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又有人道:“大晉宗室既亂,國本不穩,前線軍心更難穩,此於我朝正是難逢之良機,不可錯失。”

  諸臣紛紛附和。

  隨後,有人稱:“英王赴北地久矣,此時調兵,必亦是聽聞了晉廷之亂,欲先發製人,才調雲麟軍舊部北上的。”

  英嘉央聽後,眉頭輕蹙。

  因久不見大晉發以國書下聘,卓少炎北嫁晉室一事,至今瞞於大平朝野上下,而沈毓章此前幾次去信詢問,皆未收得她與戚炳靖之確鑿婚期,由是英、沈二人對下隻稱卓少炎自卸雲麟軍帥印,因留戀北境風物,乃赴北地久居。為此,沈毓章於歲初還特請了旨意,賜卓少炎田宅於北地數州。

  今聞鄂王之死,英嘉央表麵雖不動聲色,可心內卻大為震慟。繼聞卓少炎發麒麟符調兵北上,她更同殿上諸臣一般,篤定卓少炎調兵必定是為了北伐晉廷。

  眾人又議了二刻有餘,幾乎不見分歧,皆主張趁此難得之機出兵北伐,一舉收複大平百年失地。

  從始至終,唯沈毓章一反常態,不發一辭,不表一意。

  英嘉央不由轉頭去望沈毓章,卻見沈毓章的臉色較之前更加沉黑了。

  她沉吟少許,並未當著臣下的麵問他,而是在安撫了諸臣數言後,叫散了廷議,留待明日再決。

  待諸臣退殿,英嘉央伸臂握住沈毓章擱在一側、一動不動許久的左手。她一麵輕輕揉開他僵緊的掌筋,一麵問道:“毓章。你心中有何事?”

  沈毓章繼續沉默了一陣兒。

  然後他略略抬眼,答說:“在想大晉鄂王。”

  英嘉央稍怔。

  沈毓章反握住她的手,“央央。當初少炎北上的前一夜,你我為她與鄂王在宮中設了家宴踐行。當夜宴罷,你同少炎入偏殿說話,留我與鄂王在席間飲酒。酒酣之時,我同他也說了不少的話。”

  ……

  那一夜冬寒仍甚,寶和殿的桌案上,酒注子溫熱,佳釀入喉,辣意升騰。

  兩個男人對坐,暫時拋卸肩上身份,開懷暢飲。

  不記得是誰先開口。

  隻記得言敘數盞酒後,沈毓章聽對麵的男人問說:“今將軍輔佐少主,心存何等大誌?”

  他坦蕩答道:“恢複前烈,力致太平。”

  對麵的男人笑了一笑,又問:“何謂前烈?如何恢複?”

  沈毓章答得更為坦蕩:“天下一統,是為前烈。收複晉地,乃為恢複。”

  男人不以他此言為怪,點頭道:“將軍胸有大誌,欲法大平之世宗,令人敬佩。但謝某卻以為,世宗之前烈,不在天下一統,而在四海清、兵亂平。世宗即位之初,並無出兵北戩、一統天下之誌,是因其後北戩屢屢南犯,世宗不忍邊地百姓久苦戰火,才以傾國之兵力一舉平滅北戩。世宗之所取,非天下一統之武功,而是安養百姓、力致太平。”

  沈毓章則道:“謝將軍所言,亦沈某常思之事。然為君者,當為子孫後代計。唯有天下一統、家國富強,方可葆百代平安、千秋不滅。”

  男人沉吟,而後道:“將軍幾時聽過,這世間有百代平安之宗族?將軍又幾時見過,這世間有千秋不滅之社稷?”

  沈毓章沉默了。

  他擱下酒盞,抬頭盯住男人清明的雙眼。

  男人道:“謝某所望,不在千秋,而在當下。”

  男人又道:“兵不被辱,民不苦戰,無征無伐,幹戈閉藏。能得這般之當下,即是謝某所念之千秋。”

  第72章 柒拾貳

  沈、英二人再回內殿時,英宇澤已醒。

  六歲的男孩盤著兩條小腿,坐在禦榻上,一本正經地看著麵前的父母。他見二人走近,皺了皺小眉頭,開口問:“外麵有事,為何不叫醒朕呢?”

