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兵帳幕簾被人自外揭起,有人踱了進來。

  卓少炎抬眼。

  腦海中才想著的男人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戚炳靖步履從容地走至她身前,將已被她撕裂的兩封文書自案上撿起,一瞥之後又扔回案上,目光移去看武官,說道:“從未應過。”

  這話應和著她方才那句反問,迫得武官額上冷汗又密了一層。

  卓少炎叫親兵進來,吩咐說:“將此人帶下去關起來。還有,讓我帳外的守衛撤得遠一些。”

  親兵遂依言將人綁了拖出去。

  幕簾落下,帳中一時變得極安靜,兩人誰都未立即出聲。

  就這麽靜了半晌,卓少炎才瞟向他,問:“你在外麵聽了多少?”若不然,怎能夠卡著她問完那句話走進來。

  戚炳靖於她身旁落座,答道:“全部。”

  一開始,他本無意一直在帳外聽,但她說出口的話,思慮嚴密條理清晰,層層遞進之下將人逼得無從應對,不容他入帳打斷,於是便多站了一會兒。

  他話音落後,二人又沉默了片刻。

  夜風刮擦著兵帳,帷幕被吹得向內用力鼓動著,有風順著縫隙漏進來,撲滅了帳內燈苗。

  沒人去點燈。

  這一片看不清對方的暗色如霧如綢,將人攏在其中,令人一時隻聽得清外麵的風聲與自己的心聲,莫名得催人想要坦誠以待。

  黑黜黜的兵帳中,隻聽戚炳靖振了振甲衣,問說:“為何信我?”

  她對謝淖不會反水的絕然篤定,令他於帳外聞之動容。

  二人隔得不遠,但卓少炎隻能辨出他的側影輪廓,看不見他此刻是何表情。他雖隻問了四字,她卻能在心中替他補全他未說出口的話。

  “你要的,從來都不是大平的疆土。”她開口,聲音沒什麽起伏,一字字清晰地敲入他耳中:“否則,從一開始你便不會留我的命。”

  他無聲片刻,又問:“你從何時開始這樣以為的?”

  “在你於金峽關城牆上將沈毓章激怒的次日。”

  “因何故?”

  她沒有立即回答,手指無意識地敲著另一隻手的掌心,少頃,才說道:“那日晨,我與沈毓章議過拆關之事後,望他能據實說出為何會被你激怒,他便對我和盤托出。

  “我從未對你坦言過我出兵是為了什麽。你曾問過我一次,當時我稱是為報卓氏私仇,你也看似信了。然而你對沈毓章說的那些話,若不是清楚地知悉我所圖究竟為何,若不是全然了解他有著與我相同的不甘與執念,又豈會那般容易地撕破他蓄意的偽裝,以簡單幾句話便將他輕易激怒。

  “而你既然早就知悉我為的不是報一己之私仇,就應該知道我所守的是什麽,心中必定明白不論你能給我什麽,我都絕不可能拱手將大平疆土讓予你。

  “你亦不可能寄望於利用我與雲麟軍。旁人或許以為你提兵相助別有所圖,意在借我之力破關之後再尋機與我反目,吞據戰果。但曾與你真正在沙場交鋒七次的人,是我。

  “謝淖之用兵,謀深而慮遠,從來都是先審我之強弱,斷地之形勢,觀時之宜利,胸懷必勝之策而後戰,從未有過臨機赴敵之舉動。便是如此,你與我之過往交手亦曾敗北三回。你又豈會自大地以為與我反目之後真能得勝?

  “依你素來用兵之主張,若真要南掠大平疆土,從一開始便不會留我的命。如此,大平北境空虛,你發兵南犯,短時間內誰能擋得了你的道?又何必要大費周章地借我之力,圖那隻有五六成勝算的結果。”

  這一席話卓少炎講得不快,故而耗費了一些時間。

  待她講完時,二人的眼睛已適應了這黑暗。

  戚炳靖看向她,她並未回視,但那一雙平日裏看起來英氣十足的眉眼此時被夜色勾勒得柔和了許多。

  他按她所說的想到了那一日。那一日的傍晚,晚風穿堂而過,他醒來時,正對上她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的模樣。

  而亦是自那一日起,她與他相處時便慢慢地有了自細微處的變化。

  停頓少許,卓少炎繼續說道:“你刻意對沈毓章說那些話,是因你知其必會被傳入我耳中。你想讓我自己想透,若我想透了,遇事便不會輕易受人挑撥。若我沒想透,你早晚會與我一戰。你擔著這一戰的風險,是想要看一看,我究竟是不是一個無情背義之人,我究竟有沒有心。”

  她沒有問他,她說的對或不對。

  但她最後的這幾句,如火苗細細地燎過他的肺腑,逼得他沉聲應道:“嗯。”

  暗色中,卓少炎輕輕笑了。

  然後她伸手,將油燈重新點燃。

  乍亮的光芒激得她微眯了一下眼,但很快地,她在光亮中抬頭看向他,明眸映著火光,一如當初晉營相見,美得令他挪不開眼。

  她說:“晉曆建初十六年,你受封鄂王。冊禮既行,大晉先帝曾經問你,想要討個什麽樣的女人做王妃。當初長寧大長公主講過半句,事後你又補了半句。但是今夜,我想要聽一聽,你的真話。”

  戚炳靖看著她的眼,沉默了許久。

  然後他慢慢地笑了一下,回答她:“不求貌美,但求才智當與南朝卓少疆一般。”

  第24章 貳拾肆

  她以十分的通徹透辟換來了他十分的從容坦蕩,卓少炎再度輕輕一笑,沒說什麽。

  戚炳靖則泰然問說:“還想要聽什麽?”

