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他鬆懈了氣力,靠在文乙為他置放的錦墊上,再將目光投向文乙時,裏麵的情緒已大不同:“……你才是父皇留下的真忠臣。”

  文乙低首:“小臣不敢當。小臣有愧。”

  戚炳永則搖了搖頭:“能忍辱者,方可成大事。文乙,你無愧於晉室,實是晉室虧欠了你。”

  文乙的眼眶紅了。

  戚炳永咳喘數聲,拍了拍床榻,示意他近前來,又指向榻邊散落的幾封折子:“朕今咳得眼花,你給朕念一念,謝淖叛軍如今打到何處了?”

  文乙拾起折子,打開閱過,稟道:“安、慶二王封內守軍驍勇,截斷了謝淖連日北進的猛勢。二王來表,請陛下速速發京畿兵馬,南下馳援。”

  “好!好!”戚炳永以手撐額,慨然道:“今論大計,還須靠我戚氏宗親。傳朕旨意及兵符,火速發兵。”

  文乙喏應。

  戚炳永又道:“此前大赦鄂王餘黨,是朕昏了頭,聽信了譚君謬言。這些人,該統統殺光,一個都不可留。”

  “至於譚君,陛下欲如何處置?”

  “也殺。”

  “那小臣便替陛下草詔。”

  戚炳永頷首,他的頭微微垂下:“朕乏了,想歇一歇。”

  這時,有人來進新煎好的湯藥。文乙取過,親自奉至禦榻前:“陛下龍體為重,還是將藥喝了罷。”

  這回,藥未被戚炳永打翻。他依言用藥,隨即深深皺眉,身子往榻內一傾,朝外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歇了,叫旁人都退下。

  文乙退後數步,無聲地立了許久,確見帳中人已沉沉昏睡,才轉身出殿。

  ……

  內侍省外,一名小吏久候於夜色之中。

  文乙行來,看見他,衝他輕輕點頭,隨即二人共同步入內侍省中。闔上門,文乙為他倒了杯茶,小吏接過喝了,然後將杯子還給了文乙。

  文乙問:“譚大人身體如何了?”

  小吏答:“譚大人身子無礙,今已恢複如常。大人聽聞陛下抱恙,托小人來問文總管:陛下的病,今日好些了麽?”

  文乙搖了搖頭:“太醫束手無策。”

  “陛下睡了麽?”

  “已睡熟了。”

  “陛下何時醒?”

  “恐怕這一覺須睡很久了。”

  小吏道:“今日南麵得報,安、慶二王封地八郡守軍臨陣倒戈、全數降了謝淖將軍所部,二王亦已被大軍生擒。”

  文乙頷首,以示知曉。

  此前戚炳永下詔,罷廢鄂王生前戶部新政,為保宗室諸王之利而重定藩軍之餉,此舉已是盡失軍心,而今逢亂,檄文風傳,諸王封內又有誰會在麵對謝部鐵蹄之時仍肯為戚氏宗親賣命。

  文乙問說:“謝將軍將如何處置二王?”

  小吏答:“不殺。”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封書函遞上:“譚大人囑咐小人務必將謝將軍此函交至總管手中。謝將軍有令:此番伐晉,不殺戚氏一人。總管近奉禦前,須保陛下平安。”

  文乙接函,默聲片刻,點了點頭。

  在小吏離去後,他取出在崇德殿草擬的詔書。詔書上墨字方幹,其間懸著千餘人的鮮活性命。這封詔書被他放在案上,另一邊,是小吏剛交給他的那封謝淖書函。

  一邊是“殺光”。

  一邊是“不殺”。

  文乙拈起那封詔書,毫不猶豫地將其撕碎了。

  ……

  遠天破曉。

  皇城的天華門外,周懌率眾肅立。

  宮門內放魚鑰,金釘朱漆的城門緩緩敞開。沿著蒼青的宮磚道,文乙不疾不徐地向外走來。

  他站定在周懌身前,行禮道:“周將軍。”

  周懌還禮:“文總管。”

  文乙自袖中取出一物,交至他手中:“陛下授符,發京畿兵馬。這差事,便要勞煩將軍了。”

  周懌握住兵符。

  他望向大開的宮門,沒有絲毫遲疑地按劍邁步,向前走去。

  ……

  翌日,內廷傳詔,皇帝急疫未愈,休朝不覲,以宰相譚君監國事;盡赦鄂懷妄王一案罪臣;釋長寧大長公主出獄,以宗室女十人隨行,入相台寺清修。

  ……

  宣佑門內。

  夏風燎人,一眾輦官衫襟濕透,足不止步。

  周懌看著步輦一路行近,他抬起了頭。

  步輦停在他身前,有人自輦上步下。

  風將周懌的眼前吹得有些潮濕,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從輦上步下的女人。她消瘦了,可她的目光卻比從前更加無畏而滾燙。

