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話音落地,大殿之上立刻隨之跪下去了多一半的臣子,皆紛紛說:“臣等亦願推舉成王殿下即帝位。”

  皇帝看著這滿殿臣子,默聲良久,方道:“容朕深思。”然後便叫了散朝。

  如此又過了五日。

  推舉成王即位的劄子成山一般地堆在皇帝的案頭。朝會之上凡論及此事,言願成王即帝位的臣子數量亦是一日多過一日。

  到第九日,皇帝臨朝,告眾臣道:“朕已想明白了,卿等且自放心。”

  這一句讓眾臣放心的話,無不代表著皇帝願從眾臣之議,當下滿殿臣子又是紛紛跪謝叩恩。

  皇帝又喟歎道:“如今雲麟軍挾持昭慶不放,且傳詔軍前,讓雲麟軍將昭慶送回京中。朕見昭慶無恙後,便出禪位詔書告天下。”

  朝臣聞言大驚。

  有人立刻出前諫道:“陛下!雲麟軍虎狼之心,陛下倘讓雲麟軍入京畿,安知卓少炎又會行何逆舉!”

  皇帝道:“不見昭慶,朕絕不會出禪位詔書。而雲麟軍不見詔書,又何以會放昭慶回來?允讓雲麟軍陳兵京畿一帶,便是要讓卓少炎能夠放心將昭慶放回京中,而不必擔心朕會反悔。”

  當即又有十數名朝臣出列,音辭慷慨而激動地大呼不可。

  皇帝沉默著看著眾臣,並不發一辭。

  過了片刻,皇帝忽然重重地將手邊的一物砸了下去,怒喝道:“朕還未退位!朕還是不是卿等口中嚷嚷著要誓死效忠的皇帝!”

  重物落地的聲音極大,與皇帝高聲怒斥之言一道,成功地令滿殿臣子立時噤聲。

  皇帝眼見眾臣消停了,方正了正臉色,再道:“何況雲麟軍又不隻扣了昭慶,沈毓章眼下亦在其軍中。卿等不信卓少炎,難道還要再疑沈氏之人不是真忠臣?!”

  聞此,先前犯顏逆諫的臣子們啞口無言。雖然此前彈劾過沈毓章的人不在少數,但目下既然皇帝已決定要禪位,誰也不敢在這當口上將朝中望族如沈氏一門再次得罪了。

  於是眾臣喏喏,連聲奉皇帝之意,當日便由兵部派快馬北赴金峽關傳詔。

  ……

  雲麟軍收悉聖意後,次日便出關南下。

  卓少炎留了一半兵力在金峽關,將戚炳靖人馬編入麾下,以江豫燃為先鋒,競鞭揚塵地奔馳向京。

  晝夜兼程十七日,江豫燃的先鋒人馬踏入京畿地界。

  在命部署為後軍紮砦時,他提筆簡單寫了封信讓人發給卓少炎:“卓帥:沿途所見,京畿禁軍皆已撤防,兵部這一遭竟絲毫沒有為難末將。倒是稀奇。”

  卓少炎收信閱罷,想了一想,下令全軍加速馳南。

  ……

  待雲麟軍整軍安營於京畿之內後,天已入秋。

  大平自太祖高皇帝開國定都於此地,三百八十年來皇城大位經十數次易主,卻無一次是像今次這般,由武臣率軍兵諫京城、逼迫皇帝主動禪位讓賢。

  京中有老人於街頭連日哭唱,歎皇室式微,竟至於此。

  此事傳至軍中,卓少炎問了問身旁的男人:“大晉皇室又如何?”

  當時周遭並無閑雜人等,戚炳靖撩動一下眼皮,簡單道:“近年多災。”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卓少炎看他兩眼,也沒再多話。

  ……

  雲麟軍既已陳兵京城之外,便如約將英嘉央與沈毓章送回京中。而皇帝亦將於見到愛女後的三日之內出製禪位詔書,明告天下將傳大位於誰人。

  就在英、沈二人離開雲麟軍的當夜,軍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來者是一名兵部的低階武官,言稱是奉了成王之令,出城請見雲麟軍主帥。

  卓少炎聽稟,麵無表情地命人開轅門,將人迎至中軍。

  然後她吩咐左右:“去請謝將軍一並來中軍。”

  不多時,兵部來的武官已被帶到中軍帳外,而親兵亦回來稟道:“謝將軍眼下正在周將軍帳中議事,說是議完便來。”