  過了年,他又長大了一歲。在帝位上坐了小半年,他已經大約知悉了身為一個皇帝需要做些什麽、說些什麽,才能夠讓父母放心、讓輔臣欣慰。而隻有當父母放心、輔臣欣慰時,他才能在可被接受並允許的範圍內展露出些許不那麽懂事的孩子氣。

  眼下他說的這句話,將之前有一回父親對母親說話時的神態與語氣學得有模有樣。

  那回父親在殿內午歇,因太過疲累,手裏握著書卷便睡著了。後來兵部來人奏事,母親因心疼父親,沒將他叫醒。事後父親醒來,聽聞兵部所稟之後,皺了皺眉,問了母親一句:“外麵有事,為何不叫醒我?”

  待父親離殿後,他悄悄詢問母親,父親為何看上去像是有些生氣。母親溫柔一笑,答他說:“你爹爹並非生氣。國事為重,他惱自己因貪睡而誤事,又認為自己沒能替我分憂,故而才有這一問。”

  他有些懵懂,但還是記住了,不可因貪睡而誤國家大事,且要記得替母親分憂。

  因而在今夜,他學著父親的口吻說出這句話,以顯示自己明白國事比睡覺重要、且自己十分想要為母親分憂。想必如此一來,父母聽後,必定欣慰。

  英宇澤乖巧地坐在榻上,等著雙親回應。

  果然如他所望,英嘉央聞此麵露微笑,輕聲道:“皇帝如今愈發懂事了。倘有下回,本宮必定將皇帝叫醒,一道聽臣子們議事。”

  沈毓章亦頷首,像是在肯定他的這番表現。

  見雙親這般反應,英宇澤努力按捺住心中的高興,覺得眼下正是大好時機,他應該借機說出已在腹中藏了足足一個半月的話:

  “朕如今已經長大了,夜裏不用人陪寢。你二人今夜且宿去別處吧,不然,何時才能給朕生出妹妹來?”

  ……

  當初滿口叫爹爹陪著睡的小男孩,如今對妹妹的執念,早已勝過了他原本心心念念的、好不容易才得來的爹爹。

  步入西華宮東側的暖閣內,沈毓章一思及此,便略顯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一動不動地站定了,任英嘉央親手替他寬衣。

  他二人到底是“宿去別處”了。

  但這並非是因兒子的無忌童言,而是因今夜所收得的那兩道北境消息。

  沈毓章之所持,之顧慮,之猶豫,在英嘉央跟前表露無遺。他與她相愛了這許多年,心意相通,骨血相連,他沒有任何事情能夠瞞過她。

  待寬外衫,沈毓章端坐於榻沿,毫無睡意。

  他沉眉深思著,不察英嘉央揮退宮人,轉身輕輕放下帳子,無聲地坐在了他身旁。

  一直到宮燈燒得暗了,沈毓章忽覺肩頭一重。他側首而顧,見英嘉央困意難當地將頭磕上了他的肩。而她經這一磕,亦醒了過來,抬睫瞅向他,就對上他深藏憐愛的笑意。他那眼神,仿佛還當她是多年前在太後宮中的那個不更事的少女。

  沈毓章攬住英嘉央的腰,讓她順力靠入自己的懷中。

  “毓章。”

  英嘉央叫了他一聲。

  他會意,應道:“方才,想起了一些年少時的事。”

  年少時,在講武堂中,裴穆清授課罷,叫諸學生們自行結對推演沙盤戰局。卓少炎向來喜歡在此事上與他一較高下,那一回,二人戰奪的便是國境以北的疆域。當時戰罷,他盯著那由砂石勾勒出的起伏山巒與蜿蜒河道,說道:“大好河山,巍巍壯美,我輩何不立誌收複之。”卓少炎聽後,稚氣未脫地笑了笑,回道:“我誌與毓章兄同。須知,這片河山、國土、疆域——原本就是我大平的。”

  那時候,竟沒人上前去問他們一句:這片河山、國土、疆域——真的原本就是大平的?

