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陳宇然邊倒酒邊分出目光看了他一眼:“怎麽了師兄,園博會顧問當得不爽?昨天的會開得怎麽樣啊?”

  “跟那沒關係。”梁如琢輕輕吐了一口煙霧。

  陳宇然嘻笑道:“我知道了,你家老爺子催婚要孫子是吧?家裏也沒什麽列祖列宗要供著,所以他是非要個孫子繼承他早泄的jb嗎?”

  梁如琢沉默著,看著玻璃杯逐漸盈滿的液麵出神。

  陳宇然看見他手腕上纏的一圈紗布,愣了一下,把嘴閉上了。桌上還有三四位朋友,見梁如琢今天反常的沉默,慢慢都噤了聲。李文傑給了幾個要勸的朋友一個安靜的眼神。

  梁如琢笑了笑,拿起酒杯站起來:“今天情緒不高,我給大家賠個罪,先幹了。”

  陳宇然最愛打圓場,幾句話就幫梁如琢遮了過去:“哎哎哎那啥咱們聚一塊不容易,今天給師兄接風,來一塊兒走一個!祝師兄在國內大展宏圖啊!”

  桌上擺的是陳宇然從家帶過來的貴州茅台,酒過三巡,桌上氣氛熱絡起來,都是老相識,幾句話就打消了起初的一丁點不愉快。

  陳宇然托著腮幫跟一桌人閑聊:“上周末dl那台阿波羅把變速箱和傳動軸燒了,駕駛員不會開序列波箱的車,聽著像是一檔給油強行上坡。”

  “裝逼唄。”

  “自己搞的碳纖維車架表現不會差,這公司確實挺會抓車迷。”

  梁如琢夾了塊小排:“玩票的基金公司,車看看就好。”

  聊著聊著,話題就不慎引到了梁家老大身上,說一陣子ces展會梁在野怎麽也算主角之一,到時候兄弟倆冤家路窄又得碰上。

  陳宇然看了旁邊一眼,梁如琢臉色如常,甚至問了句:“他新弄來的那小孩兒,名字是哪兩個字。”

  “文羚兒啊,文弱的文,羚羊的羚,跟我弟弟一個畫室。”陳宇然可算找著個能逼逼的話題,給樂壞了,“當初就是你大哥想法子給他弄進的美術學院,這學校多難進你也知道,我琢磨著這不就是個靠關係進來混文憑的小姨太太嗎,可真絕了,回回考試拿優,就是不靠你家老大,獎學金都夠養活自己了。”

  李文傑道:“那小孩兒確實有點東西,不知道為什麽肯在那種人身邊當姘頭。”

  他跟梁如琢是發小兒,對他比誰都更了解,平時旁人很難看出梁如琢的情緒,他永遠掛著一張疏離的笑臉,人緣相當不錯,但極少與人交心。醫生的直覺讓他下意識盯著梁如琢手腕的紗布看了一會兒,包紮的手法勉強過關,但並不專業,看起來是某個經常受傷的孩子替他做的處理。

  “對。”陳宇然舔了舔指尖的醬汁,“不過我說你家老大手也太黑了,文羚兒翅膀硬了逃了一次,被他抓回來踹斷了幾根骨頭,剛長好沒多長時間。本來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年紀小又沒人脈,嚇都嚇壞了,哪還敢跑。”

  有人嚼著花生米接茬:“報警啊。”

  “報什麽警?跟梁在野混一塊的哪個不是手眼通天,前腳報了警,後腳局子裏就能畢恭畢敬地給人送回來。”

  梁在野當然是什麽都幹得出來的,從小就是如此。梁如琢摸了一把耳後那道淺疤,指尖輕輕叩著桌麵。

  下午司機開車,陳宇然得去學校接他弟弟,順便拽上了梁如琢。進門時看見一輛寶藍色瑪莎停在校門口,陳宇然吹了聲口哨:“現在的小孩兒都被慣成什麽樣兒了,我弟要是敢這麽招搖,我打掉他的腦袋。”

  今天是油畫係作業展,在長廊掛了一麵牆。

  有幾位老師是見過梁如琢的,帶著一股受寵若驚的熱情地走過來帶領參觀孩子們的作業,一一介紹幾位優秀學生的作品,幾個研究生在一邊舉著手機錄像。

  梁如琢慢慢地踱步,目光在每個富有生命力的年輕作品前大致略過,終於在一幅黑漆漆的畫前駐足。

  畫麵是深藍色,無數雙手占據了構圖的主要位置,每一雙手都捧著一件珍貴的東西,或寶石或絲綢,或是女人的腳,畫麵正中心留有一道空隙,一隻螢火蟲孤獨地閃著光。作品名字叫《沒人要》,梁如琢看了一眼作品右下角的署名,是文羚。

