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沈毓章無話可說。他鬆開握著茶盞的手,站起身來踱了幾步,又望一眼卓少炎,真想問一問謝淖何德何能,竟得她如此深愛。殿外月輪初升,他目光抵進夜色深處,憶起謝淖信中的那句“如光如熱,亦親亦愛”,這時卻又有了不一樣的感受。

  他再度抬眼,看向輿圖。然後他隻字不提北事,囑咐道:“盛夏暑熱,你如今有孕,絕不可貪涼。”

  卓少炎輕輕笑了。

  她亦沒與他提北事,隻順從地點了點頭。

  ……

  沈毓章離開後,沒回西華宮,而是直接去了兵部。

  值守諸吏將這些時日自北邊遞來的間報全部呈至他案前,供他查看。雖此前已閱過不止一遍,可沈毓章仍然細細翻閱半晌,然後扯過案上輿圖,將謝淖的行軍路線勾畫出來。

  謝淖自戎州發,集舊部於晉煕郡,毫不迂回地直驅北進,在連下十六郡後與從西邊起兵馳來的陳無宇所部匯合,軍馬聲勢愈壯,北上途中再下十一郡,徑逼晉京。至八日前,謝淖陳兵晉室安、慶二王封地交界處,此二王封地八郡控扼晉京咽喉,一旦下此八郡,則晉京以南再無重鎮可守。

  這等摧枯拉朽的強勢進軍,不論再看幾遍,仍然令人震撼。

  而一直以來都令沈毓章深感匪夷所思的,是晉廷竟然迄今為止都未發京畿禁軍南下平叛。

  外敵逼臨、鐵蹄尥踏,王朝將覆,而朝堂之上、居高位者竟不可視見——能做到這一點,又是何其的令人震悚。

  沈毓章按下輿圖。

  他不能知,這一條征伐之路,在兵馬幹戈之外,在不可窺見之處,又有多少人為之心甘情願地匍匐鋪路。

  ……

  晉京,崇德殿。

  譚君立在大殿的中央。他手裏拿著一張紙,低著頭無聲在看。不多時,他垂下胳膊,抬眼視上,平靜道:“臣請問,陛下是從何處得來此物的?”

  戚炳永沒有回答他。

  少頃,戚炳永自禦座上站起身,循階而下。

  譚君則撩起朝服下擺,端正跪地。

  戚炳永走至他身前,低頭看向被他雙手壓在殿磚上的那張紙,紙上“討晉廷檄”四個字清晰刺目。

  譚君稽首叩拜:“陛下。”

  戚炳永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陣兒,竟矮了矮身,在他麵前蹲了下來。低頭向前湊近了些,戚炳永開口:“朕曾經以為,朕親手選出的宰相,當是個能叫朕放心倚靠的良臣。”

  譚君未言。

  戚炳永問道:“謝淖——為何還活著?”

  譚君緩慢地抬起頭來。他的目光毫無波瀾:“稟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再問:“今叛軍占了大晉三分之一的郡地,一路打到了朕的臥榻旁,而朕竟不聞不知此事,這又是為何?”

  譚君再答:“稟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最後問:“任熹拜兵部尚書後不久,便自請出京北巡邊軍,檢視武備。拿這個肥差將他誘出京畿,讓朕身邊少了一個知通內外兵情的心腹,這又是誰的主意?”

  譚君最後答:“稟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點了一下頭。

  緊接著,他掃下目光,伸手捉住譚君的手腕,舉平至眼前。他將譚君的朝服袖口剝開,裏麵自手腕至臂間數寸,滿是醜陋傷疤。他輕輕地歎了口氣,道:“譚卿當初在此殿上遭受這等重刑,朕同滿朝文武皆以為,鄂王恨透了你,你也恨透了鄂王。”

  戚炳永又道:“朕今日才明白,四哥處心積慮這麽多年,所謀究竟是什麽。”他捏了捏譚君的手腕,見譚君臉色發白,低聲道:“譚卿,你為何要選四哥?有什麽事,是四哥能做得,而朕卻做不得的?”

  譚君不再回答。

  下一刹,他的視線被猛烈地撕晃了下。戚炳永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喉頭,氣力之足之烈,短短幾瞬就令他的麵孔漲得發紫。

  “譚卿。”

  戚炳永的聲音貼近他耳邊。

  “當年四哥殺人,是因四哥要活。而今朕殺人,又何嚐不是因朕要活。卿欲效忠四哥,豈不知人都會變。若四哥一朝登極,你以為他還會是他麽?”

  譚君的眼裏爆滿了血絲,他翕動著雙唇,卻發不出半個字音。

  戚炳永在他瀕臨氣絕之前忽地鬆開了手。看著譚君的身體重重落倒在殿磚上,他站起身,轉回頭。

  不遠的殿角陰影處,文乙無聲地看著這一切。

  “陛下。”他看著戚炳永走來,垂首躬身道,隨即遞上溫濕的巾帕,替戚炳永仔細擦了擦因過於用力而微微顫抖的右手。

  ……

  兵部獄牢。

  鐵門被自外打開,有士兵進去放飯。囚室裏的男人睜開眼,如往常一般沉默地接過了已涼透了的粗糙牢飯。

  士兵向後退走,行動間,一張被揉得皺皺巴巴的紙自他身上掉落。

  那紙落在男人眼前。

  不知已被多少人傳閱過,汗水幹涸的漬跡混著灰土附著在紙上,讓其上的墨字看起來有些慘淡。可那字連字之後的力量,卻透過這看似慘淡的墨字,重重地展現在男人麵前。

  “……

  今戰事連年,國中蕩蕩,宗廟計絕,而元元之命如螻蟻矣。國之四境,漭漭疆場數千裏,何處不埋兵馬之白骨。戰事每起,轉輸不絕,行役亦久,百姓怨曠,同懷危懼,何其憂苦。吾輩從軍,為沒身報國,雖死而不悔;然兵命何賤,竟為宗室興兵邀功之所恃。吾輩死國可矣,死宗室私權可乎!

