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色漸濃,篤篤的更鼓聲從暗夜中傳來,燭台上的燭淚堆得老高,煌煌燭影中,秦桑看著麵前的東西,一時不知該作何感想。

  那是一整套鑲藍寶的銀首飾,另有玉鐲、珠串、禁步等等,從頭到腳各種配飾是一應俱全,甚至也準備了胭脂水粉。

  這些都是朱閔青剛才拿過來的,他一後晌不見人影,原來是給她預備這些東西去了。

  前兒個送衣裳,今兒個送首飾,朱閔青到底要幹什麽,是因昨晚兒上說話不大好聽,委婉表達歉意?

  秦桑略思量片刻,暗道不大可能,看他說話的樣子,應是如他剛才所言,因打算和自己合作,隻是相互幫忙而已。

  合作、合作,越想越別扭,他是爹爹的養子,她是爹爹的女兒,本就該立場一致的,為何用這種帶著功利性的字眼?

  秦桑長長歎了一聲,真想趕緊找爹爹問問朱閔青的事……

  迷迷糊糊睡去,天剛亮又迷迷糊糊醒來,由豆蔻伺候著梳妝,待穿戴整齊,天已經大亮了。

  朱閔青站在院子裏等她,聽見動靜回頭看來,道:“我送你到宮門口,督主會派人迎你。”

  秦桑隨口說聲好,笑問:“你挑的首飾蠻合我心意的。”

  “不是我挑的,是一個朋友的妹妹幫忙選的。”

  秦桑一怔,又笑:“眼光和我差不多,真想認識一下。”說完扶著豆蔻登上馬車。

  那兩個嬤嬤自知留下無趣,也跟著一同回宮。

  因宅子偏僻,走了大半個時辰,方到宮門前。

  一個小黃門在門口等著,見到她幾人就笑:“姑姑好,朱大人好,小的小平子給您二位請安了,老祖宗在皇上身邊伺候著走不開,吩咐小的在此候著。”

  秦桑反應了幾息才明白,老祖宗是指她爹,姑姑是指她自己。

  因是熟人,朱閔青把人交給他就自去當差。

  天空飄著雪花,琉璃瓦蓋了一層積雪,絳紅色宮牆上幾根枯草在風中不停地擺動,因皇宮例不栽樹,到處都是光禿禿的,看著灰沉沉陰森森,和秦桑想象的金碧輝煌大不一樣。

  走到半路,便見吳有德飛也似地迎過來,一邊拭著汗津津的額頭,一邊喘籲籲地說:“該死該死,傳喚處的人竟稟報遲了,怠慢了姑娘,勿怪勿怪。”

  秦桑含笑道:“無妨,我爹爹已派人來接我,倒是讓吳公公白著急一場,我心裏才是過意不去。”

  吳有德連道不敢,對小平子說:“你管著乾清宮灑掃,是個大忙人,且自去忙去,姑娘有我照應著呢。”

  “吳爺爺,老祖宗吩咐小的隨身伺候著,小的不敢走。”小平子哈腰笑嘻嘻說,“您老別轟小的走,就是體諒小的了。”

  吳有德也是一笑,不再言聲。

  秦桑冷眼瞧著,心下已有了計較。

  一路向北,先是穿過幾道宮門,後迤邐沿著東永巷走了兩刻鍾左右,才到了永和宮。

  秦桑被引到後院東配殿暖閣,進門便看到北麵一張大炕,一位雍容華貴的貴婦人斜靠在大迎枕上,見她進來就笑:“好俊的丫頭,過來讓本宮瞧瞧。”

  說著讓她過去,旁邊侍立的宮女卻在地上擺了個綾錦蒲團。

  論身份,她是無品無階的民女,見了宮裏的貴人要行叩拜大禮。

  秦桑不會讓人在這上頭挑出錯來,規規矩矩行了禮,“民女秦桑,叩見貴妃娘娘。”

  李貴妃給旁邊的周嬤嬤使了個眼色,周嬤嬤立時攙扶起秦桑,湊趣道:“奴婢瞧這眉眼,倒真有點朱公公當年的樣子,任誰也想不到,他能尋回失散多年的女兒來,真是天緣機巧。”

  李貴妃仔細打量著秦桑,見她臉上略施粉黛,眉黛春山,笑靨帶暈,一雙美目好似春日下的碧水,波光流閃,讓人目光忍不住在她身上打轉。

  不禁暗歎,待他日完全長開,還不定是如何傾城傾國的模樣!吩咐道:“搬個繡墩來,丫頭,你為何姓秦?”

  秦桑坐下,聽了這話一欠身道:“回娘娘的話,民女隨母姓,此前一直隨母親生活在鄉下,近幾日才和父親相認,還未曾改姓。”

  李貴妃哦了一聲,點頭道:“想來過不了幾日,關於你的消息就會在京城流傳開,正值年節,少不了各種宴會,但是在京城官眷圈子裏,若沒有人引薦,一時半會兒很難融進去。”

  她盯了秦桑一眼,見她似有所思,便接著說:“且你是宦官之女,和勳貴、朝臣的家眷大不相同,隻怕她們是不屑和你結交的。”

  秦桑半垂下頭,隱約猜到她召自己進宮的目的,卻不知這份情該不該領,便輕聲說:“民女能尋到父親已是承蒙天恩,不敢再奢望別的。”

  周嬤嬤見秦桑不明白,忙提點道,“你今日得見貴妃,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貴妃送你個天大的麵子。說出去,還怕別人不給你臉麵?”

