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小小退後一步,瑛娘卻似不覺得這惡瘡肮髒。

  “去歲春日裏也不知怎麽染上了這個,看了許多大夫,根本不知是什麽緣故。”瑛娘說著又要落淚。

  謝玄伸手搭脈,男人脈搏強健,並不像是生病的樣子,他眉頭一皺,略略思索:“大夫當然不知這是什麽毛病。”

  瑛娘臉上一喜:“小……小兄弟,你能瞧出這是什麽?”

  謝玄搖搖頭:“瞧不出,凡身有病痛,總是有表有裏,可這位先生,表麵生病,底子卻是好的。”

  瑛娘一聽,這是鎮上回春堂的大夫說過的話,都說按李郎君這身體,不該得病,可這瘡又實實在在長在他的腿上。

  “這個病不須用藥。”小小走到近前,她指著男人的腿道,“用符就行。”

  說著取出黃符朱砂遞給謝玄,謝玄落筆成咒,現學現賣,學了聞人羽的符咒,請藥王入符膽。

  本來寫完之後即刻貼上就行,但為了顯得煞有介事,他對著靈符念了三遍藥王咒。

  小小睜大了眼睛,謝玄每念一遍,那黃符金光便更盛一分,謝玄從來偷懶,隻要符咒靈驗便疏於念咒,沒想到此時一念,竟然功效加強。

  謝玄念完,一下將符咒貼到男人的腿上。

  夫妻二人本來不信,瑛娘伸手就要阻攔,可這符一貼上去,男人痛叫一聲,身子往後一仰,痛不可當,跟著腿上流出濃濃濁水來。

  汙濁漸漸將靈符浸濕,等整張符紙汙透,腿上的膿水便就此止住了。

  夫妻二人目瞪口呆,瑛娘伴著丈夫治病已經一年多,這瘡從手指大長到碗口大,再長滿了整條腿。

  回春堂的大夫說,想要治好,隻能把整條腿給切掉,斷肢求生,可若斷肢,人也可能立即死去。

  說來說去,都是死路一條,若非夫君心性剛強,可能根本就撐不過一年。

  瑛娘恨不得給謝玄下跪,這三百多個日日夜夜,無時不在折磨他們,她抱著丈夫喜極而泣:“這下可真的好了。”

  李瀚海緊緊握住妻子的手:“這一年多,辛苦你了。”

  小腿上流出濁水,其實劇痛無比,可他怕瑛娘擔心,忍耐著隻喊了一聲,這會兒疼得滿頭是汗,可依舊笑著稱謝。

  兩人無比歡暢,謝玄卻澆冷水:“哪有這麽快就好,以他的身體一天至多一張符,正午時分最有效用,總得三五日才能好。”

  瑛娘立時下跪:“小兄弟,求你慈悲,求求我夫君的性命。”

  謝玄扶她起來:“這是小事兒,不值得行這樣大的禮。”

  瑛娘搖了搖頭:“對小兄弟許是舉手之勞,對我和夫君,卻是救了咱們兩人的性命,人命又豈是小事呢?”

  她早存死誌,隻要丈夫一走,她也跟著一並去,兩人生同衾,死同穴。

  李瀚海緊緊握住妻子的手,互望一眼,相視一笑。

  小小見過蔣文柏那種人,嘴上說愛,轉臉便要人永世不得超生的人,又見到李瀚海和瑛娘這樣的,扯了扯謝玄的袖子:“咱們就幫幫他們罷。”

  謝玄有些猶豫,一想到將來見著師父,知道他們這一路上可曾見死不救,就覺得手掌心發麻,這怕是得挨上三四千下。

  用靈符再加醫藥,三日便能好,再日夜兼程,也能盡趕到京城。

  謝玄一點頭:“成,明兒我就進城去,買些藥材來。”

  第二日清晨,東方紅日破曉,陽氣初生之時,謝玄就將靈符貼在李瀚海的腳上,沒一會兒濁濁膿水流出。

  等一張符失效,曹瑛娘捧出一盆竹葉煮的水,替丈夫浸腿,又打了井水把地上澆幹淨,預備過飯菜,對小小和謝玄道:“今兒除了賣藥,我再去買些肉來,給大家都補一補。”

  小小和曹瑛娘進鎮買藥,謝玄就在家裏給李瀚海拔瘡。

  李瀚海問他:“昨日瑛娘在,我不便多問,敢問小先生,這東西是如何來的?”

  謝玄抬眼一看,他倒是個明白人:“你有什麽仇家?沾過什麽邪祟?”

