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晦暗的蒼穹下, 伴著呼號的西北風, 銀白色的雪粒子撒鹽似的一陣陣落下,不多時地麵就白了一片。

  這樣的天氣,街麵上本是沒有人的,但衛峰等人頂著風,冒著雪,敲鑼打鼓滿街巷一轉悠, 便有好事的人漸漸圍聚起來。

  衛峰包下一處茶樓, 一麵請看熱鬧的民眾喝茶吃點心,一麵讓遼東來的百姓熱情宣講宗長令的功績, 還編了鼓詞、評書, 叫說書賣唱的大肆宣揚。

  那場麵熱鬧得堪比正月的廟會。

  一連五天下來, 半個京城都知道,遼東巡撫宗長令是個將遼東治理得路不拾遺、百姓安居樂業的清官能臣!

  宗倩娘滿意極了。

  甚至幻想著, 也許能因禍得福,皇上重新認識到父親的才幹,借此機會調入京城也說不得。

  遼東太過荒涼, 還時有蠻族侵擾, 哪裏比得上京城的繁華富貴!

  可事情走向並不是她想象的那般好, 等了幾日, 皇上並無旨意下發,而朱閔青這邊也毫無進展,每每問案子情況,都隻說“在辦”。

  她想再去詔獄探望父親, 朱閔青卻不允了,看她的眼神也有幾分冷淡。

  弄得宗倩娘又驚又疑,又害怕朱閔青翻臉,成日裏吃不下睡不著的,卻又不知哪裏出了差錯,便偷偷給遼東的母親去了封信。

  卻不想,順天府竟把衛峰和他的長隨抓走了,連那三四十個遼東百姓都一並轟出京城。

  這下宗倩娘徹底慌了神,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地團團轉,整個人是驚惕不安,有心尋朱閔青問問,然不知為何,分明一個院子裏住著,可總也碰不著麵!

  無法,這日早起,宗倩娘躊躇著敲開秦桑的房門。

  秦桑這些時日冷眼瞧著她和衛峰上躥下跳地折騰,算算也差不多該找上門了。

  剛坐下,宗倩娘便以手帕子掩口,未語淚先流。

  秦桑正在梳洗,見狀不由得一陣不耐煩。

  豆蔻立時道:“眼看要進臘月門,馬上就是年節,不是奴婢多嘴,請總小姐收收眼淚,哪有一早就到別人屋裏哭天抹淚的?沒的晦氣!”

  宗倩娘紅著眼角道:“非是我故意添堵,實在是情難自已,你沒有父母家人,許是不能體會到我的心情。”

  豆蔻氣結,知她暗諷自己,想回她幾句,卻又忍下——總不好在小姐跟前吵起來。

  秦桑將玉梳“啪”地往桌上一拍,冷聲道:“我不喜歡別人在我這兒哭哭啼啼的,有話明說,你是不是想打聽你爹的情況?”

  宗倩娘打了個頓兒,忙拭去眼淚,賠笑道:“正是,麻煩妹妹……”

  “我不是你妹妹!”秦桑立時截斷她的話,麵無表情道,“咱們不是親戚,也不是故舊,你我交情也沒那麽好,請你叫我秦小姐。”

  宗倩娘的臉色慢慢漲紅,強自撐著笑道:“妹妹為何這樣對我?是不是我哪裏做的不對,得罪妹妹了?”

  “沒錯,你是得罪我了!宗小姐不愧是巡撫千金,名門之後,主意大得很呐!先前求我爹我哥幫忙,嘴上說得那個好聽,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

  秦桑不住冷笑,“結果你扭臉就拆台,生生把我爹我哥架在那裏,弄得裏外不是人,平白招惹皇上一頓申斥。”

  宗倩娘大驚,“這話是怎麽說的?我真是冤枉……”

  “你不冤枉!我問你,衛家長公子帶人進京喊冤,是不是你安排的?你知不知道你捅了大簍子?”

  “這事和我沒關係,我勸他不要不要,是他自己非要這樣幹!”宗倩娘矢口否認,接著小心翼翼問道,“這事……他辦錯了?”

  秦桑眼中怒氣一閃,冷哼道:“他沒錯,辦得太好啦,宗大人美名天下揚,皇上成了昏君,連我爹都成了助紂為虐的惡人——東廠可不就是關押忠臣的地方麽?”

  秦桑斜眼睃她,“可憐我爹我哥,本是好心護著你爹不受刑,現在倒好,背了一身的罵名!沒見過你這樣的,誰幫你,你不知感恩,反而貶低人家給自己臉上貼金!”

  宗倩娘驚慌地站起身,臉色又黃又青,嘴唇已沒了血色,半晌才吃力地說:“沒……我沒有,與我不相幹,那、那我爹會怎樣?”

  秦桑幽幽歎道:“你爹怎樣我不清楚,反正我爹是結結實實挨了皇上一頓罵。本來我爹都說動皇上饒宗大人性命,結果你們這樣一鬧……”

  她的目光中透著些許的惋惜,還有幾絲埋怨,緩緩搖頭道:

  “把皇上架在火上烤,你說皇上生了一肚子氣,他能輕饒你爹?而且,衛家也牽扯進來,實話和你說,要不是怕貿然抓衛總兵引起遼東軍營嘩變,他早就被押解進京!”