  風停時,戚炳瑜也在周懌麵前停下了。

  她的視線與他相對,她無聲地望著他。

  在這宣佑門內,他頭一次沒有下跪。他的身後,站著的是她一時數不清的士兵,鐵戟林立,甲胄森森。她的身後,這宮城禁衛處處皆為他所布,沒有任一活物能逃得出他的掌控。

  周懌開口:“炳瑜。”

  他沒叫她公主。他今之身份、今之所行,再也不可能稱她一聲公主。

  然後他便再沒說一字。

  而她將他望了半晌,說道:“你去罷。”

  去往何處、去做何事,她沒說,她也無須說。他聽得懂,他不止聽得懂,他的整顆心都因這三字而狂烈地跳動。

  而後她的目光如風一般掠過了他。再也未看他一眼地,她轉身上了步輦。

  步輦與周懌所向背道而行。

  他同樣未再回頭,故而他未能看得見,步輦之上,當她垂下眼睫時,那滴隨風而落的淚珠。

  ……

  十二日後。

  入夜時分,晉京外城南牆處掌門關的武吏奉宰相諭,悄無聲息地將城外吊橋落下,又將外城及甕城的數門逐一開啟。

  三刻後,一隊剽悍的兵馬由南踏橋過河,一路馳入城中。

  城內,譚君率眾臣親迎。

  騎兵見人而勒韁,籲聲隨之四起,戰馬漸次止蹄,甩鬃抖尾,打噴響鼻。眾騎中,一人禦馬踱出,揭開黑色大氅,露出一張濃眉高額、峻毅無雙的臉龐。

  夜幕下,譚君目光炯炯地望向來者。

  他的目光中,蘊著跋登千山後的壯誌,又蕩著涉盡萬水時的感慨。

  在男人坐騎前,譚君跪拜。

  “陛下。”

  譚君叩首,高聲道。

  而後他三呼“萬歲”,在他的身後,眾臣亦隨之跪拜,三呼“萬歲”。聲震蒼穹,天亦為此傾。

  第88章 捌拾捌

  清晨朝暉灑滿“崇德”殿匾。內殿之中,滿是藥香。殿門大啟,細風撲入,帳子微揚,有人走近。

  腳步聲穩健,停在了戚炳永的禦榻邊上。

  高熱中的戚炳永不安穩地翻了個身,略微睜了睜眼。半夢半醒中,他看見了一個人影,那個人影落在他瞳底,激得他發起了抖。許是沉在難醒的夢中,戚炳永渾身輕顫,慢慢地縮入被中。有人伸出手,探了探他額頭的溫度。那隻手掌溫熱而粗糲,順著他的額頭向上輕拂,替他理了理雜亂的發。

  隻一刹,這手就被戚炳永抓住了。

  他喃喃出聲:“……四哥,是你罷。”

  並沒有人回答他。這是在夢中,夢中怎會有人答他的話。而他的四哥,終究來夢裏見他了。

  戚炳永緊緊地握著這隻手掌,忽地哭了。

  他的眼淚滾燙,聲音沙啞:“四哥。朕若打贏了這一仗,非得殺了你不可。”他閉著眼,又哽咽道:“……四哥,你此番來,也是要殺朕麽?”

  禦榻上的哭聲,從最初的忍抑,逐漸變得放情,到最後幾乎成了嚎啕。帳中,戚炳永弓著腰縮做一團,死死地按著那隻手,反複泣道:“四哥,你是朕的親兄長,你是朕的親兄長……我們兄弟六人,我們兄弟六人……”

  這般念了不知有多久,他的哭聲才逐漸小了。他將臉埋在那隻大掌中,牙齒因顫抖而將下唇磕出了血:“……四哥,你當年為何要回京?你若不回來,大哥便不會死,父皇更不會死,我們兄弟之間又何至於今時今刻。四哥,你當年為何要回京?……”

  不知何時,他的氣力泄了。又不知何時,那隻手掌從他額上離去了。

  榻上一輕,帳子微動,夢中人已不在。

  ……

  崇德殿外。

  周懌按劍立在丹墀側,見人出來,他默聲跟上。走出數步後,他聽見男人在前吩咐道:“封殿。”

  周懌應道:“是,陛下。”

  麵對這個男人,他曾稱以過不同的尊謂。晉西北邊軍戍營中的殿下、晉煕郡鄂王府上的王爺、南境大軍陣前的將軍……今已皆成過往。

  如今,他口中的這一聲“陛下”,牽動著無數的亡魂與白骨,冀為連年不休的征伐、為受辱已極的兵卒、為苦於戰火的百姓,畫上一個重重的句點。

  不遠處,譚君手捧晉帝禪位詔書,率文武於階下列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