  李瀚海思量片刻,搖一搖頭:“我長在鄉間,教孩子們讀書識字罷了,又哪兒去招惹什麽仇家。”

  謝玄長腿一搭:“那你仔細想想,腳泡在桶裏不要動。”若不是曹瑛娘用竹葉煮水,日日給他泡腳減輕疼痛,他也支撐不到現在。

  瑛娘帶著小小進鎮,兩人還沒進藥鋪,就在街上遇上個唇紅齒白,十分俊秀的年輕人,他遠遠就認出瑛娘,幾步奔過來:“瑛娘,你怎麽進城來了?”

  臉上顯出憂色:“可是……可是李兄的病。”

  瑛娘璨然一笑:“他好多了,再過幾日就能好了。”

  小小一把挽住了瑛娘的胳膊,霧色雙瞳中沒有映出男的人臉,映出他頭頂一團黑霧,那黑霧如狼似虎,撲向瑛娘。

  作者有話要說:蛇:給我給我,讓我吃了他

  第24章 睜眼瞎

  那人一聽李瀚海身體好多了,臉上笑意一滯,似乎並不稱願。

  跟著反笑得更熱情了:“真的?那真是太好了!是請了哪家的大夫?我一直憂心李兄的身體,四處尋訪名醫,可都說這病聞所未聞。”

  瑛娘剛要說話,小小輕輕捏了捏她的胳膊。

  瑛娘還道她不願意透露姓名,便道:“是用了個鄉下的土方子,也是實在無法可想了,用慈航真人爐前灰敷在傷口上,沒成想那瘡竟漸漸好起來了。”

  那人聽見如此,臉上茫然,隻是反複說道:“這太好,太好了。”

  聽在瑛娘耳中,便是此人當真是夫君的好友,十分憂心夫君的病情,她還笑道:“等他好了,你們又能似往日一般,爬山作詩了。”

  那人笑了兩聲:“那我今日可得去探望李兄,家中少些什麽,嫂子隻管告訴我。”

  瑛娘搖搖頭:“往日就多賴你周濟,如今他好了,豈能再處處都麻煩你。”

  “我與李兄是同窗至交,又是結拜兄弟,怎麽能說這樣見外的話,今日我必帶著酒肉去拜訪,李兄若好起來,正好一同秋闈。”

  瑛娘點頭輕笑,與他別過。

  轉身帶著小小去生藥鋪子,一路走還一路說:“那位陸相公是我夫君的同窗,自從夫君生病,十分關照我們,到是我原來錯看了他。”

  原來當他是個浪蕩子,危機關頭才知竟是個古道熱腸的人,瑛娘感慨一聲:“我買些香燭果子,回去供奉慈航真人。”

  小小偏頭看向她,瑛娘一雙美目似含秋水,長著這樣漂亮的眼睛,怎麽偏偏是個睜眼瞎。

  小小自小便不喜歡自己的眼睛,眼睛雖大,可瞳色極淡,白天時常瞧不清楚,若是坐著不說不動,就跟個小瞎子一樣,常被村中的孩子們取笑。

  為了這個,師兄可沒少跟同村的男孩們打架,打到所有人都不敢再叫她小瞎子。

  師兄手重,幾個孩童圍上來也打不過他一個,還常把人揍得鼻青眼腫,鄉人領著孩子上門告狀。

  師父提起竹條便要罰,謝玄已經被打皮了,梗著脖子就不認錯,小小抽抽噠噠,哭著告訴師父:“他們叫我小瞎子。”

  師父的竹條要落未落,聽見這句收了竹條,長滿老繭的手摸摸小小的頭頂心:“無人比你的眼睛見事更明。”

  往後謝玄再因為這個打架,師父也就不罰他了。

  可小小依舊羨慕別人的眼睛,明亮有神,可此時再看,倒明白了師父的意思,還是她的這雙眼睛更好些。

  “他不是個好人。”小小不懂委婉,直言說道。

  瑛娘一怔:“小妹子,你是說陸相公?”

  “嗯。”小小點點頭,雖不知李瀚海的怪瘡跟那姓陸有沒有關聯,但這人對瑛娘不懷好意卻是明明白白的。

  瑛娘轉頭去望,隻見陸子仁還站在街口,遠遠望向她們的方向,一見她轉身,忽然綻開笑意,癡癡然看著她。

  瑛娘心中一突,他往常也曾流露出這種情狀,她原來也曾覺得古怪,可沒過多久,夫君便染上怪瘡。

  往日舊友大半都不再來往,隻有零星幾人時不時還到家中來,陸子仁便是其中一個,他回回來都帶許多東西,又請醫請藥,過年過節還要親自上門送禮。

  瑛娘這才對他大為改觀,可今日聽小小的話,心中又頗有些疑慮:“你不過見他一麵,怎能斷定他不是好人?”

