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和暢心口如鼓在震。

  過了許久,卓少炎重新將頭抬起。她的表情並沒有任何驚動,可她整個人卻現出了如遭重擊後的分明裂痕。

  “他死了。”

  她語氣平平地說出了這三字。

  “他死了?”

  她又重複了一遍,加重了語氣。

  然後,她握緊了手中的劍。

  她抬動目光,那目光如映雪之斷刃,凜然鋒利,同她手中的劍一道,聚起濃得化不開的股股殺意。

  屋中眾人有一瞬間的恍神。好像她此前因有孕而沉靜溫柔得太久,久得已讓眾人已忘了她本是個什麽樣的人。

  直到此刻,眾人方遲遲轉醒。

  卓少炎提著劍,無聲地走入裏屋。

  冷冷劍光翻飛之間,那襲華美如霞的嫁衣、那頂寶珠明璨的鳳冠、那道隆重莊肅的婚旨,皆被劈斬得四分五裂,再也難見原貌。

  第71章 柒拾壹

  半室狼藉中,那封朝廷邸報自卓少炎臂間悠悠滑落。

  二月十八日,鄂王入獄,數罪並坐;皇帝明旨,詔令寶文閣直學士、知製誥譚君會同刑部,案驗鄂王被舉諸罪。

  三月初七,鄂王未伏罪,竟暴斃於獄。

  三月初八,皇帝令百官治鄂王喪事,親諡“懷妄”;以鄂王身前待罪,不可汙皇陵,另辟塚於皇陵西以葬之;又以鄂王無後,詔削封號、封地。

  這個晉室此輩中最強悍且狠辣的男人,曾令皇帝戒懼,曾令百官畏恨,如今從至高處跌落,身折而亡。

  沒有確鑿罪名,沒有明正典刑,甚至連隻字片語的遺言都不聞,就這般死於不為眾人所窺見的深牢之中,死於曉諭天下萬民的邸報墨字之間。

  鄂王之死,如山崩之烈,亦如輕羽之微。

  鄂王既死,這天便不再是從前的天,這地便不再是從前的地,這大晉更不再是從前的大晉。

  邸報落地,遭劍尖疾挑,碎成數片。

  卓少炎收劍歸鞘。

  她轉過身。

  屋門處,站著聞聲而來的和暢與顧易。和暢的右臂血跡斑斑,他對上卓少炎回望的視線,當即被那一道比劍鋒還要寒銳的目光逼得跪了下去。

  他微微垂首道:“還請殿下息怒。”

  卓少炎卻道:“和暢,不必跪我。”她前踱兩步,足底踩過地上碎裂的邸報、婚旨、嫁衣、珠片,“我不是你的主上。”

  她的聲音難辨怒色,可她的話語卻令他的脊背滾過一片麻意。

  和暢未起。

  他俯身叩首,重複道:“還請殿下息怒。”

  卓少炎無聲地垂視他。

  和暢解釋道:“殿下並未懷有身孕一事,此前周懌與臣皆不知情,並非蓄意隱瞞殿下。”

  卓少炎牽動嘴角:“此事不知情?那何事是你知情卻蓄意不報的?”

  和暢沉默少許,才複開口:“二月二十五日,周懌離府回京,並非受王爺所召。當日王府接朝廷邸報,消息有三:陳無宇將軍調任兵部尚書、戶部收宗親藩封之酒務及商務於朝廷、桓王及睿王坐通敵賣國之罪而被下獄問審。周懌疑京中將有大變,不忍王爺一人在京犯險,故而在同臣相商之後,決定離府回京。”

  “還有什麽?”

  “沒了。”

  “沒了?”卓少炎冷冷笑了,道:“和暢,他死了。他死了——而你同我說,沒了?”

  和暢硬著頭皮道:“自從殿下因有孕而南回晉煕郡以來,王爺從京中發來的便隻有通報平安的書函。京中發生了何事,王爺不提,王府中人概莫能知。王爺所謀者大,又豈會冒著被旁人截知的風險,發信府上向臣說明一切?王爺是個什麽樣的人,王爺的秉性、謀略、手段,殿下最清楚不過,何須臣再多言。”

  他並未說謊。若非戚炳靖的平安函已連續斷了半月有餘,卓少炎又怎會起疑,於今日揭出這一番大風大浪來。

  可卓少炎聽了他的話,先前笑中冷意竟變得更冷:“我最清楚不過?他的秉性、謀略、手段……我何時清楚過!”

  這一喝,叫和暢徹底沉默了。

  卓少炎的目光越過他的頭頂,越過顧易的身側,觸上早已因聞此變故而驚癱在外間地上的鄭至和。

  她輕道:“好。……好。”

  這些人雖在跪她,可心中奉忠之人,又豈是她。

  此間鄂王府上下,除顧易外,皆是戚炳靖的心腹與親信。然這一群心腹與親信,竟無一人知他所謀之全貌。不僅如此,便連他所計所囑之事,除非經他準允,否則這些人亦絕不敢互通有無。

  當真好謀略。

  當真好手段。

  卓少炎收回目光,重新投向和暢道:“既如此,何不繼續將我瞞下去?何必今日經我一逼,便將邸報出示於我?”可她根本沒給他回答的機會,徑逼而道:“和暢,你是怕了。你怕——他是真死了。”

  和暢一張臉頓時失了血色。

  他握緊了拳,右臂因傷痛而在發抖,“殿下……”

  然而他竟無言以對。一向能言善道的和暢,竟無言以對。

  卓少炎忽而問:“謝淖所部,今在何處?”