  趙老師是文羚的指導老師,對梁如琢注意到自己得意門生的這一舉動非常驕傲,但也有一點不安:“文羚是我特別好一學生,但這次的作品還是過於幼稚隨意了,他之前的畫都很有深度,您要是想看我這兒有存檔。”

  “不用麻煩,我也是一知半解。”他輕笑道。梁如琢其實不支持學生全都走疼痛深度風,因為並不是所有人都經曆過慘痛的人生,能表達出彼時彼刻的感情,這樣的真實是更為難得的。

  但從這幅畫裏,梁如琢真切地感受到了疼,也從暗淡的色塊中看見了光。

  趙老師笑他謙虛。誰不知道梁如琢主修景觀,但因其接受的藝術熏陶和本身的藝術天分對畫作見解獨到,眼光毒辣,要是哪幅畫剛好入了他的眼,得了幾句點評,絕對會有一批投機者花大價錢購下來收藏或送人,這也是這些尚未步入社會的學生們出頭的捷徑。

  每個作品右下角都注明了作者和聯係方式,鬼使神差地、梁如琢去掃了那個碼。

  ——文羚在自己書桌前整理成績單,和英語四六級的證書摞在一起,整整齊齊放在一本塑料文件夾裏。

  他隻能站著收拾,因為隻要一坐下來裏麵就撕裂似的刺痛。其實他想躺一會兒,但也許躺下就起不來了,他不想連上廁所都得求室友扶自己,索性自欺欺人地硬撐著,可能下一分鍾就沒有這麽疼了。

  梁在野很少讓他傷得這麽重,不知道他們在病房裏進行了怎樣令他暴怒的談話。這次大概要養個幾天,早上和中午他都隻敢吃一點粥,不然會更痛。

  四肢連稍微挪動都十分吃力,身上一陣一陣冒著虛汗,也許應該去買點藥,但不知道該買什麽,他特別渴望有個人能告訴他那個地方受傷了該怎麽辦,但是沒有人,這個世界上他想不出來有誰願意不帶惡意地幫他減輕一點疼痛。

  邊上的手機突然響了一聲,他湊過去看了一眼,是微信的新聯係人申請。平時經常有大小甲方加這個號約稿,偶爾也有學弟學妹們從作業展上找到了聯係方式來撩兩句,文羚隨手通過了申請,說了一句您好,對方也沒回複。

  頭像還挺帶感的,文羚翻了翻對方朋友圈,隻有一些轉發的展會鏈接,沒什麽有用的信息,轉頭就忘到了腦後。

  寢室裏除了他還有一個人在,陳凱寧抱著一個籃球躺在上鋪哼歌兒,心情不錯。這小子平時都是“六十一分我不要,把那一分減掉”的選手,這回好不容易拿了一回獎,最近天天給他哥打電話要這個要那個的。

  文羚抱著自己的文件夾,低頭捋了捋,這裏麵有幾張成績單和獎學金證書,連英語四六級都是六百高分通過。有時候他也想和家人像這樣打一個電話,但沒有哪個人願意聽他講一些學校裏瑣碎的歡樂和困苦。

  陳凱寧從上鋪探出頭來:“文羚兒,我還差兩張精微素描,下周還得交三千字學期總結,我真禿了,幫兄弟一把吧。”

  “誰是你兄弟。我還得給林大公子畫比賽的畫呢。”文羚嘁了一聲,抬手碰了碰頭,摸到了昨天梁如琢扶的那個地方,心情才又雀躍起來。

  他的手被上帝吻過吧,不然怎麽可以療傷。

  “呸,他讓你畫你就畫,你有沒有點兒骨氣啊……你身體又不好,平時畫稿子都夠累了,哪有空管他,換我就舉報他。”陳凱寧沮喪地把腦袋搭在籃球上,他也知道林權達是馳林控股的大公子,一般人惹不起,連老師都拚命拉著拽著給他找分兒抹處分,就為了讓那混世魔王趕緊畢業出國,這差事是老師私下找文羚辦的,文羚要是接了,那皆大歡喜,費點心罷了還能拿錢,要是不接,麻煩可就大了。

  文羚停了手,撩起發絲掖到耳後,:“那也得讓他給了錢再說,我可不白受這頓支使。”

  不一會兒,趙老師的電話過來了:“文羚兒,最近沒安排吧?你準備一下,下月初跟我去hb園博策劃會,帶你見位大師,人家挺欣賞你的,能說上話就更好了。”

  “有點事兒。”文羚翻了個白眼,這個月得給林大公子趕工了,真沒空。

  “嘿你這孩子,什麽事那麽重要,你當誰想見梁如琢都能見得著呢!”