  他以更直接的方式來應對她的直接。

  她聞此,投向他的目光中帶了一絲調侃:“看你還想說些什麽。”

  他接著她的目光,牽動了一下嘴角,道:“很多。”

  雖言很多,然二人卻皆未再言。

  今夜已說了足夠多,二人之間的氣氛又足夠好,仿佛此刻若有誰再多說半句,便會將這足夠美的夜不小心捅破。

  被他凝視著,卓少炎站起身,走至他身前。

  然後她伸出手,極輕地撩過他的耳垂,落在了他的肩頭。

  被她以指尖擦撩的地方如被放了一把火,輕而易舉將她還想要聽的同他還想要說的話統統燒成灰燼。

  戚炳靖的臉色黯了黯。

  他扭過頭,咬住她的指尖將她的手扯下來,然後將她的指尖含入口中,以舌輕戲。

  她的眼睛瞬時浮起一層水霧,目光變得軟如細鉤,勾得他揚臂一把攬住她的腰,將她按進懷中。

  她就勢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粗暴地解除二人衣甲的時候,銜咬著他的嘴唇、耳朵、喉結,一點一點地將火添得更烈。

  他的聲音被她成功得燒得滾燙,反過來將她耳垂也燒得通紅:“想要我怎麽弄?”

  她昂起頭,被他手下的動作撥得難耐,遂用力地掐著他的肩背,喘著氣答:“……你還不清楚?”

  戚炳靖啞著一笑。

  他清楚。

  他太清楚了。

  冰涼的帥案貼著她的前胸,熱意蒸人的他覆著她的後背,她死死地按著他緊扣在她腰間的手,汗自頰側被一下下地甩落,濺濕了那幾半被她撕毀的印著鄂王印的文書。

  ……

  是夜臨睡前,卓少炎趴在戚炳靖胸膛上,臉埋進他的肩窩處,任他緩慢地揉著她腰間發紅的指痕。

  酸痛但又舒服,令她微微歎息。

  如是良久,他覺出她的呼吸漸趨平和,手勁便也漸漸鬆了,待她入睡。

  然而她卻忽然出聲,聲音輕低,自他肩頭傳入耳中:“當日周懌將我丟入你大帳前,說他們將軍好色。”

  戚炳靖聞聲笑了,一時無言。

  她便也跟著笑了,臉隨著他肩頭的震動而輕輕震著。

  他從未張口解釋過她與他的當初。

  而以她之聰穎與多思,又怎會想不透戎州境內二人初見的那一夜。周懌之言,是為了讓他將她自罪眷中挑出留下的舉動看上去盡合情理、避免她生出疑心。至於他對她的一次次占有與試探,又何嚐不是為了讓這一切盡合二人當初之各自身份,為了驗證她果真是他為之惦念在心的、處心積慮地籌謀與推助的那個女人。

  今夜,她將周懌舊話再提,是在以她的方式對他說,她都懂。

  少頃,她收了笑意,輕輕蹭了一下他,他便伸手出去,撚滅了燈燭。

  深夜中,他的心跳沉而有力地貼著她的胸脯。

  “我的身上,沾過太多血。”

  卓少炎的聲音忽然再度響起。

  “該沾的,不該沾的……全沾上了。”她又說道。

  戚炳靖沒作聲,安靜地聽她說話。

  而她今夜說的那麽多話,都不如此刻說的這兩句,讓他覺得清晰震耳。

  她的頭在他肩窩裏動了動,似乎想要掩蓋什麽。但他仍然感受到了肩頭皮膚上的那幾乎難以察覺到的一丁點濕意。

  她曾親手弑兄。她的父母亦因她而亡。

  她以雙手掩埋過數不清的同袍血屍。她亦曾下令屠戮過數萬名敵俘。

  而她身上所沾染的那些鮮血,皆是為了她多年所守所持之事。

  又過了良久,卓少炎才聲音悶啞地繼續道:“多謝你。南下一路因你之助,少死了很多人。”

  她謝他,不是為他救了她自己的命,是為那些仍然鮮活的大平軍士們的性命。

  雲麟軍的,金峽關守軍的,北麵諸路與京畿諸路禁軍的……她的不願戰,不願揮戈向同袍,或許他全部都明白,不論曾經她與他在沙場上如何交戰廝殺過,此刻他都能當得起她這一聲謝。

  戚炳靖緩緩地以掌輕撫她的後背,算作回應。

  待她徹底沉靜無聲、在他肩頭進入深眠後,他才稍稍側首,就著漏入帳中的月光看了看她的側顏。

  他的確從未張口解釋過她與他的當初。

  而那些她懂得、她以為的當初,卻並不是他與她的當初。

  ……

  建初十三年的豫州境內,大雪一日接著一日地下。

  大晉自西境調來攻城的援軍被派至西邊守圍,無令不需出戰。

  每日的清晨及傍晚,他都會借著巡圍之際,策馬出外廓,遠遠地看一會兒風雪之中的豫州城頭。

  那個守城的年輕大平將領,他有時能看見,有時則看不見。

  能看見的時候,他便會勒馬多站一會兒,目不轉睛地打量那人在城頭的種種舉動。年輕將領的身形纖瘦而單薄,然勝在意誌卓絕不屈,有一回晉軍集各部猛烈攻城,他連續六日每一次巡圍時都能看見他,令他幾乎懷疑那人連續六日不曾歇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