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不,他沒有一天不恨。可他也明白,恨沒有用。

  所以他殺出一條血路,踏著森森白骨壘砌功勳,直到他足夠位高權重,能夠以一己之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才將昔日欺壓之人都踩在腳下動彈不得。

  他身為天子近臣,略有行池差錯,便遁入萬劫不複之地。既然當今聖上推崇“孝悌”,他便做個孝子——到了京郊莊子,崔氏可能失足跌落山崖,可能誤食毒花毒草……總之,有一萬種死法等著她。

  冬天的爪牙強大而鋒利,可終究會被春天的獠牙侵蝕殆盡。因為殘冬陰雲終會散去,明淨春雪終會降臨。

  顧湛迎著日光,緩緩睜開一雙鳳眸,眸中散盡晦暗,隻剩下無盡的澄澈與清明。

  ……

  暖閣裏,鎏金瑞獸香爐正燃著一味沉香,丫鬟掀了簾子,領著兩位女客一路行將入內,隻嗅得一襲暖風撲麵,挾裹著一陣幽幽的香氣,叫人不飲自醉。

  陸茗庭低垂萼首,美目微斂,不敢到處打量屋內陳設,一旁的珍果看出她心中緊張,笑道,“陸姑娘,方才那位媽媽是大將軍的乳母,喚做隋媽媽。當年崔氏將先夫人的心腹下人悉數除去,隻留下這位乳母在大將軍身旁照料,將軍對她很是敬重,頗有濡慕之情。”

  方才陸茗庭和珍果在院落裏依偎著垂淚,被親衛岑慶和一位慈眉善目的婆子請到此地歇息。陸茗庭暗自記下隋媽媽的稱呼,問出心中疑惑,“珍果,你不是在崔夫人身邊伺候麽?為何對將軍和隋媽媽的關係了如指掌?”

  珍果眼圈一紅,“陸姑娘有所不知,我是顧府的家生子,我母親是先夫人身邊的一等丫鬟,先夫人去世後,母親被崔氏的棍棒打殺,當年我僅僅三歲,被崔氏身旁的下人抱走養大,這些年,我侍日日奉弑母仇人,無時無刻不想著報仇雪恨……”

  陸茗庭聽了這段陳年舊事,心中十分不忍,抬袖幫珍果掖去眼角眼淚,眼圈一紅,亦淌下兩行清淚。

  說話的功夫,隋媽媽領著兩三個丫鬟打簾子進來。剛剛在屋外,親衛岑慶和她敘述了今日事情的來龍去脈,聽到陸茗庭出身煙花之地的時候,隋媽媽著實吃了一驚。

  既然崔氏已經被顧湛發落到京郊的偏僻莊子,丫鬟珍果的母親又是先夫人身旁的舊人,這丫頭命苦又心善,自然是要安置在主院裏做一等丫鬟伺候人的。可這位陸姑娘……

  隋媽媽看了眼坐在紅木描金勾蓮紋靠椅上的嬌人兒,些許思量漫上心頭,不僅犯了愁。

  這位陸姑娘雖出身揚州明月樓,可生的眉眼俊俏,仙姿玉貌,一身肌膚欺霜賽雪,端的是一副好相貌。

  再看那一舉一動,蓮步纖纖,竟是如高門大戶的大家閨秀一般標誌端莊!這樣的妙人兒,做丫鬟未免有些可惜了。

  隋媽媽身為內宅仆婦,看女子的眼光尤為毒辣。這位陸姑娘身形纖弱,方才被突兀請進暖閣中,臉上不見絲毫驚惶之色,想來是個穩重又端莊的,此時靜坐等待,並不到處肆意打量,真是嫻靜溫婉,娉婷婀娜,頗有幾分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氣韻。

  隋媽媽在顧湛身旁伺候多年,眼見得小主子身居高位,大權在握,心中慰藉歡喜的同時,也有一樁煩心事始終縈繞心頭。

  顧湛年二十有三,不曾有過嫁娶,以往常年行軍打仗,身邊不便攜帶女子也就罷了。如今他凱旋歸京,正是男子血|氣|方剛的年紀,身邊沒有一個貼心人伺候,這可怎麽能行?

  隋媽媽曾聽聞,揚州瘦馬幼時飽讀詩書,請西席教授四書五經,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都通曉,再長大些,便研習坐臥姿容,枕上風情……想來,比起那些正兒八經的閨中小姐也差不了多少!

