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隻聽說過給黃泉鴛鴦配冥婚,卻沒聽說過用活人給死人陪葬,崔氏此舉,實在心狠陰毒!

  丫鬟珍果在下人堆裏垂頭跪著,聽著不絕於耳的哭泣和怒罵聲,忍不住回憶起起昨晚的混亂情形。

  明明是喜氣洋洋的洞房花燭夜,尖叫聲卻陡然劃破夜空,下人們循著聲音衝到喜房之中的時候,二公子已經仰麵倒地,失去鼻息,身體也變得冰冷僵硬。

  那位揚州來的陸小姐縮在喜榻一角,身上大紅色喜服亂成一團,姣好玉麵上驚恐萬狀,分明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崔氏一口咬定是陸茗庭克死了病秧子兒子,連夜把人五花大綁了,丟到陰冷黑暗的柴房,如今悲怒交加一整夜,無處討說法,竟然生出讓陸姑娘給二公子陪葬的想法!

  珍果正暗自忿忿不平,崔氏已經指了兩三個婆子,“去取一盞鳩酒來,速速送那揚州瘦馬上路!再去棺材鋪訂兩副上好的金絲楠木棺材,我花兩萬兩白銀買來的貴妾,就算到了陰間也要好生服侍我兒!”

  王婆子三兩下擦幹了眼淚,福身應下主子吩咐,忙帶著一幹下人退出了屋門。

  外頭灰雲陰沉,細雪蒙蒙,屋簷下擺著幾把油布黃枦傘,石階上踩出一片泥濘腳印。

  一婆子揣著袖子,愁眉苦臉道,“大過年的喜事兒變喪事兒,手上還要沾上一條活生生的人命!李婆子,這鳩酒一會兒還是你來灌吧!”

  李婆子眉梢一挑,“還是邵媽媽您來!當年夫人將先夫人身邊的心腹仆婦悉數除去,多虧有邵媽媽在側協助!媽媽別自謙了,折在你手上的人命也不差這一條!”

  漫天雪片飄舞,陳年舊事遁上心頭。王婆子聽著身後二人爭鬥,怒斥道,“行了!都手腳麻利點辦事,不準大聲聲張!若是走漏了揚州瘦馬的風聲,叫大將軍知曉了,你們一個個都得為二公子陪葬!”

  話音兒落下,王婆子領著眾人走向穿山遊廊,丫鬟珍果低眉斂目,跟在一行人末尾,走過回廊拐角的時候,趁著前頭的丫鬟婆子們不注意,一個閃身,轉身往柴房的方向快步跑去。

  ……

  顧府後院。

  柴房的木門被銅鎖和鐵鏈緊緊鎖著,屋內裏潮濕陰寒,沒有窗柩,一片晦暗無光。

  柴房的左側半邊擺滿柴木,因冬日天氣濕冷,枯木受潮,發出的黴味怪異腐朽,甚至傳來吱吱的老鼠叫聲。

  右側的牆角裏,陸茗庭被粗糙麻繩捆著手腳,整個人動彈不得。

  她縮成一團,瘦削肩頭不住地顫抖,蒼白如紙的麵龐深埋在膝頭,一雙美目紅腫不堪。

  昨夜喜房中突生驚變,丫鬟婆子破門而入,不容分說便將病秧子之死歸咎到了陸茗庭的身上。

  崔氏痛失親子,將陸茗庭恨之入骨,下令將她連夜關押到後院柴房裏。

  她一介孤女,瘦馬之身,就算被人誣陷,也百口莫辯。

  在柴房關了整整一夜,她身上衣著單薄,手腳冰涼沒有一絲溫度,就連紅潤的唇瓣都凍得蒼白失去血色。

  她的手腕和腳腕被緊緊捆著,柔嫩的肌膚早已蹭破了皮,隔著衣衫滲出鮮紅血絲。

  她發絲淩亂,如雲鬢髻上釵環卸盡,身上的大紅喜服滿是褶皺,瓷白小臉兒也沾染上幾抹髒汙。

  陸茗庭強忍著手腕和腳腕處傳來的鑽心痛意,微微抬頭,舉目四望。

  柴房裏黑黢黢一片,沒有絲毫光亮。

  來顧府的路上,鴇媽媽笑著說“往後她的日子有的是指望”,可是現在,誰來告訴她,希望在何方?

