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是夜,戚炳靖處理完封地政務,如常來卓少炎這邊宿下。

  夜半時分,二人睡得正熟,卻被疾如驚雷的敲門聲震醒。

  來者是周懌。

  能夠讓平日裏嚴謹低調的周懌在這種時候貿然來稟,必定是至關緊要的急情。

  戚炳靖沉著臉色,披袍走去開門,與周懌在屋外低聲交談了數句。

  然後他返回屋內,不發一言地將衣甲穿戴整齊,掛劍上腰。

  在離開之前,戚炳靖回頭看向裏屋的床榻處,目光在卓少炎已經清醒的麵龐上盤旋了一圈,簡單說道:“有點急務,我去去便回,你且繼續睡。”

  夜色中,清明的月光斜打在他身上,將他本就棱角分明的臉龐映得更加嚴峻,而他整個人亦似被籠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戾氣。

  卓少炎目送他出門,然後翻了個身,重新閉上眼。

  卻無論如何都再也睡不著了。

  思緒無序輕飛,她憶起了那一襲遠在晉煕郡鄂王府中的鄂王妃婚服。

  不覺是從何時起,在夜裏他抱著她入睡時,多年來時時糾擾她的染血噩夢再也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她自鏡中看見自己身著鄂王妃婚服的那一幕。

  鏡中除了她,還有身著戎裝的他。當日的每一個細節都反反複複地在她的夢中重現。每每醒來時,她的心口都被一股莫名的陌生情緒所纏繞。

  她用了很久的時間才得以分辨出,那是安心。

  在此之前已不知有多少年,她的腦海中不再出現這兩個字。三千裏的北境疆線,十六州的戍守重責,心中籌劃多年的大謀大策,無一能許她有暇顧念這二字。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世上竟然有比手握鐵甲利刃更能讓她安心的事情。她更加沒有想過,如今能夠令她夜夜安穩入睡的,是本該最讓她枕戈以待、不得安眠之人。

  她想起那日他問她,待立新帝後,有何打算。

  也許是夢境與記憶都太過清晰,她並不遮掩地說出了那一刻她的真實所感。事後再想,她想要的或許並不是做他的正妃,而是那一份有他在便會有的安心。

  她又想起那日在他問她這話之前,二人那一場激烈的纏綿。

  那是她頭一回清楚地確認自己對他滋生的欲望,更是頭一回無所求亦無所取地與他親密。她僅僅是渴望他這個人,而非圖他能夠助她什麽。

  所有的這一切,在今日之前,她並未多加思索,到底是因什麽。

  腦中滾過英嘉央所言,卓少炎睜開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戚炳靖口中的“去去便回”,現已變成了許久未回。

  她稍蹙眉頭,忽而想起,那一日在關外晉營前,他同她說的,為防晉軍餘部。

  ……

  徹夜守著城樓的士兵看見卓少炎披甲前來,紛紛敬行軍禮。

  卓少炎略作詢問,果然得到戚炳靖同周懌帶了一隊人馬夜出關城的回複。她阻止了欲隨她前行的士兵,獨自一人走至女牆後,眺目遠瞰。

  尚未翻白的天色一片灰蒙,目所能及之地,若無燈火照亮,並不能看清什麽。

  他如同前一回一樣的不言何所往、亦不言因何而往,令她感到有些煩躁。且這煩躁的心情,又更甚前一回。

  煩躁之下,她全無耐心去仔細分辨,這煩躁之中是不是還摻雜了別的什麽。

  卓少炎如是站著,一直到天邊卷出一抹透亮的光彩,才看見極遠處依稀有人馬向關城馳來。

  戰馬全速奔行,不多時便到了城下。

  在看清他的容貌的那一刹,她先前所有煩躁的情緒皆在一瞬間被捋平。

  而在等士兵迎開城門時,戚炳靖亦已看見了她,一手勒著馬韁,昂首對上她望下來的目光。

  他的目光沉定有力,又帶著些許安撫之意,令她的一顆心悄無聲息地落回原處。

  卓少炎輕怔。

  在感到心落回胸腔內的這一刻,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此前她的心仿佛一直都掛在他的身上。

  ……

  戚炳靖在城下,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沒有風雪。沒有戰火。

  她披著將甲,站在城頭,不是為了抵禦他的進犯。

  她是在等著他歸來。

  他無聲地笑了。

  然後將掌心中殘留的一點血色拭淨,在城門洞開之後收回目光,一鞭抽下去,縱馬疾馳入城,不忍她再多等一刻。

  第22章 貳拾貳

  掌心中的血色雖被拭去,但戚炳靖的甲衣上仍沾上了些許血跡。在他回屋更衣時,那幾縷本是難於被常人察覺到的暗紅色澤,被卓少炎一眼就辨認出來。

  她不動聲色地移動目光,去看他衣物褪盡的上半身。裸於初晨陽光下的寬闊肩背、結實胸膛、勁瘦腰腹,上麵除了掛著悶出來的汗意,並沒有什麽異常。

  在戚炳靖走出屋外、舉起一桶水自頭頂倒澆下去時,卓少炎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夜裏的急務,是要你親自去殺人?”