  文羚差點把手機摔了:“梁如琢……欣賞我?”

  窗台上有一盆水培的百合,是文羚為了寫生特意買來插上的,昨晚還是骨朵兒,今天似乎裂開了一朵,吐出幾縷紫紅的蕊心來,快開了。

  趙老師那邊有點亂,聽不太清:“你不去我就帶別人去了。”

  “去!”文羚慌忙找了個信號好的地方,“喂?老師,我沒事兒,我可閑了!”

  林大公子,去他媽的。

  第6章

  “給我遝稿紙,我寫那三千字。”陳凱寧愁眉苦臉地從文羚桌上翻了翻,“我自己拿了啊。”

  “你從我書架上拿,桌上那遝新的我還有用。”文羚拿了調色盤去洗手間裏刷,說話聲音夾著悶悶的笑。

  “小氣,新的還不讓用。”陳凱寧發著愁,看了一眼手機就立刻從床上蹦起來,“臥槽我哥救我來了,媽的老子終於不用點外賣了。”

  他邊說邊按開視頻通話:“喂!哥!咱啥時候回家啊,我在這兒漂泊無依。”

  陳宇然在視頻對麵啐了一口:“你他媽躺床上漂泊無依?搬東西下來,大姐回來了,晚上聚聚,請個假後天再回來。”

  陳凱寧心說請啥假啊,翹課都家常便飯了,臉上揚起乖笑:“好嘞。”撂下電話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下來,把桌上的成績單一股腦塞包裏,拿東西下樓。

  文羚甩著手上的水走出來:“我幫你拿點東西?”

  陳凱寧一甩頭:“不用,今兒風大,別給你吹一跟頭。”他室友這身子骨著實有點弱,才上學兩年半,陳凱寧都背著他去了三回醫院了。

  文羚也沒再堅持,扭過頭去繼續刷調色盤。陳凱寧還沒走出寢室門,舍長就回來了,往洗手間裏看了一眼,不耐煩道:“回回你占著廁所,快點出來,尿急。”

  陳凱寧往壁櫥上一靠:“不是,你幾把上鑲鑽是怎麽的不讓人看啊,人家在水池子裏洗又沒在便池裏洗,你尿唄。”

  舍長甩了運動鞋拿了個蘋果啃:“我怕他看見我幾把害羞啊,是不是羚兒?這周末過得好嗎?”

  文羚衝在涼水裏的手冷不防僵住,被孟旭帶刺兒的哂笑一紮,身上的小傷口又細細綿綿地疼起來。陳凱寧扶了他一把,不小心牽動了衣服底下的傷,文羚咬牙吸了一口涼氣,把陳凱寧的手撥了下去。

  他走出來,揚起眼睫深深地看了孟旭一眼。

  孟旭嚼著蘋果的嘴停頓了一下,被文羚不懷好意地凝視著,有點冷,看不出他又在醞釀什麽詭計。

  文羚轉身拿起陳凱寧的書包走出去:“送你下樓。懶得跟濕垃圾在一個屋裏待著。”

  “操你再說一遍?自己幹過什麽事兒還不讓人說了,就憑你接稿那些錢能買得起……”孟旭噎了一口,起身想揪住他,被文羚輕輕撥回來的門碰了一鼻子灰。

  陳凱寧是不敢讓文妹妹拿什麽重物的,自己左手挎著書包,右手夾著籃球,從宿舍門中間擠了出去。

  宿舍外門是雙向開的兩扇實木門,陳凱寧沒能騰出手去扶,文羚發著呆跟在他後邊走,前邊人一出去,那一整扇實木門照著文羚的臉就拍過來了。

  文羚慌忙抬手擋,忽然有隻手替他擋住了,木門哐當一聲悶響撞在他掌心裏,溫涼的手背貼在了文羚額頭上,帶著一陣極淡的氣息。

  文羚瞪大眼睛,微微仰頭看去,梁如琢插著兜站在門外,單手扶著木門,手指頎長,指甲邊緣光滑幹淨,像一雙會演奏弦樂的手,文羚不滿足於在腦海裏把這雙手放到琴弦或是黑白鍵上,出神地想著,原來昨天這隻手放在自己頭發上的時候這麽好看。