  這百年前,與三百八十年前,再與千年前,有何同,有何不同?

  如今回首追昔,那一腔少年熱血,猶未冷卻。然今夕之所慮,又如何能為少年時的自己所知。

  沈毓章再度低眼看了看英嘉央。

  她沒問他想起了年少時的什麽事,隻是靜靜地回望著他。她的目光平和、輕軟,令他漸漸落定了一顆心。

  他問說:“央央。今夜之事,你做何想法?”

  她回答:“毓章。當年你一舉登第武狀元,是我阻擋了你北上報國之大誌。今夜之事,你若想定了,不論是什麽樣的決策,我都信你、支持你。”

  她堅定的溫柔,給予他強有力的支撐,鋪成他可回首的歸路。

  沈毓章握住了她的手。他撫摸著她的手指,然後緊緊收入掌心中,遲遲未語。

  英嘉央看懂了他的情緒,不急亦不催。

  這唾手可得的良機,對誰而言,都是難以決絕舍棄的巨大誘惑。

  終於,他開了口:“少炎既調雲麟軍,必定有所圖取。朝廷一日不見少炎所表,便一日不可輕易定策。”

  ……

  顧易南下肆州遞符調兵,然後未歇半刻地馳回戎州,不僅未辱命,更比預計的歸期提前了整整四日。

  而卓少炎已在戎州等著他。

  得到顧易確認的消息後,她點了點頭,沒說話。在戎州的城頭上,她轉身遠望,城外原野春草蔓蔓,有風起,無情地穿過她不含一絲溫度的目光。

  又三日,雲麟軍先鋒人馬馳入戎州境內。

  陣頭一麵碩大的“江”字帥旗,旗下的年輕男人英武勇毅,因一路急行而滿身風塵,卻在靠近城下時放慢了前行的速度,一絲不苟地出令整肅軍容,再翻下馬背,率親隨前來叩城。

  城門洞開。

  卓少炎馭馬出城,顧易緊隨其後。

  “卓帥。”

  在她馬下,江豫燃單膝著地,行軍禮,稱舊謂。

  卓少炎將他打量一番,又抬眼看向他身後的數千軍士與戰馬,多日來不見波瀾的眼中終顯隱約水色。

  她垂目,道:“豫燃,你來了。”

  江豫燃昂首,對上她的視線,點頭道:“是,末將來了。”

  ……

  人馬沒有入城,而是直接在城外十裏處安營紮砦。

  入夜後,卓少炎席地坐於帳外,懷中抱劍,在埋鍋造飯燒的餘炭前烘著手。江豫燃盤膝坐在她身旁,無聲地活動了一下雙肩和手臂。

  她翻過手掌,問:“後軍有多少人?”

  “整五萬。”

  這個數字令她微微挑眉,揚起目光。

  江豫燃解釋道:“卓帥從軍、立功、封王等諸事跡,國人無不聞之感佩,北境民眾猶為振奮。過去這小半年來,朝廷與兵部有意擴增邊軍,於是借邊民投軍熱情高漲之機,為雲麟軍募充了不少兵員。雲麟軍現今之規模,幾近卓帥領軍時的兩倍。”

  卓少炎抿了抿唇。

  江豫燃伸手,撿了根樹枝,挑了挑她跟前的炭火。火星飛起,一躍而熄,猩紅的亮光在他黑亮的眼中留下印跡。

  “豫燃。”

  “唔?”

  “雲麟軍在你手中得以壯大如是,我很高興。”

  江豫燃沒有吭氣。半晌後,他的眼眶悄無聲息地變紅了。又過半晌,他才悶聲答說:“今能再於卓帥帳前聽令,末將也很高興。”

  卓少炎像是沒察覺到他的異樣,又問:“你與惟巽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