  卓少炎頷首,示意人將兵部的人先帶進來。

  武官入內,按軍中之儀向她行禮,語甚恭畏:“卓將軍。成王殿下不便出城,卻又惦念與將軍之舊情,特委下官來給將軍送點心意。”

  卓少炎依然沒什麽表情,看他道:“成王殿下費心了。”

  武官便不多廢話,垂首上前,奉上一個精致的木匣。

  卓少炎伸手,不疾不徐地將其打開。

  匣中躺著兩封文書。

  每一封文書正對匣蓋的那一麵,都端端正正地印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章跡。

  卓少炎淡淡掃視過去,目光凝在那朱色的印跡上。

  印有五字。

  每一字她都無比熟悉——

  大晉鄂王戚。

  第23章 貳拾叁

  兵帳中油燈的光線半明半昧地照著卓少炎的臉,她的表情幾乎沒起任何變化。甚至連多一絲遲疑都沒有地,她轉手便將匣中文書取出,然後逐一展開。

  目光首先掃到內文尾部的日期——

  一封是晉曆永仁元年十一月初十。

  另一封則是晉曆永仁二年五月三十日。

  看清後,卓少炎的目光不易輕察地微微頓了一下。

  在永仁元年十一月初十過後還不到一個月,她自豫州奉詔振旅歸京,一入城便被械送禦史台獄。

  永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她親手將寫著白首永偕的婚書塞入戚炳靖的掌中;一個月後的五月末,謝淖大軍叛晉、與雲麟軍並師南下的消息傳遍二國,震驚整個宇內。

  卓少炎低眼,用手指將文書卷軸推平,自右來閱。

  兩封文書皆言簡意賅,措辭有力且果決。

  永仁元年的這一封並非普通文書,而是在鄂王印之外還加蓋了大晉帝璽的國書。書中答允大平成王英肅然,大晉誠願出借兵力南下,助其登基即大平之帝位。大晉借兵之條件有二:一是成王須按此前約定,在即位之後割讓大平金峽關以北之十六州疆土予大晉,以充鄂王之封邑;二是將卓少炎送至鄂王手中,大晉不見活人則不發兵。

  卓少炎看著那“卓少炎”三字,定了片刻,才擱下這封,拿起另一封。

  永仁二年的這一封文書則是僅蓋有鄂王印的私函。書函中稱,謝淖叛晉實為鄂王之授意,目的在於借卓少炎與雲麟軍之力,以更少的傷亡、更快的速度破金峽關南下,一旦合軍兵抵大平京城,謝淖必會率麾下臨陣反水,挾持卓少炎後殺雲麟軍一個措手不及,而後兵逼皇城,拱立成王上位;望成王於大平朝中力促此事成,開金峽關與京畿諸路門戶,切勿令兵部發兵北擊雲麟軍。

  閱罷,卓少炎將其向帥案上隨意一丟,舉目看向下首處的武官。

  她的臉色鎮靜而冰冷,聲音不帶什麽特別的情緒:“成王的心意,我收悉了。”

  然後她嘴角輕動,看向武官的目光像是在看著一個活生生的笑話:“自雲麟軍成功南出金峽關以來,成王便再也沒有收到過來自大晉鄂王的信函,更是從始至終都未得到過來自謝淖本人的消息。我說的對麽?”

  武官絕沒有料到她在閱過這兩封文書後會是這樣的反應,一時啞聲,不知該回應什麽。

  ……

  卓少炎不高不低的聲音穿過帳幕縫隙,清晰地傳入剛走到帳外的戚炳靖耳中。

  她身邊的親兵去請他來時,並未詳細說是何事。而他眼下聽得裏麵傳出的這一句,當下便止住了要替他揭開幕簾的士兵的動作。

  士兵無聲收回手。

  戚炳靖給了他一點笑意,然後貼前,負雙手於背後,神色仔細地繼續聆聽裏麵的對話。

  ……

  帳中,卓少炎等了那武官半晌,不聞其言,臉上便露出些不太耐煩的神色來。

  她以指輕叩帥案,說:“大晉鄂王戚炳靖,英武睿明,才出眾人,於大晉國中權勢滔天,便是大晉新帝亦須賴其以定朝綱。成王今能得他相助,大位雖不能說唾手可得,但若籌謀得當無失,亦能有八九成之勝算。”

  “但若諸策果真無所失,”她說著,嘴角露出一點譏色:“我此刻應已被謝淖挾持,雲麟軍更應已被殺個措手不及了,我又豈會有暇在這兒看這兩封文書?”