  冰涼的深井水令他一身暑意快速消散。

  剔透的水珠順著他的身體向下滾,戚炳靖抬手抹了一把臉,轉過頭看她,一張臉被天光割出一半明亮一半陰沉。

  “是。”他答得很果斷。

  借了陳無宇的營盤,親自審了幾個人,然後全殺了,割下的頭顱裝入鐵匣內,派人連夜快馬送去北邊。

  但這些他就沒必要說出口了。

  她走向他。先前本已被捋平的那一股煩躁情緒忽又憑空襲來,她動了動嘴唇,卻在意識到自己想要說的是什麽後,立即抑製住了這不知從何而來的莫名衝動。

  戚炳靖始終在讀她的神色,道:“你說。”

  卓少炎不言。

  戚炳靖遂將手裏的木桶扔在地上,往她身前踱近兩步。

  曾經他與“卓少疆”交鋒多次。疆場之上,她極擅用兵,卻絕不莽進,凡大略必定是謀定而後動,從無例外。

  眼下她有話卻不直言,是因她於此事無謀可施,故而一無所動。

  ——但他毫不介意主動教她一教。

  晨光熹微中,戚炳靖伸手握住卓少炎沒什麽表情的臉,道:“少炎。”

  她目光微跳了下。

  他則道:“你心裏麵的話,不妨由我替你說一說。

  “你是在擔心——

  “擔心我受了傷。

  “又擔心我受了傷卻不言。

  “還擔心你自己竟然對我起了擔心之意。”

  卓少炎麵色不動,被他才殺過人沾過血的手掌按著的臉頰陣陣發熱。

  那熱意自心口深處傳來,隨著他手掌的力道加重而變得愈加熾烈。

  她並沒有反駁。也沒有掙脫。

  戚炳靖牢牢地看了她一陣兒,挑了一下嘴角,道:“你掛念著我的這副模樣,十分讓我受用。”然後他低頭,曦光照亮他深黑的眼底:“亦十分讓我情動。”

  他徹夜未眠的沙啞聲音廝磨著她的耳骨。

  咫尺之距,他與她呼吸可聞。

  被她抑製住的那股衝動在他說罷之後終於有了出處,於此刻一霎再起,犀利地掙破她先前的鉗製與禁錮。

  卓少炎動了動,一偏頭,用力咬住他的嘴唇。

  熾熱的呼吸瞬間燒紅了她與他的雙眼。

  連帶他身上殘留的水氣,都一並被蒸入這烈烈夏光中。

  ……

  二十日後,北邊傳來了一道消息。

  大晉先帝的次子、易王戚炳哲於封地暴斃。

  江豫燃將這消息遞給卓少炎之後,皺眉道:“大晉皇室又死了一個。這已是四年來死的第三個了。”

  晉曆建初十五年,大晉先帝染急疫,詔已出閣之諸子歸京問安。大晉先帝的長子、時封昌王的戚炳軒在回京途中為人所截殺。此案懸了數年,至今未破。大晉先帝生前從未立儲,昌王為先皇後所出,身居嫡位卻多年不冊,時人皆疑先帝欲立最寵愛的第四子為儲君;故而昌王遇害時,不少人皆疑此為戚炳靖所為,但因無實證,無一敢明言。

  晉曆建初十六年,戚炳靖封鄂王。同年,大晉先帝再染急疫,崩於寢宮。鄂王遵先帝遺詔,領文武百官扶立皇長孫登基即大位。而這一位因在戚炳靖的扶持下才得以將皇位坐穩了的新帝,正是已歿昌王戚炳軒的遺孤。在戚炳靖自請出京就封地後,此前疑他為了皇位而截殺昌王的謠言便不攻自破了。

  到如今晉曆永仁二年,距離大晉先帝崩逝不過區區兩年,先帝的次子也毫無征兆地歿了。

  這便是江豫燃口中說的四年死三個。

  不論是當初的昌王還是如今的易王,生前都是春秋鼎盛之期,死得都過於突然。

  也不怪江豫燃忍不住要多評議幾句:“晉室祖上得位不正,如今子孫受天罰也不無辜。不過眼下晉室突逢此事,定少不了要亂上一陣,想必鄂王與大晉朝中也無暇去顧南下追討謝淖逆軍一事,如此對我軍倒是件好事。”

  卓少炎沒說什麽,隻是在聽到江豫燃的那句“子孫受天罰”時,不太明顯地沉了沉臉色。

  但也僅限於此。她並沒有多餘的空暇與精力就此事深想下去,因為就在當日早一些的時候,雲麟軍收到了大平朝中在上上下下鬧足了十多日後、終於傳來的確定的旨意。

  ……

  當時奏表遞到大平朝中,立刻引起軒然大波。

  皇帝於翌日聽朝,宰閣、禦史台、六部、三寺的臣工們不待皇帝說話,紛紛跪奏諫曰不可聽允叛軍所提的要求,更有欲以死明諫者,一時間鬧得滿殿皆是慟哭哀歎之聲。

  如此一個半時辰,皇帝都插不上一句話。末了皇帝歎了一聲,說了句“諸卿且繼續鬧罷”,然後便先行離殿而去,留下兩個內臣吩咐禦膳房給眾位臣工們準備點心,說是若有人想一直在這殿上哭,也不必硬餓著肚子當忠臣。

  一連鬧了三日朝會,見皇帝從最初的插不上話到後來的一言不發,眾臣才漸漸收停了這聲勢浩大的諫鬧。

  然後皇帝道:“朕知卿等皆是忠臣,然雲麟軍占大勢又咄咄逼人,眾卿還是議一議如何才能保住這祖宗江山罷。”

  鬧夠了的眾臣推舉出一人,出列奏曰:“陛下心懷天下蒼生,恐金峽關被毀、晉軍來犯而無所恃、致無辜百姓受戰火催燎,故欲讓位以求和,臣等深明君意,願為蒼生叩謝陛下!”

  皇帝滿麵倦色地擺一擺手,道:“這些便免了,且撿重要的講。”

  那人便立刻道:“如今國中局勢複雜、外敵虎視眈眈,皇太子年少,恐難於此亂局之中當天下之大任。陛下若果真讓位,臣等願推舉成王殿下即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