  陸茗庭這麽想著,孤苦無依的恐慌感縈繞心頭,澄澈的眼眸溢出豆大淚珠兒,沿著白膩的香腮直往下落。

  “媽媽們守了柴房一夜,真是辛苦了!夫人方才傳了話,叫我來看看柴房裏的人還在不在,若是人跑了,驚動了大將軍身邊的親衛,可就不好了!”

  門外有隱隱約約的人聲傳來,片刻後,銅鎖和鐵鏈被人拉扯碰撞,發出清脆響聲。

  陸茗庭聽到開門的聲響,整個人驟然大驚,她額上沁出一層冷汗,輕挪著往後縮,直到貼到牆根,退無可退。

  外頭雪片紛飛,天地一白。木門從外打開,一束刺目白光照進漆黑柴房,陸茗庭偏頭躲避,眼尾餘光恰好看見一個身影溜進柴房。

  丫鬟珍果躡手躡腳地闔上木門,衝陸茗庭低聲道,“姑娘別怕,我是來救你的!”

  這小丫鬟年紀十三四歲,穿著條茜色褙子,外麵套著件豆綠比甲,圓臉龐上眉眼和善,天真單純。

  她是崔氏身邊的丫鬟。昨日陸茗庭和鴇媽媽初到顧府,曾在暖閣裏過她。

  珍果自袖中拿出一把短刀,上前切開陸茗庭身上的繩索,一邊急急解釋道,“陸姑娘,夫人方才下令,要給你灌下毒酒,拿你的屍身為二公子陪葬!我不忍心看著姑娘香消玉殞,特意前來解救姑娘!”

  陸茗庭看她兩眼,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卻驚懼未消,不敢深信陌生人,試探道,“她們都說是我殺了顧府二公子,我和你素昧平生,你為何信我是無辜的?”

  丫鬟珍果將繩索解開,苦笑道,“二公子雖然病入膏肓,卻色心不改,平日裏便對近身伺候的丫鬟姐姐們動手動腳,姐姐們顧忌著主仆尊卑有別,皆是有苦不敢言!況且先前大夫曾說過,二公子最忌心情起伏,想來是昨夜色心難耐,牽動了心脈氣絕而死!陸姑娘你手無縛雞之力,怎會和二公子之死有關係?想來是夫人滿心怒火無處發泄,拿你開刀罷了!”

  陸茗庭見珍果言辭懇切,這才打消心頭疑慮,轉念一想,又道,“今日你將我從柴房放走,崔夫人若知道了,又怎麽會饒過你?我怕會因此連累你!”

  珍果抿嘴一笑,“姑娘別擔心!我做錯了事,不過挨一頓責罰罷了!以此換姑娘一命,倒也值當!”

  兩人說話的功夫,外頭又響起一陣說話聲,珍果將陸茗庭從地上扶起,急急囑咐道,“王婆子帶著人來了!沒時間了!陸姑娘,柴房前門有丫鬟婆子把守,你隻能從後門出去!你且記好,出去之後右拐繞過一道半月門,穿過穠香塢,再向左拐穿過一道垂花門,就能看到顧府的後門了!後門有一位老奴仆把守著,你隻說自己是崔夫人身旁伺候的丫鬟珍果,今日要出門采買醉仙樓的點心,那老奴仆自然會放你出府!”

  陸茗庭衝珍果深深一拜,“姑娘救命之大恩,茗庭銘記五內,沒齒難忘!”

  珍果忙將她扶起,“姑娘快走吧,出了門定要跑快些!”