  再者,聽說昨晚洞房花燭,這位陸姑娘並未和那病秧子行洞房之禮,想必還是清白之身……

  思及此,隋媽媽有一個大膽的想法在腦海中漸漸成形。

  ☆、暖閣春

  隋媽媽滿懷心事,將丫鬟們支去裏間給珍果臉上的傷上藥,又屏退左右,落座在陸茗庭身邊,滿是褶皺的臉上笑的慈祥,“方才我聽說了今日主院中發生的事情,對陸姑娘的遭遇也略知一二。事到如今,老身想問問陸姑娘,以後想何去何從?”

  陸茗庭衝她盈盈一拜,“多謝隋媽媽的片刻收留之恩。我本是揚州明月樓賤籍之身,如今嫁人從良不成,隻能從哪裏來回哪裏去,隋媽媽,一會子我便收拾行囊回揚州,不會給府上添麻煩的……”

  隋奶媽搖搖頭,苦口婆心相勸,“我的傻姑娘!那老鴇子拿你當搖錢樹,今日能把你嫁給病秧子,明日就能把你嫁給鰥寡者做妾侍!揚州明月樓就算名氣再大,也是娼門賤籍,這日子何時是個頭啊!我瞧著你腹有詩書,不似俗粉,難道你當真願意一生匍匐,做巨商富賈家的賤妾嗎?”

  這番話如警鍾一般,把陸茗庭震得深思恍惚。

  剛剛她逃出柴房,被顧湛所救,望著漫天的白茫茫大雪,才覺得心頭一片虛無。

  鴇媽媽昨晚已經啟程回揚州,她一介孤女,無良籍傍身,無路引通關,這天地之大,乾坤浩蕩,她卻無處可去,無依無靠。

  隋媽媽靜靜看著陸茗庭垂眸淌淚,約莫著時機已到,才開口道,“老身仗著一把年紀,想給陸姑娘指一條明路。姑娘不如留在府中,求將軍給你一條活路。”

  陸茗庭聞言一怔,“隋媽媽何出此言?”

  隋媽媽歎口氣,拿帕子掖了掖眼角,“不瞞陸姑娘,我老婆子存了一份私心在裏頭——”

  “顧府的老爺和夫人早早薨逝,我身為乳母,親自照料著將軍從少年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對他情同親子,自然要處處為他考慮周到。這兩年將軍身在北漠,行軍艱苦,身邊沒有一妻一妾伺候,如今凱旋歸來,身負皇恩,免不了浮沉宦海,身邊怎能沒有貼身人伺候?”

  陸茗庭聽到這兒,心頭咯噔一下,已經預感到隋媽媽要說什麽。

  隋媽媽果然拉了她的手,笑著道,“可這府上的丫鬟一個個粗手粗腳,入不得將軍的眼。我瞧著姑娘生的花容月貌,靜動皆宜,不如留在將軍身邊……”

  陸茗庭腦海裏閃過顧湛那凜冽陰沉的目光,心頭一顫,忙擺手道,“隋媽媽過於抬舉我了!將軍對我有救命之恩,茗庭沒齒難忘。可將軍是朝廷二品大員,手攬軍|政大權,我區區瘦馬之身,先前嫁給二少爺做貴妾已經是高攀,如今怎敢……怎敢對將軍有非分之想?”

  隋媽媽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下去,端起茶盞淡淡道,“陸姑娘此言差矣。”

  “這男歡女愛的事,隻有願意或者不願意,哪有什麽敢和不敢?姑娘說不敢,大抵是搪塞老身的話!”

  “聽說崔氏為了迎娶陸姑娘進京,拿了兩萬兩白銀給明月樓,如今陸姑娘要回揚州,我們顧府人財兩失,真是上趕著做冤大頭。”

  陸茗庭心思澄明,聽出隋媽媽這話一個甜棗一個巴掌,暗藏機鋒,隱含威懾,奈何她心亂如麻,隻得沉默不語。

  堂堂輔國將軍府權傾天下,不容忤逆。兩萬兩白銀的贖身錢在鴇媽媽手中,她此生都無力償還。這位隋媽媽隨便動動手指,便能將她困在府中,舉步難行。此時還願意好言好語相勸,顯然是給她麵子。

  隋媽媽放下茶盞,笑道,“陸姑娘興許是誤會了,我老婆子的意思,是叫姑娘先留下來在將軍身旁伺候著,至於這近身服侍的事情,將軍那般金尊玉貴的人,什麽美色妙人沒見過?老奴也不能強迫姑娘不是?若將軍不點頭,等兩年的期限一滿,我便放姑娘出府去!”