  她繼續說道:“謝淖其人,踐曆行伍而通兵事,從一介不知名的邑軍先鋒使憑著軍功一路升至大晉中將軍,僅用了不過一年多而已。當年他與卓少疆交手,七戰而四勝,四勝皆是速戰速決。這樣的一個人,若早已謀劃好臨陣反水一事,又豈會遲遲不動,徒增後事變數?

  “我今能收到這兩封文書,足以說明諸事並未如成王所謀。我料成王久不聞鄂王音信,見雲麟軍陳兵城下亦久不見謝淖有所動,故而坐不住了,料定已不能再賴鄂王之允助,這才叫你送這兩封東西來給我看,意在挑撥離間我與謝淖。

  “自然,成王與我相識多年,不會以為我看不出他這挑撥之意。他之所以赤裸裸地行挑撥之舉,是因他以為,既然這兩封文書已儼然無所用了,不如送來給我,縱然眼下謝淖尚未反水,然而這文書背後的事情,必能令我對謝淖的信任蕩然無存。他想試一試,如這兩封文書能夠使我與謝淖二軍離心,這局勢必將大變,雲麟軍若逢兵亂,三兩日間必亦顧不得這城中大位;而如若此計不成,於他而言亦不會有什麽多餘損失。

  “我說的都對麽?”

  武官的額上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卓少炎看他一眼,伸手重新拿起那兩封文書,動作從容卻有力,緩慢地將其撕裂成四半。

  她撚了撚指尖,連眼都不再抬,冷冷道:“這兩封文書,皆是大晉鄂王所言所允,可成王怎麽就忘了去問問領兵的謝淖——他答應鄂王了麽?”

  ……

  口中所言,遠不及心中所想。

  先出現於她腦海中的,是江豫燃領先鋒人馬在踏入京畿地界後給她發的那封信。京畿禁軍撤防,江豫燃的那句倒是稀奇,如今再看,是一點都不稀奇。

  再往前回憶,便是金峽關前後諸事。

  最初大平換將,不從北麵諸路軍中選人,偏從南邊將沈毓章千裏迢迢調來。沈毓章一非成王親腹,二是裴穆清生前所看重的門生之一,多年前亦曾主動請纓北上抗敵,一向奉聽成王之意的兵部竟能在那當口上將他派往金峽關,如今想來,圖的便是沈毓章與她少時如兄妹般的舊情。

  但兵部所圖卻並非是為了讓沈毓章以舊情前去招降,而是能夠借此找個盡合情理的由頭將大平守關之將在二軍對戰之際撤下。沈毓章因念舊情而通敵與徇私,縱使她當初不為之構陷此二罪,想必兵部亦不會手軟。而若非沈毓章這等門楣忠正、文武盛名赫然有聲於國朝之中的將領含冤被罷,金峽關守軍之軍心又何以能被輕易動搖,金峽關之門戶又何以能被輕易打開。

  顧易侍從成王多年,借兵部之名北赴金峽關問罪沈毓章的這一趟差使,他辦得是極其漂亮。

  當日關外一晤,沈毓章言稱所奉旨意為可招降、不可濫殺。

  當然不能殺了她。

  若殺了她,成王又何以按鄂王所言,讓謝淖借力雲麟軍破關南下?

  此後她拆毀金峽關牆以要挾大平朝廷,昭慶自請替朝廷北上談和,兵部竟不曾阻攔昭慶分毫;而雲麟軍扣住北上談和的昭慶以逼迫皇帝禪位讓賢,想必更是正中成王與兵部之下懷,由此順著皇帝之意,開京畿門戶以迎雲麟軍南下,等的便是謝淖會按鄂王所允諾的陣前反水。

  諸事一經想通,她的心中自然極震極蕩。

  二月的寒天雪地中,她被晉軍於戎州境內劫入兵營的每一幕畫麵,至今猶在眼前。

  此後數月間,她於晉都看宮牆外的春日花芽,於金峽關外瞰山穀中的夏夜幽澗,於京城腳下聽兵帳間的秋風颯颯,身邊始終少不了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以國書明言索求,將她的性命納入他的掌中,還她兵權,予她舊部,因一紙婚書而應她所取,更在她不覺不察之間,默不作聲地將她所謀之事以他的方式強勢推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