  ……

  跑。

  陸茗庭心中驚魂未定,提裙繞過一道半月門,冷汗已經出了一身。

  今日白雪覆城。顧府之中,館榭池台和曲折回廊皆蒙著一片灰蒙蒙的白,如同她的心緒一樣茫然。

  她腳下步子不停,穿過兩道漢白玉橋,繞過穠香塢的深潭靜池,心中默念著丫鬟翠果方才叮囑她的話——出去之後右拐繞過一道半月門,穿過穠香塢,再向左拐穿過一道垂花門……

  陸茗庭行出穠香塢,正欲繼續提裙前行,抬眼一看,卻愣在了當場——眼前竟是出現了兩道垂花門!

  這兩道垂花門一左一右,一模一樣,到底哪個才是通往顧府後門的方向?

  陸茗庭急出了一頭冷汗,略微遲疑的功夫,王婆子已經帶著幾個護院追了過來,遠遠指著垂花門前的窈窕身影道,“在那兒!快給我上!抓住了這個揚州的小蹄子,夫人重重有賞!”

  陸茗庭聞聲,如芒刺在背,連頭也不敢回,她心頭如擂鼓一般,根本沒有時間思索,眼一閉,心一橫,徑直踏入了左側那扇垂花門。

  眼看著人消失在垂花門裏,護院們紛紛停下腳步,不敢繼續再追下去。仿佛那門裏藏著凶煞閻羅,令人不敢越過雷池半步。

  為首的護院一臉為難,抱拳道,“王媽媽,再往這垂花門裏走,可就是將軍的院落了!咱們貿貿然入內,恐怕不合適吧?!”

  顧府嫡長子顧湛,這些年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被聖上親封為輔國大將軍。

  大將軍多年身居高位,行走禦前,於權力漩渦看遍雨覆雲翻,雖二十有三,但性子莫測,城府極深。

  大將軍和崔氏這位後母素來不和。但當今聖上以“孝悌”治國,大將軍不計前嫌,和崔氏同府而居,並不曾有分家之事。

  多年來,崔氏偏安次院,大將軍居於主院,雖然他常年行軍練兵,不居住在府中,但這一府二院,楚河漢界分明,管事婆子也習慣了往來避讓,互不相幹。

  常聽聞大將軍麾下的顧家軍所向披靡,以一敵百。如今貿貿然踏入將軍主院,若是一不留神惹了將軍不快,恐怕要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王婆子心裏也沒什麽底氣,隻能兩手叉腰,故作理直氣壯,“聽聞將軍昨夜出府,至今未歸。怕什麽?有夫人撐腰,咱們隻不過去裏頭抓個人而已,他們能把我們怎麽樣?!罷,既然你們這些飯桶不敢去,我帶著丫鬟婆子們親自去拿人!”

  眼看人就在眼前,卻撲了個空,這可叫她怎麽和夫人交差?這主院,她王婆子非闖不可!

  ……

  越過垂花門,複行數十步,景致豁然開朗,一池塘一假山躍然眼前。

  那假山崎嶇嶙峋,池中薄冰封凍,冰下的紅鯉和金鯉正悠哉悠哉地徜徉。

  陸茗庭額上冷汗密布,因身後有人追趕,無心欣賞院落中匠心獨運的布局,蓮步轉過一處假山,再轉過一道如意門,徑直朝前走去。

  不料從回廊裏迎麵走來一行人,陸茗庭步履匆匆,避讓不及,腳下被碎石一絆,竟是撲到了為首那人的身上。

  那人身上不知裝著何物,胸膛竟如銅牆鐵壁一般硬朗,將陸茗庭的額頭撞得一陣生疼。

  她伸手捂著額角,順勢跌坐在地上,下意識抓了片衣角握在手中。

  那衣角用玄色錦緞裁成,上麵用金繡線織成團花四爪金蟒,正衝她張牙舞爪,威風堂堂。

  這玄色織金蟒袍尊貴非常,不像尋常人家能穿戴的衣物,倒像是出自禁廷禦用。

  思及此,陸茗庭頓覺不妙,顧不得額角的痛意,抬起眸子往上看去,竟是粉唇微張,愣在了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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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聲聲媚