  小小抿著嘴巴不說話了。

  瑛娘看她年紀小,雖覺得陸子仁神情有異,卻不願將人往壞處想,拍拍小小的手哄她:“走,我們去買果子糕點吃,你喜歡吃什麽?雲片糕好不好?”

  瑛娘賣了幾幅繡品,又接了幾幅繡,換錢買藥買點心,帶著小小出城回家。

  走到城門邊,幾個道士站在城前,手上舉著畫像,對著過路人一一參照,見有年輕男女便揪住人不放,細細對照過,才鬆開人的衣襟:“走罷。”

  路上人都罵上兩句,也有人問:“這幾個道士幹什麽呢?”

  有人答道:“說是道門緝捕犯了事兒的道士,說是偷了東西的小賊。”

  小小心中一緊,有些慌張,要是謝玄在,她一點也不害怕,可這會兒隻有她一個人。

  瑛娘一聽說是要抓一男一女兩個小道士,便看了小小一眼,看小小巴掌小臉,眉毛緊皺,心裏隱隱有些明白。

  可她不肯相信這對兄妹是壞人,昨日來投宿,兩人風塵仆仆,衣衫樸素,除了一身齊整的,都是舊衣,哪像偷了東西的樣子。

  她緊緊勾住小小的胳膊,握住她的手,拿竹籃中的彩線給她看:“你瞧這個,這個繡隻蝴蝶翅膀,須勾三層線,才能顯出蝶翅的層次來。”

  小小眨眨眼,當真低頭去看彩線,她沒穿道袍,瑛娘又替她梳了兩條辮子,看著就是尋常的女孩兒。

  幾個道士目光往她們身上一滑,隻當是對出來買東西的姑嫂姐妹,輕輕鬆鬆便讓她們出了城。

  出了城門,小小才略鬆口氣,眉頭還緊緊擰著,一陽觀竟然顛倒黑白,這事兒必要告訴師兄,等他們離開李家,連城都進不去,又要怎麽坐船去京城?

  瑛娘一句多話也無,回到家中便給丈夫煎藥,又準備飯菜。

  小小謝玄關起門來咬耳朵,謝玄聽見一陽觀竟然通緝他們,氣得“騰”一下站起來:“看我一把火燒了這勞什子的破宮觀。”

  小小咬著嘴唇,十分憂愁:“那咱們怎麽去京城呢?”

  謝玄在屋裏兜了幾步,眉頭一揚,鬱氣散盡:“別怕,總有法子,正好在這兒住兩日,等想到了辦法咱們再走。”

  李瀚海原來隻憑天生豁達的性情支撐身體,此時知道自己有救,整個人神采奕奕,他雖沒有陸子仁生得俊秀,但眉目之間意氣不同。

  坐在竹屋前,正教個孩子讀書識字。

  竹窗邊傳來陣陣讀書聲,瑛娘從灶間瞧見,嘴角含笑,又瞥向竹屋,想了想回屋翻找一陣,用布包起幾身衣裳,送給小小和謝玄。

  “這是我未嫁時穿的舊衣,都是幹淨的,尺寸隻要再改一改就合適了,這兩件是我夫君的舊衣,你們不要嫌棄。”

  給小小的是兩件繡著小花的衣裙,給謝玄的是青竹布衣,他身材高大,穿李瀚海的衣裳也不短,穿上一看,倒像是個讀書的小秀才,不像是跑江湖的道士了。

  瑛娘心思極善,萍水相逢,這對兄妹就肯替她丈夫治病,這才想辦法替他們周全。

  謝玄躬身行禮,知道瑛娘必是瞧出了什麽,但她不但沒說,反而拿出衣裳來供他們喬裝:“多謝李夫人。”

  瑛娘看這兄妹倆相依為命,心裏便憐惜小小,這小姑娘連女孩兒的發式都不會梳,梳子都是破的,取了個小盒:“這個也是我的舊物,不值什麽錢,我又沒有妹妹,就送給你罷。”

  一個紅漆小盒兒,裏頭一把雕花小梳,還有一對兒紅石耳墜子。

  小小從來沒有收到過女孩家的東西,拿出來翻看,愛不釋手。

  謝玄在一邊瞧見了,暗暗後悔,隻想到給她買裙子,沒想到也該給她買這些女兒家用的東西了,等他們能進城就帶他去胭脂鋪子,什麽好的貴的都給她買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