  樓道口的桑樹虯枝上掛滿了雪凇,偶爾被風吹落的幾片落在了梁如琢低垂的睫毛上。陽光從他斜背後照過來,深邃的五官輪廓就鑲上了一圈金箔,尤其聚集在微微上揚的眼角。

  “梁、梁……”文羚震驚了,咬著舌頭拚命想把它捋直了說話。渾身的血仿佛在一瞬間都湧到臉上發起燙來。

  他還呆愣著沒能做出什麽反應,梁如琢的目光已經快速且銳利地上下掃了他一遍:簡單的白t恤,淺藍牛仔褲的褲腿上裹滿了亂七八糟的油畫和水彩顏料。

  “你沒事兒吧,誰涼涼了?”陳凱寧蹦回來探著頭問。

  文羚一直送他們到停車場,一路上都沒和梁如琢說話,因為精神已經恍惚了。他一路上默默把頭發端正地紮在腦後,還偷偷發了一條微博。

  “小羊咩咩今天摘到星星了嗎?沒有,但我貧血了。今天的更新先鴿為敬。”

  他都沒來得及刷刷評論,聽說梁如琢今天喝了酒沒開車,眼睛立刻亮了,輕聲說:“我送你吧。”

  好巧不巧,等著文羚給畫比賽圖的林大公子跟一幫哥們勾肩搭背走過來。因為父輩們跟梁家的關係,林權達是認識梁如琢的,殷勤打了聲招呼:“這不梁二哥嗎?去哪兒啊我送你。”

  他看都沒看一眼文羚,根本也沒把一個收錢替自己畫作業的小學弟放在眼裏。卻不知道文羚心裏記掛著過一陣的園林策劃會,已經開始盤算著找個什麽理由撩挑子不幹了。

  文羚揚起眼睫,似乎想攔住梁如琢:“我送你。”

  那公子哥兒其實也沒什麽壞心眼,就是性子渾,說話也直,哼笑了一聲:“你坐地鐵還是騎共享單車送啊?”

  文羚眨了眨眼睛,抬起食指上掛的車鑰匙。

  身後的瑪莎拉蒂響了一聲,車燈亮了。

  車內打著熱風,文羚還是覺得冷,把後座的羽絨服拿過來搭在了腿上,偶爾瞥一眼坐在副駕的梁如琢。正值下班晚高峰,路上有點小堵,文羚看了一眼表,咬了咬下唇,艱難地問:“抱歉……有點堵。你等會兒有別的事嗎?”

  梁如琢低著頭看手機,微信界麵上顯示著一句“您好。”頭像就是文羚側臉的照片。他拿起手機,和正開車的文羚比了比,還是本人好看一些,隻是臉色顯得更蒼白。

  “有事,不過晚點也沒關係。”梁如琢關了手機屏幕,偏過頭望著他問,“不舒服?”

  “沒有,天太冷了。”文羚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指攥得發白,手心裏不斷滲著虛汗。他盡量讓自己表情自然一些,“你吃飯了嗎,我知道有家館子特別好吃。”

  梁如琢右手支著頭,手肘抵著車窗,把文羚小心翼翼的模樣盡收眼底。

  從環境心理學的角度來說,人們通常在空間中更願意有所依托,安全感是人類的基本心理需求之一。人都是趨光的,就像這隻小羊正在跌跌撞撞地朝自己走來,用毫無殺傷力的小角輕輕地蹭了蹭自己。

  而他卻隻想看他驚慌失措的樣子。

  “嗯?”梁如琢微挑眉角。

  文羚瞬間看懂了他的意思,他大概是覺得自己花梁在野的錢過於理所應當。

  果然,梁如琢是這樣看他的。他早有心理準備,還是覺得心裏空了一塊。文羚看著他,眼睛裏的熱忱冷卻了大半,腦海裏又起起伏伏地想起梁如琢叫自己“嫂子”,忽然就生出些自暴自棄的念頭來。

  一塊擦慣了地的抹布,洗是洗不幹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