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戚炳靖仍是微笑,“想當年西境冬天濕寒,軍備不足,靠的就是偶爾偷一點將軍這酒來驅寒取暖了。”

  說著,他伸手取酒,再度斟滿二人的酒杯。

  陳無宇目光頗有些複雜:“這些年來謝淖在南境鬧的這些動靜,竟都是王爺所為?”

  戚炳靖不置可否。

  陳無宇又道:“王爺欲征南邊,何必要造一個謝淖出來?”

  戚炳靖先是沉默了一下,而後似乎是覺得無所謂直言,便答道:“晉室之昏亂,將軍也非全然不知。多一重身份,便可多十分餘地。”

  說這話時,他臉上已無笑容,帳外的陽光穿過帷幕縫隙打在他的側臉上,照出一片寒意。

  他的眼中透著鐵劍映日才能有的光亮,一如當初少年時。

  陳無宇看著他,一時無言。

  這個如今權懾大晉、威名震耳的鄂王,曾經是在何等暗晦無邊的日月中積蓄力量、靠一己之力搏出一條通天生路,恐怕並沒有多少人知曉。

  ……

  “從軍甚苦,上戰場更是會死人。殿下貴胄之身,何必要來蹚這拿命掛在刀槍尖上的日子?”

  陳無宇記得當初麵對那個少年,自己如是問道。

  少年眼眸漆黑,身上有一種獸類欲於困境中求生的狠勁。

  然後他沒有什麽笑意地笑了笑,回答道:

  “為了活命。”

  ……

  二人又飲了數杯,有親兵來問何時進午膳。

  陳無宇稍稍遲疑了一下,隨即吩咐:“再候片刻。”

  戚炳靖捕捉到了他那一抹遲疑,待親兵退下後,毫不委婉地謔道:“將軍眼下沒什麽體麵的吃食招待我,亦沒什麽可遮掩的。”

  陳無宇再度瞪他一眼。

  戚炳靖道:“將軍發兵南下,過雲麟軍駐守的十四州而不掠,又為金峽關城所阻,軍中餘糧自然日日見少。從我封地發來的軍糧,又不免被這一路所過的十四州雲麟軍所劫掠。將軍當初揮師疾進,是因料定謝淖叛旅不可能那麽快攻下金峽關,豈料事不如將軍所願,將軍如今倒落入了個進退兩難的境地。”

  陳無宇冷冷道:“王爺今日來,就為了講這些?”

  戚炳靖搖頭,認真道:“我來,是為了給將軍送糧——隻要將軍願意長駐關外。”

  “糧從何而來?”

  “金峽關內。”

  “我帶麾下留在關外,駐守於十四州內的雲麟軍倘若出兵攻我,我豈非白白折損部下?”

  “這一點將軍可放心。”

  陳無宇聞此,不得不疑:“王爺與卓氏之雲麟軍,如今當真是共進退?”

  戚炳靖答說:“眼下是。”

  陳無宇皺了皺眉,沒再問什麽。半晌後,他慨然道:“建初十三年的豫州一役,我部奉令馳援,大軍都已到城下了……倘是當時不曾接到退兵之令,又何來今日之雲麟軍?而大晉與大平之間,又豈會是今日之局麵?”

  戚炳靖則笑一笑,擱下酒杯道:“這世間,又何來如許多的‘倘是’。”

  ……

  向陳無宇告辭出營後,戚炳靖不急不緩地策馬,踏上回程。

  盛夏的日頭又毒又烈,蟄得皮膚刺痛。

  他騎在馬背上,思緒被陳無宇那隨口一提的往事所挑動,連帶神色都不自知地變得和悅了許多。

  ……

  建初十三年的冬日格外冷,寒風卷著雪碴撲到人臉上時,刺痛的感覺遠甚於被這盛夏的烈日炙烤。

  大晉發兵南犯,一連攻破大平三座重城。

  大平北境風雨飄搖,朝中急令宿將裴穆清掛帥北上、出鎮豫州。

  晉軍集兵攻豫州三月不下,死傷無數,遂發書兵部,請自東、西二境發兵馳援。

  他便是在那時被陳無宇點為麾下左虞候,奉令隨軍馳援豫州。

  而在陳無宇所部一路馳近豫州城時,大平守將已換了人——裴穆清因畏戰之罪名已被大平朝中詔回問斬,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個在此前從未上過戰場的年輕將軍。

  大雪之中,他在城下,聽著周遭已在此處圍城多時的士兵們議論那個頭一回上戰場的年輕人是如何率眾潰圍突入城中,又是如何領著殘部守城抗敵,是何等的堅忍智勇,又是何等的悍不畏死。

  然後他抬頭,遠遠地望向豫州城頭。

  ……

  行進中,戚炳靖再抬眼時,就見一人一馬正擋在他回關城的途中。

  來者似乎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遠遠地驅策著座下的馬兒緩緩兜著圈兒,不時地望一眼晉營的方向,直到也看見了他,才催喝坐騎向他靠近。