  ……”

  士兵慌忙間彎腰去撿。

  男人卻將這封檄文一把按在掌中。

  “周將軍……”

  士兵頭一回開口,叫出了這個久旋於他們心中的稱謂。

  周懌點了點頭。他將檄文通讀了一遍,再度看向士兵。空氣中,似乎有些什麽已不再如常,又似乎有些什麽已遭徹底改變。

  他道:“給我些水。”

  士兵依言去取水給他。

  他就著淺淺一碗清水淨了淨麵龐,一絲不苟地束起發髻。

  然後他站起來,道:“給我甲衣。”

  士兵有些遲疑,立在原地沒動。

  他注視著士兵,又道:“還有我的佩劍。”

  或許是這束目光太過堅定、太過無畏、太過剛悍,或許是他的話語冷靜而強勢、不容人拒絕及辯駁,又或許是根本無須這束目光、無須這冷靜而強勢的話語——

  士兵出去了,未多久,捧著他入獄時所佩著的鐵劍與甲衣回來了。

  周懌著甲,佩劍,最後對士兵道:

  “給我讓條道。”

  第87章 捌拾柒

  牢地潮濕,周懌踏著層層灰塵與陳年血垢,跨過門檻。一束細亮的光線透過牆洞打在他的背後,甲衣上磨痕片片,折映著這清明的亮。那些磨痕見證了他曾經的功與過,榮耀與恥辱,征途與殺伐,猶如烙印在骨,今將伴他踏上新程。

  數步之後,周懌停住腳步。在他的身後,守獄士兵們那一道道無聲地盯著他的目光隨之一頓。空氣中滿是沉默,沉默中則充斥著雲起蕩動的念望,蠢蠢將燃,隻差一引。

  周懌抬起右手,握住腰間劍柄。他沒有回頭,他也無須回頭。

  他開口:“諸君,何不隨周某共赴此道。”

  ……

  崇德殿中響震著重重的咳嗽聲。

  太醫跪在禦榻邊,雙手奉藥。藥碗輕斜,微抖,隨之被人一把打翻。濃苦的熱汁兜頭澆落,太醫渾身一凜,卻不敢抬袖擦拭。

  文乙步近,為他遞上一張幹淨的帕子。然後他躬身向禦榻:“陛下,莫要動怒。”

  一隻手自帳子中伸出來,緊緊扣住太醫的右肩。那隻手的手指修長,指骨硬實,年少而有力,隨著咳嗽聲不停而震顫不停。帳中人嗓音沙啞:“……朕得了什麽病?若說謊,誅九族。”

  太醫按在地上的雙手都開始發抖。他的這副狼狽狀落進文乙眼中,叫後者默默歎息。

  “陛下。”文乙將帳子掛高,看向裏麵的年輕帝王,“陛下因謝淖舉兵一事而致急火攻心,這才生了這一場急疫。陛下需先消怒,靜心而後養病。”

  太醫埋首,連聲稱:“文總管說得是。”

  帳中安靜須臾,而後傳出一聲:“滾。”

  太醫聞聲,抬首望向文乙,在得到默許後,倉皇起身,快步退走。

  內殿帳中,燈影綽綽。戚炳永睜開雙眼,看向外麵。昏黃的燭光下,文乙的半白的頭發與洗不淨的皺紋仿若有形的歲月時光。

  他在文乙的攙扶下坐起,在咳了幾聲後,道:“庸醫。該殺。”

  “陛下,息怒。”

  “翰林醫官院如今入宿禁中的,就沒個堪用之人麽!”

  這一聲重斥,又引得他自己重咳不止。文乙將兩隻錦墊塞在戚炳永腰後,一麵為他拭汗,一麵道:“原來用著好的那幾位,個個都是當初跟著鄭至和學出來的。小臣哪裏敢再傳他們為陛下診疾?”

  “鄭至和”三字,進一步牽出戚炳永的洶洶怒意。他攥緊雙拳壓在身側,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住腔內躁痛,而後開口:“……文乙,朕想不通。”

  文乙垂下目光。

  戚炳永又道:“鄭至和……他是鄭平誥的內侄,鄭平誥當年是怎麽死的?!鄭至和竟投了四哥!還有譚君……”他說著,突地冷笑,“是朕愚蠢,是朕愚蠢了……”

  “陛下,少說話,多歇息。”

  “文乙……你怎麽不投四哥?”

  “小臣蒙受莊宗重恩,曾對天地起誓,終此一生,效忠戚氏。非戚氏輩而圖我晉室江山者,小臣唯以仇敵視之,豈言投靠?”

  聞此,戚炳永嘴角落下。他動了動嘴唇:“非戚氏輩……”沒再說下去。他的目光輕輕一動,裏麵有回憶湧入。

  那是建初九年。

  父皇率眾至南禦苑行射宴,諸皇子比藝,四哥不出所料地再一次拔得頭籌。父皇賜賞,四哥進至禦前,孝敬地俯首聽諭。父皇的目光是那麽沉,又是那麽重,盤壓在四哥的脊背上,許久才向上一抬。

  那時候,他同其餘幾位兄長一樣,都以為那沉而重的目光,滿載著期冀,承托著大望,更代表著父皇不可輕易宣之於口的偏愛。

  ……

  戚炳永微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