  宗倩娘身子晃了晃,喃喃道:“不可能,你定然是在唬我,利用民意裹挾聖意,先前你們不是也用這個法子擺了蘇首輔一道?盛禦史不也是因此才得了朝廷的嘉許?怎的到我這裏就不成!”

  秦桑上下打量她兩眼,此時方明白她為何想出這個主意。

  不禁失笑:“裹挾二字不可亂說。而且兩件事從根兒上就不一樣,彈劾盛禦史都是捕風捉影的事,他更沒拿國庫一兩銀子!宗大人的罪名可是實打實的,不管是何緣由,十萬兩雪花銀生生從國庫飛了,居然還為他喊冤,皇上豈能不惱。”

  宗倩娘猶不服氣,“但……我爹充其量也就是挪用庫銀,再說你不也從保定藩庫拿銀子使麽?一樣無事!”

  秦桑臉色漸冷,“你忘記一點,我打了借條的,也沒做假賬想要蒙混過關,且不出三日就還上銀糧,任誰也挑不出我的毛病。”

  她端起茶盞道:“和我比?連情勢都看不清楚就照搬照做,白長個聰明樣子,真是蠢得沒邊!”

  不等宗倩娘回話,豆蔻頗有眼色地架起她的胳膊,“我家小姐話都說這麽明白了,您請回吧。”

  宗倩娘掙紮道:“秦小姐,這事真和我不相幹,你不能怨我,求你救救我爹吧!”

  秦桑冷眼看著她,一言不發。

  宗倩娘聲音轉弱,逐漸變為嗚嗚咽咽的哭聲。

  片刻,豆蔻回來稟告說:“她又跑到大門口候著,準是堵少爺去了。小姐,要不要奴婢把她請回屋?”

  “不必理會,隨她折騰去吧,你著人盯緊點就行。”

  “小姐,老爺真因她爹的案子吃掛落了?”

  秦桑莞爾一笑,“我嚇唬她呢,皇上是挺生氣的,不過不是衝我爹,皇上氣的是衛家和蘇家。”

  豆蔻詫異而好奇,“皇上對衛家不滿,奴婢能猜到緣由,可蘇家又是為什麽?”

  秦桑挑眉,“想知道?”

  “嗯!”

  “偏不告訴你,你就睜大眼仔細瞧好吧!”

  秦桑笑了幾聲,隨即歎口氣,“宗倩娘得知衛峰被抓,隻拚命和他撇清關係,竟連一句他好不好都不肯問,涼薄至此,我都替衛峰不值。”

  豆蔻笑道:“反正有衛家操心,管他們呢。”

  秦桑起身踱到廊下,一直向東北方向盯著,良久方悠悠然道:“衛家的人,也該得到消息了。”

  轉眼間日子邁進臘月門,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接連下了一天一夜,待早上起來,整個京城已是銀裝素裹一片琉璃世界。

  宗倩娘消瘦許多,宗長令的案子懸而未決,而朱閔青對她愈來愈冷淡,大有撒手不管之意。

  她是真的慌了。

  此時她不禁後悔,不該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朱閔青身上,若是多找幾條門路,也許不至於這麽被動。

  現在能救爹爹的還有誰?

  宗倩娘想來想去,一咬牙,終是拿定了主意。

  聽說江安郡王禮賢下士,為人謙恭厚道,也許能求動他說情。

  她揣著衛峰相贈的匕首悄悄出了門,先去當鋪當了二百兩銀子,然後雇頂暖轎,徑直到了江安郡王府。

  剛報上名號,門房就把她往外趕,“沒帖子的一律不準進。”

  宗倩娘忙遞過去一錠銀子,賠笑道:“勞煩您通融一下,郡王爺認識我父親的。”

  門房拿在手裏掂了兩下,收入懷中卻還是不讓進,“不是小的為難您,誰都知道宗大人的案子,您的來意小的也能猜到。可我家郡王不管刑獄,您有冤,去大理寺申訴。”

  說罷,“咣當”關上大門,差點碰到宗倩娘的鼻子。

  宗倩娘僵在原地,氣惱非常,委屈至極,忍不住又哭起來。

  一個女聲在背後響起,“哭有什麽用,哭就能把你爹哭出來?”

  宗倩娘回身望去,不知何時一輛馬車停在照壁前,有個長相端莊的女子隔著車窗在看她。

  她問:“你是誰?”

  蘇暮雨溫和笑道:“能救你爹的人,上來,咱們找個地方慢慢說。”

  天空彤雲密布,顯得異常昏暗陰沉,似在積聚著一場暴風雪。

  與此同時,秦桑也迎來了一位從遼東而來的遠客。

  衛夫人小小的個子,不過四十多歲的年紀,容長臉高鼻梁,眉眼和衛峰有幾分相似,嘴角微微上翹,看起來總像是在笑。

  她見了秦桑,二話不說就撫膝一蹲,“承蒙朱總管關照,我家小子才保住一條命,此番上京,我就是代表衛家專程答謝朱總管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