  他看清她的容貌,不禁微笑,然而一時未完全攏回的思緒尚有幾絲留在那風雪之中的豫州城下。

  ……

  漫天而降的大雪降低了可視的距離,他隻能依稀瞧見城頭一人身著將甲,頂風逆雪地在與守城的士兵們一起修複被毀的城防工事。

  那人的將甲上覆滿了厚雪,雪色中又摻雜著驚目血色。

  從頭到尾,他都沒能看清那一片赤赤白白之下那人的容貌。

  然而他的心中卻極震極蕩。

  那是頭一回,他目睹了這世上除他之外的另一人,需在如此暗而無望的逆境之中奮勇拚爭,為的卻不是自己一個人的生路,而是一國的尊嚴、眾軍與百姓的性命。

  ……

  烈日下,卓少炎近在咫尺,她身上的甲衣反射著刺眼的光亮,沒有一絲一毫的雪色或血色。

  戚炳靖終於徹徹底底回神。

  “少炎。”

  他開口叫她,一如平常。

  然而心中卻道——

  多麽遺憾,在建初十三年初見她時,他竟並不知道那是他與她的初見。

  第16章 壹拾陸

  卓少炎坐在馬上,對戚炳靖無聲地笑了一下,算作回應。然後她雙腳夾了下馬腹,又靠近他些,說道:“天太熱。”

  戚炳靖扯住韁繩,不急不躁地等她繼續說下去。

  “天太熱的時候,我的耐心通常不大好。”她補充道。

  戚炳靖笑笑,了然道:“周懌得罪你了?”

  “我問他你去了何處,他叫我自來問你。”說這話時,卓少炎早已收了先前的那一點笑意,目光平靜而冷淡。

  她說得簡單,而他卻十分清楚她真正想要知道的並非是他去了何處,而是為何要去——倘若她果真不知他去了何處,又豈能夠在此時此地將他攔下質詢?

  戚炳靖遂再度笑了一笑,據實以告:“我欲令陳無宇長駐關外,又煩他日日叩關叫謝淖出降,故而來讓他知曉謝淖身份,順便資糧與他,否則他又何以長駐得下去。”

  “叫陳無宇長駐關外,是為防誰?”她正目視他,又問道,“雲麟軍?”

  他經她如此咄咄逼人一問,麵上竟無一絲一毫之怒色,隻亦正目回視她,答道:“防的是,晉軍餘部。”

  卓少炎自然未曾料到會得到這般答案,一時微微愣住。

  麵對她如此的質問,戚炳靖並不以為怪,神色如常地催馬上前,與她坐騎並轡,伸手替她抹去額角的汗粒。

  卓少炎未動未避,任他的手指又順勢撫了撫她的臉頰。

  然後他拽過她的馬韁,口中低喝一聲,同時馭兩匹馬兒向關城北門行去。

  行了數十步,戚炳靖側首瞥她,忽而笑著問:“倘是我果真臨陣倒戈,你又將如何?”

  卓少炎沒什麽表情地抬手指了指遠處關城,說:“先將城門封了,叫豫燃在關內將你麾下人馬殺個遍,”然後她又轉過來指向他——那指的位置正是他的心口處:

  “再引軍出關,與關外晉軍一戰,正好了結你我二人數年沙場舊怨。”

  戚炳靖順她所指而移動目光,盯著自己心口半瞬,再抬眼,先前那笑逐漸變為似笑非笑:“竟絲毫不顧念你我之夫妻恩情?”

  卓少炎不作聲地看他一眼,又撇開了目光,神似這話根本不需多問。

  戚炳靖一手突然用力,緊緊收拽她坐騎的韁繩,迫使她離他更近了些,然後伸手覆上她的左胸,掌下壓著她的心跳,說:“你方才的那些懷疑與狠話,本不必講出來讓我知曉。依你的心性,既疑我私通陳無宇部,若真無絲毫顧念,直下狠手便是,又何須單騎出關來尋我當麵質詢?縱是逼我答了你的疑慮,你又如何能分辨我話中真假?你對我,縱使隻有一分之顧念,其下亦是十分之真意。”

  她的臉色未起一絲波瀾。

  然而被他壓覆的胸口,卻因心髒遽起狂烈的跳動而變得緊繃僵窒。

  ……

  待近關城,戚炳靖將她的馬韁鬆開,交還至她手上。

  而卓少炎此時才再度開口,打破二人後來一路無話的局麵:“大平朝中派遣的和使到了,已於今晨入關。”

  “和使什麽來頭?”他問說,又因她竟會將和使留在關內、自己獨自出關尋他這一事實而露出些許詫色。

  “昭慶公主。”

  聽到這四字,戚炳靖麵上詫色倒是沒了,卻一時無言,似乎此亦出乎他之所料。他想了想,道:“你讓沈毓章與她談和?”

  卓少炎淡淡地“嗯”了一聲。

  戚炳靖又沉默片刻。

  她睹他神情,大約明白他在想什麽,遂道:“沈毓章欲成大計,如今連‘沈氏’一姓都不惜悖逆,更何況是與昭慶公主的舊情。”

  ……

  沈毓章坐在屋內,雙手覆膝,神情難辨。

  在他身後一牆之隔的內臥中,英嘉央正沉沉睡著,以解她連日來倍道兼程趕赴金峽關的車馬勞頓之疲苦。

  在他右手邊的案幾上,擱著厚厚的一摞劄子,皆是她此番自京中帶來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