  和暢定了定心神,如實答說:“周懌謹慎,當初因擔心京中生變,遂於臨行前發令軍前,調謝淖所部自戎、豫二州北上,以拱衛晉煕郡、護王府周全、備殿下差遣。”

  卓少炎道:“竟是這等之默契。”

  和暢聽出她話中譏嘲,自知無法解釋,隻得道:“謝淖所部,如今任聽殿下調遣,殿下可有令示下?”

  卓少炎看著他,緩緩搖了搖頭。

  她道:“和暢。或許你們所言皆為真,但我已無法再信你們一人、一辭。”

  她又道:“這世間再無鄂王。這世間亦不會再有鄂王妃。這晉煕郡,這鄂王府,再無一人一事能夠使我心甘情願地留駐。”

  和暢陡然一震。

  他張了張口,而卓少炎已背過身去。她的這番決絕,堵死了他想要發出聲的喉嚨。

  “和暢,你們都退下罷。我與顧兄,有話要說。”

  ……

  屋中,顧易不言不語地注視著卓少炎的一舉一動。

  鄂王之死,於他而言,亦為驚駭。戚炳靖之於卓少炎是何等情深,他清楚明白。他有疑,卻自知不該於此時問。但他看著貌若冷靜理智的卓少炎,心中竟極忐忑難安。她此刻的巍峨不倒,更像是雪山崩塌前的一片寧和假象。

  無視一地碎物,卓少炎翻出一隻不起眼的木質衣箱。

  她不聲不響地將它打開。

  箱內收置著的,是她曾經以為此生都不會再有機會穿上的鐵甲與兜鍪。

  她伸出手,輕輕去摸冰涼的甲衣。

  這一襲將甲,恰合她的身量。在她指尖碰觸到鐵片的那一刹,回憶排山倒海向她湧來。

  戎州境內,風沙蔽目。兵帳中,燈燭擦亮男人的眉眼。他的目中藏有深焰,隱忍而熾烈。

  “我要的是,你的心。”

  男人的聲音仿佛就在她耳後,低沉而清晰。

  她的右手不自禁地動了動,按上左胸。在溫熱的胸口處,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那裏早已空空如也。

  她怔住。

  而後痛意遲來,鑽心刻骨。

  待這一陣痛潮掠過她的四肢百骸,她早已汗濕重衣,臉色慘白。亦因這痛,她得以回過心神。伸手撥開層層甲衣,她在箱底摸索了幾下,取出一個精巧的銅匣。

  然後她麵向顧易,將匣蓋推開,露出裏麵的半片金製麒麟符。

  她道:“顧兄,可願替我走一趟肆州?”

  顧易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肆州,正是雲麟軍新帥江豫燃的鎮兵之地。

  卓少炎遂拿出麒麟符,珍而重之地交到顧易的手中,又道:“江豫燃若肯見兵符而聽令,則請顧兄調他半數雲麟軍,發往戎州境內。”

  顧易鄭重接過,問說:“臣必不辱命。臣去肆州調兵,殿下自欲何所往?”

  卓少炎道:“我在戎州,等著顧兄。”

  ……

  大平京中。

  夜過三更,皇城之內本該靜無人聲,可眼下西華宮中燈火通明,外麵廊間候著朝服加身、麵孔嚴肅的數位輔臣與兵部重吏。

  西華宮裏,沈毓章與英嘉央俱已穿戴齊整。被遞入宮中的兵部急報,此時正被沈毓章捏在指間。他臉色沉沉,閱罷後未發一言,隻是在起身之前,看了一眼尚在睡夢中的英宇澤的小臉。

  英嘉央已先於他走至外殿,宣諸臣入內覲見。

  諸臣受召,魚貫入內,按禮先後向英嘉央與沈毓章問安。

  英、沈二人已於二月初八完婚,此前為定他二人婚後在宮中及外廷諸儀,禮部早已是耗盡精神氣力。因皇帝年幼,尚需母親在身邊教養,昭慶無意在皇帝親政前出閣離宮,故而禮部隻得擬奏由沈毓章每月逢五、十之日入宿禁中。至於沈毓章同皇帝之間的君臣父子之儀,則在內宮稱父子、在外朝稱君臣。而沈毓章這一道亦父亦臣的身份,更是世所不聞,大平朝中自有清臣腹誹,然因沈毓章行止嚴慎、於人前人後皆無不臣之舉,故而至今未遭彈劾。

  這一日是三月二十五日,正逢沈毓章夜宿禁中。

  偏就在入夜之後,有兩封北境急報前後腳地遞入宮門。

  一封發自大平朝廷在晉地的使司,報中直接轉遞了晉廷最新的邸報,另附奏疏,上稱鄂王既死,晉帝野心蠢蠢,大晉必有騷亂。

  另一封則發自朝廷置於北十四州的安撫使司,報稱雲麟軍主帥江豫燃提兵出肆州,其中亦附了江豫燃所奏之疏,上稱收到英王調兵急令,驗符無誤,故而發兵北上。

  這兩道消息,驚動了每一位經手之人。

  在這三更時分,在這燈火通明的西華宮中,大平君臣共同沉默了片刻。

  然後有人開口說:“大晉柱石坍塌,權柄易主,朝野短日之內必不得安寧。若我大平此時出兵北伐,則可占盡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