  陸茗庭聞言,一腔紛亂的思緒稍稍平靜下來,又想起輔國將軍不近女色的傳言,這才吃了一顆定心丸。

  既是如此,她便在顧府做兩年奴婢,盡心盡力地服侍將軍,就當做答謝他的救命之恩,順道把賤籍換成奴籍。等到兩年期滿,主子開恩放奴婢出府,她也好落個平民良籍,換得自由之身。

  陸茗庭沉吟了片刻,抬起一雙明眸看向隋媽媽,“方才是茗庭糊塗了,多謝隋媽媽提點,便依隋媽媽所言。”

  隋媽媽喜笑顏開,拍著她的柔|嫩手背,連聲應道,“這就對了!好姑娘,我瞧著今日時辰不早了,你先在我的房裏湊合著歇息一晚,明日一早等將軍下了朝,你去給將軍敬杯茶,這事就算定下來來了!”

  陸茗庭起身福了福,“多謝隋媽媽。”

  ……

  月明星稀,夜深人靜時分,顧府一派萬籟俱寂。

  陸茗庭擁著錦衾薄被,聽著裏間隋媽媽的呼吸起伏,心頭一絲睡意也無。

  月光透過小軒窗,照進來一地清輝。陸茗庭摩挲著錦被上的五蝠花紋,美目隻要一合上,眼前就閃現出白天顧湛救她的場景。

  那個位高權重的男人氣勢淩厲,令人望而生畏。陸茗庭卻恍然覺得,自己在無邊黑暗裏,尋到了一點璀璨星光。

  原來那些說輔國將軍凶煞如閻羅的傳言都是假的,他明明,是天神臨世呀。

  ……

  翌日,天大雪。

  顧府門前,兩個男人身騎駿馬,一前一後,踏著白雪疾馳而來。

  親衛岑慶撐開一把黃枦傘,快步出門迎自家主子。

  傘下的男人身著朱紅色獅子補二品朝服,肩頭披著一件白狐皮貂裘,他麵罩寒霜,長眉入鬢,鼻梁高挺,一雙深邃的眼睛隱隱可見銳利鋒芒。

  如今戰事停歇,顧湛重回朝中,以輔國將軍之職每日金鑾殿議政。

  杜斂跟在身後,撐著傘一路小跑,“我說顧將軍,你出征在外兩年,一身功夫見長,你發發善心,把步子放慢些,等等我這個文官行不行?”

  顧湛一言不發地大步走進議事堂,單手解下身上的狐皮貂裘,一把拋到岑慶懷中。

  男人掀了衣擺,落座於上首的椅子上,斧鑿刀刻的側臉帶著煞氣,雖然閉目養神,卻不減殺伐之意。

  他平日極少展露笑顏,此時神情陰陰測測,屋中伺候的兩三個下人皆是戰戰兢兢,望而生畏,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屋外。

  陸茗庭今晨起了個大早,先是被隋媽媽按在銅鏡前好生梳妝了一番,又跟著茶房師傅學了一個時辰的沏茶功夫,用汝窯白瓷茶盞泡上了一杯上好的太平猴魁,這才滿心忐忑地朝議事堂行來。

  議事堂裏正坐著一主一客。隋媽媽和陸茗庭交代過,今日京兆府尹杜氏的公子在府上做客,他拜官大理寺少卿,和大將軍乃是多年的發小故交,她向顧湛敬茶的事情不必避著這位杜公子。

  陸茗庭撩開簾子進門,一抬眼便看見顧湛闔著眼眸的陰沉麵容,她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托著烏木描金的茶盤行到屋中。

  察覺到有人在身旁站定,顧湛猛地睜開眸子,也不看來人是誰,抓起托盤上的茶盞就遠遠地砸了出去,斥道,“滾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記得撒花、評論哦~

  ————

  ☆、憐美人

  瓷片四濺開來,茶水茶葉灑了一地。

  陸茗庭嚇得雙腿一軟,不明白自己那裏惹怒了他,忙伏地連聲道,“將軍恕罪!”

  昨日陸茗庭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留在顧府,此時被顧湛陡然怒聲嗬斥,立刻泛上些許委屈,嬌俏小臉上粉唇緊抿著,眼眶也泛著紅。

  她是柔柔弱弱的女兒家,在明月樓裏依著大家閨秀的吃穿用度長大,身邊奴仆皆是溫言軟語,不敢高聲怠慢分毫。

  這男人身量極高,寬肩窄腰,舉手抬足間壓迫感極重,被他這麽一斥,陸茗庭肝膽俱顫,眼珠兒在眼眶裏搖搖欲墜。

  都說貴人多忘事。顧湛剛剛從漠北回京,有大把的軍務等著他來料理,早就把昨日在主院的一場衝突忘到了腦後。

  偏偏陸茗庭此時又垂著頭,看不清麵容,顧湛聽聞這聲柔媚的嗓音,隻覺得有幾分熟悉而已,並沒有往別處想。

  隋媽媽正在屋外等著陸茗庭,突然聽見一聲砸東西的碎響,不禁大吃一驚,忙衝屋簷下立著的岑慶道,“將軍這是怎麽了?”

