太髒了。”文羚渾渾噩噩搖頭,喃喃拒絕。

  梁如琢忽然想到把文羚送進檢查室時醫生一閃而過的厭惡目光,連李文傑都對文羚的傷勢嗤之以鼻,素不相識的孫醫生大抵是用同樣的眼神去看文羚的,也許更加露骨。這敏感的小東西蠕動著,發抖的脊背上寫滿了難過。

  他皺了皺眉,枕邊的電話裏傳出對方不耐煩的呼叫聲:“喂?梁工,您還在嗎?”

  梁如琢拿起手機,平和道:“不好意思,這邊忽然有點事,晚點兒再跟您談。”

  他把文羚提了起來,手掌用了幾分力道,不容拒絕地把人按在了懷裏,一手箍著他的腰,另一隻手剝開了文羚緊身的牛仔褲,用棉簽沾著藥膏抹到了裏麵的傷口上。

  困囿在舊櫥窗裏的藝術品應該被解救,這理由足夠冠冕堂皇。

  文羚掙紮了兩下,因為實在太疼,精力全用在忍痛上所以看起來乖了許多,趴在梁如琢腿上腦子一片空白。

  他的嘴唇被自己咬出了一圈滲血的牙印,額角冷汗順著臉頰直淌,嗓音因為劇痛而變了調,細細地叫他:“如琢……”

  窗外簷上凍著一串冰掛,其中一顆掉落下來,在窗台上碎成了幾段,陽光照了進來,在地上鋪了一條蜂蜜色的光帶。

  梁如琢把藥瓶放到桌上,輕拍著文羚的後背安撫,沉默許久,帶著笑意低頭問:“你剛叫我什麽?”

  文羚慌了,他也不知道。隻是這個名字在心裏放了太久,成了痛到難忍時的一劑藥。

  “哥……梁哥?”文羚努力去想一個稱呼來彌補這次失言。

  “你管老大叫叔,管我叫哥,不合適。”

  文羚想了很久,表情更加困惑了。

  梁如琢笑起來,蜂蜜色的陽光落在他半個肩膀上,微微上挑的眼褶也鋪了一層斷斷續續的光影。他低下頭,與文羚相隔一個關懷之上曖昧未滿的距離。

  在聽到文羚細若蚊吟的一聲叔叔之後,滿意又新奇地回味了一會兒。

  文羚後知後覺地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戲弄了,小心地從梁如琢身上爬下來,鑽進被窩裏麵對著牆,下逐客令來掩飾自己的不安:“不是圖紙有問題嗎……我不用照顧,輸完液我自己打車回去。”

  梁如琢安穩地坐在床沿邊,兩條長腿輕鬆交疊:“我的圖紙從不出錯。”

  這次他拿到的工程是高碑店被動房區域景觀,上邊十分看好被動式建築,開發商隻要建被動房就能立刻審批,但很多開發商投機取巧,在氣密性指標上偷工減料,基本上達不到符合要求的6.5。他們反複找梁如琢,根本不是景觀圖紙出了問題,是想借著梁如琢的人脈,讓科研院從監測指標上降個標準蒙混過關。

  這種沒意思的瑣事什麽時候處理都一樣。

  病房裏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一開始那種難堪的感覺並不明顯,但隨著遮擋床位的藍色棉簾被護士摘走,身體再一次暴露在別人的目光下,文羚躲進了被窩,把自己蓋得嚴嚴實實,背對著所有人。他感到一種生理上的不適,心髒似乎被一層細密堅韌的紗網勒緊了,有血從網格狀的傷口中蔓延出來。

  他摸索著找到枕頭旁的手機,想把之前發過的微博都刪掉。他甚至覺得有點惡心了,仿佛剛從泥濘暴雨中趟過來的自己一頭紮進了整潔的婚紗店。

  文羚一直沒找到機會刪微博,窩在棉被裏,消毒水的味道灌滿了鼻腔。梁如琢的聲音好像隻隔了一層被褥,在他身邊不緊不慢地獨自說話。

  “謝謝你給我擋酒。老大的惡作劇一直都很讓我頭疼。”誠懇的語氣絲毫聽不出他並非真心實意道謝,但文羚聽不出來,他的朋友很少,難免會把另有所圖的溫柔當成善意。

  他太疲憊了,慢慢睡了過去,身上的疼痛在藥膏作用下減弱了一些,半睡半醒間還能聽見梁如琢溫和的談話聲。這麽多年了,他終於安心入睡。

  牆上的陽光忽隱忽現,外邊的天格外透亮。梁如琢沒有走的意思,反而和剛進來的那位大媽聊了起來。

  大媽剛好住這間病房,熱情地洗了兩個蘋果放在梁如琢手邊,拉過椅子聒噪地攀談,問問多大年紀,結婚了沒,還問起文羚。

  “原來是侄子。”大媽喃喃地說,“我看你抱著他……嗨,我們小區裏就有一對兒,這是病,得治。”

  “嗯,得治。”梁如琢半靠在看護椅裏,彎著眉眼應和,一邊解開襯衫領口的紐扣,衣袖鬆鬆挽至手肘。他習慣周旋於眾人之間,親切和善,容光煥發。

  他看了一眼手表,覺得時間差不多了。

  六人病房的門被護士推開,發出吱呀一聲響。文羚睡眼惺忪翻了個身,朝門口望過去。一位右手打著石膏的中年男人神色憔悴地走進來,身上還穿著酒保工作服。

  文羚認識他,那杯他替梁如琢擋下來的高度烈酒就是這個人調的。姓楊的常常給梁在野送些典藏酒,他在前門有家店麵,偶爾得麻煩梁在野照拂一二。

  酒保第一眼先看見了文羚,兩人剛好目光交接,文羚不喜歡他,翻了個白眼躲進了被裏,心裏感慨著真是報應。

  緊接著,酒保又看見了梁如琢,身子猛地一震,腳步戛然而止,打著石膏的右手在脖頸上掛著搖晃了一下。

  梁如琢從談話中分出目光瞧了他一眼,轉過身來熱絡道:“楊先生?兩天不見怎麽受了這麽重的傷?”

  楊宇的臉色漲成了豬肝紅,又迅速褪成了死灰,惶恐地退了兩步:“梁如琢,你、你……你等著蹲局子吧!”隨後連藥也顧不上換,倉皇逃了出去。

  大媽驚訝地追到門口四處看了看,那人連電梯都顧不上等,跑著下了樓。

  “嘿,這是誰啊,神經病呢。”

  梁如琢像完成了一件工作般輕鬆地舒展了一下身體,拿了外套到文羚身邊問:“睡了一覺,好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