  男人穿一身玄色織金蟒袍,腰間配鸞鳳紋玉帶,勾勒出寬肩窄腰。

  再往上看,菱唇緊抿,鳳眸狹長,鬢若刀裁,一頭如漆墨發攢成發辮,以金冠束起,端的是俊美無儔,器宇軒昂。

  昨夜顧湛在京郊軍營犒賞三軍,和麾下眾將士共飲黃粱美酒,談論起月前燕山勒功之事,豪情萬丈恨不能一醉方休,直到三更天才梳洗歇下。

  今日東方破曉,顧湛和心腹部下迎著晨光縱馬回城,不料一行人剛到顧府,穿過九曲回廊,竟是被迎麵跑來的女子撲了個滿懷。

  那女子生的眉若翠羽,目如水杏,正一手撫著額角,仰了一張瓷白的玉麵來看,眼波輕轉,朱唇微啟,端的是柳弱花嬌,我見尤憐。

  顧湛久居高位,權傾朝野,放眼整個禁廷,就連最受寵的三公主都不敢這般無禮衝撞他,再加上他宿醉未消,發際傳來陣陣頭痛,心中幷沒有幾兩耐心。

  一陣北風吹來,挾裹幽幽臘梅香,吹亂了美人兒的雲堆霧髻,幾縷發絲貼在她的瓷白桃腮,纏纏繞繞,說不出的勾人。

  顧湛見過太多美人兒。

  多年來,他深得聖上寵信,朝中妄圖討好逢迎他的人不在少數。金銀、佳釀和美人源源不斷地送往府中,沒有幾十,也有上百。

  男人垂眸看著跌坐在他腳邊的女子,沉默片刻,冷冷開口,“本將軍的蟒袍,你摸夠了嗎?”

  他周身威勢很重,俊臉上麵無表情,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目光裏如凍著層皚皚冰雪,叫人如同置身嚴寒的萬年冰窟。

  陸茗庭被他看的心肝俱顫,被“將軍”二字驚的回過神兒,才恍然發現自己正攥著他的一片衣角。

  顧府嫡長子顧湛,堂堂輔國大將軍,威名傳遍四海九州,沙場上殺人如麻,朝堂上心狠手辣,人稱“金麵閻羅”,凶名可止小兒夜啼。

  思及此,她心頭大駭,忙撒開了手,“將軍恕罪!”

  她說慣了吳儂軟語,嗓音嬌嬌軟軟,尾音略微上揚,如同春日裏的燕轉鶯啼,勾的人心旌蕩漾。

  三年前,顧湛去江浙一帶監軍,曾在兩浙總督的陪同下聽過一折子《牡丹亭》。

  猶記得,朱漆描金的戲台上,金麵折扇輕輕抖動,花旦水袖揮動,低吟淺唱,腔調曼妙,如遏雲繞梁。

  那花旦是江浙名角兒,和這美人又柔又媚的嗓子一比,倒顯得遜色不少。

  顧湛被陸茗庭唐突莽撞地一攔,身後跟著三五個心腹下屬皆被堵在回廊處。

  那廂,王婆子帶著幾個丫鬟仆婦繞過假山,直衝著地上那個身著喜服的窈窕美人兒追過來,“人在那!快捉住她!”

  陸茗庭聽聞這惡聲惡語,如臨大敵,身子猛地一顫,連男女大防也顧不得了,猛地傾身抱上男人的腿,淒然喚道,“將軍救救我!”

  她雙手緊緊環著他,大半個身體都貼在他衣擺上,喜服的廣袖隨著動作滑落手腕,露出一圈觸目驚心的紫紅色勒痕。

  她抱上來的太突然,織金四爪蟒紋的衣擺隨著她的動作蕩開層層疊疊的弧度,她一張小臉煞白,眸中盈著一汪眼淚,豆大的淚珠兒紛紛墜落,砸在衣擺的金蟒繡紋上,浸出一片濡濕暗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