  今晨金鑾殿早朝,禦史台呈上折子,參輔國大將軍顧湛三本。

  一本參顧氏旁支子弟強搶農田占為己有,一本參顧家軍麾下一名行伍欺行霸市,還有一本參顧湛凱旋歸京時縱馬入禁廷,僭越祖製,於大慶朝禮法不合。

  岑慶說起這事,無奈又頭痛,“真是好氣又好笑,淮陰顧氏和咱們潁川顧氏幾百年前都不來往了,如今淮陰顧氏子弟強搶農田,竟也能參到潁川顧氏頭上!再說那欺行霸市的行伍,他三年前違背軍紀,早被將軍一百軍棍打出顧家軍了,如今整日喝酒鬧事,也能參到將軍身上?更別提,縱馬入禁廷乃是皇上聖旨裏寫明的恩典,如今倒成了輔國將軍僭越祖製,真真是黑白顛倒,叫人無語至極!”

  原來顧湛的怒火單純是為公事而鬱結,隋媽媽聽完岑慶一番話,才稍稍放下了心——隻要不是因陸茗庭敬茶的事兒置氣,一切就都好說!

  隋媽媽打簾子入內,繞過一地狼藉,衝上首的顧湛和杜斂福了福身,瞧見陸茗庭伏在地下紅著眼圈委屈垂淚,心中有些不忍,忙將她扶起來,低聲道,“不要緊,這裏有媽媽在,你去茶房重新沏一盞茶來。”

  等陸茗庭出了屋子,隋媽媽才衝顧湛道,“方才陸姑娘來給將軍敬茶,是老奴的主意,不料竟惹了將軍發怒,是老奴做事有失周全。”

  顧湛這才知道剛剛敬茶的人不是府上的奴婢,眉頭微皺,開口道,“敬什麽茶?”

  隋媽媽笑道,“眼下崔氏移居京郊別院,二少爺猝死薨逝,這位陸姑娘身世飄萍,沒有別的去處,老奴看她雖出身煙花之地,一舉一動卻進退有度,端莊靜嫻,又是個清白身子,不是恃寵而驕的狐媚子做派……老奴說句犯上的話,將軍如今二十有三,身邊也該安置個貼心人伺候了。將軍若點頭,也算給這陸姑娘一個擺脫賤籍的造化。”

  顧湛這才恍然想起來,昨日自己救下的揚州女子還在顧府上。

  他屈起指節,在桌案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輕敲著,那抹盈盈一握的柳腰在他腦海裏一閃而過。不過……

  顧湛的臉色驟然一沉,“此事可是她主動提及的?”

  他是個正常男人,卻不是沉湎聲色之人。

  這些年他建功立業,行走禦前,逼著自己斷絕七情六欲,如同守著戒律清規一般。可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要說坐懷不亂那是假的。

  曆朝曆代,政敵借著送美婢美妾之名,安插奸細在身邊,暗通款曲伺機陷害,已經見怪不怪。

  所以多年來他如履薄冰,身邊不留近身伺候的女眷,就連禁廷天子賞下來的美人美婢,都要尋由頭遣散出府。

  這揚州女子若是趨炎附勢,存了攀龍附鳳之心,便該早日打殺出門,以絕後患。

  隋媽媽忙擺手,“並非是陸姑娘主動提及!昨日陸姑娘一再婉拒,說不敢高攀咱們顧府,不敢高攀大將軍,是我老婆子舍不得放走這麽仙姿玉貌的美人兒,才自作主張,請陸姑娘務必留下來。”

  隋媽媽說著,眼中泛起淚光,“少爺,夫人和老爺早早賓天,我看著你長大成人,如今不敢奢求你娶妻生子,隻求有人在你身旁伺候起居,我老婆子已是半截子入土,來日就算撒手人寰,也好安心閉眼!”

  這話說的嚴重,隱隱有逼迫之感,顧湛生平最厭惡被人威脅,眸光頓時一沉。

  杜斂在一旁看的心驚肉跳,這隋媽媽好大的膽子,仗著是顧湛的乳母,竟然敢明目張膽的往他身邊塞人!

  不過……此時是非常時機,這個揚州美人或許剛好能派上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