  秦桑這才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連連道謝道:“民女愚鈍,險些沒領會到娘娘的美意,還望娘娘莫怪。”

  李貴妃不在意地笑笑:“舉手之勞而已,朱緹伺候皇上伺候得盡心,這點子情麵本宮還是要給他的。你們父女好不容易相認,卻一個宮內,一個宮外,等閑不得見,也是可歎。”

  周嬤嬤提議道:“奴婢瞧著秦姑娘聰明伶俐的,著實惹人疼愛,不若召進宮裏,一來侍奉娘娘長些見識,二來也可圓她父女之情。”

  李貴妃笑著望向秦桑,那神情分明是讚許的。

  秦桑心裏咯噔一聲,完全猜不到李貴妃的意思,但無論怎樣,她都不願意進宮。

  因道:“多謝娘娘的美意,隻是民女自幼在鄉野間長大,懶散慣了,規矩上頭差得很,若是進宮驚擾了貴人可就是罪過了,萬萬不敢進宮的。”

  李貴妃歎道:“可惜,難得有個可心人兒,本宮著實喜歡你,在宮裏待幾年,說親都能挑王公貴族了——你當真不願意?”

  秦桑使勁搖頭,“民女粗手笨腳的,一旦進宮,今兒打碎個碗,明兒跌破個碟子,後兒再弄丟了娘娘的首飾。娘娘滿心疼我自然不肯罰我,卻難免落下處事不公的名頭,一片好心變成壞事,這賠本買賣不能幹。”

  心中一塊石頭落定,李貴妃也鬆弛不少,捂著帕子咯咯笑,“你這丫頭說話真有趣兒,罷了罷了,你既不願本宮也不能強留。”

  又說了幾句閑話,見李貴妃端了茶,秦桑忙起身告退,自然也捧回了一大堆賞賜。

  她剛走,碧紗櫥後就轉出個男人來,正是寧德郡王朱承繼,眼睛直勾勾盯著她消失的方向。

  李貴妃忙道:“那丫頭沒有進宮的心思,不用理會她,冤家宜解不宜結,你那手段都給我收起來!”

  朱承繼揉揉鼻子,“姨母,我不理會她,您歇著吧,我去園子裏逛逛。”

  李貴妃不放心,衝著他的背影喊:“你別招惹她!”

  且說秦桑等人剛走到永和宮門口,從門房出來個小黃門,手裏端著銅鎏金火盆,不當心一腳踩在冰上,一個大馬趴,手裏的火盆就飛了出去。

  也不知那火盆裏裝了多少炭火,瞬時,冒著火星的霜炭鋪天蓋地,迎麵向他們襲來。

  小平子反應最快,生怕燙到身後的秦桑,不退反進,不管不顧護在最前麵,那一盆子炭火幾乎全砸他身上了,燙得是哇哇大叫,好在冬裝厚重,身上沒事,隻手臉燙了數個大燎泡。

  秦桑和豆蔻站得遠些,人沒事,衣服燒了幾個洞。

  “這事怎麽鬧的!”引路的吳有德閃得急,倒是一點火星沒挨著,迭聲吩咐宮人,“快快,趕緊扶小平子去抹膏藥。”又嗬斥小黃門,“驚擾了朱公公的閨女,你有幾個腦袋可賠?”

  那小黃門嚇得臉色慘白,不住磕頭求饒,篩糠介地抖。

  秦桑見了心不由一軟,又想其中說不得有詐,到底沒鬆口,“饒不饒你,有宮裏的規矩管著,我也不是苦主,你拜我沒用。”

  說罷,帶了豆蔻徑直離去,吳有德見狀,忙指派另一個小黃門跟過去引路。

  三人走到一處永巷,此時已近午牌,許是宮人們都忙著伺候主子,這裏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兒。

  秦桑站定,望著陰沉的天空道:“這位小公公,你確定你走的路是對的嗎?”

  “小的打小宮裏伺候,這路都是走熟了的。”

  “可我怎麽覺得你走錯了?”

  小黃門迅速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頭道:“姑娘說笑,這是出宮的路,姑娘頭一遭進宮,許是記錯了。”

  秦桑笑笑,心道這是不知死活的人了,真當爹爹是個擺設麽?

  說話間,前麵過來一位華服男子,二十多歲,身材略胖,模樣倒是周正,隻是眼神黏糊糊的,一望就讓人生厭。

  小黃門眼睛一亮,上前行禮道:“拜見寧德郡王。”

  秦桑低頭行了個禮,側身把路讓出來。

  朱承繼眼神閃爍,問:“這是哪個宮裏伺候的,怎的從未見過?”

  “回郡王的話,這是朱公公的閨女,今兒個進宮給貴妃娘娘請安。”

  “哦,我昨天去奉天殿時還聽他和皇上念叨這事,說起來也是家奴之女了。”

  家奴之女,四字入耳,秦桑便知道這位郡王的脾性了,因道:“民女身份卑微,卻也要提醒郡王一句,我爹是皇、上的家奴。”

  朱承繼揮退小黃門,見左右無人,也不管犯不犯忌諱,斜著嘴角笑道:“你是宦官的女兒,我也和皇上的兒子差不多,算來算去還不是我的家奴?”

  秦桑發現此人腦殼不大靈光,和他說話簡直是白費口舌,貴妃看著挺精明一人,怎麽收了這麽一個養子。

  “民女告退。”

  “等等!”朱承繼張開胳膊攔住去路,“我知道你們這些人的心思,無非是抱著主子的大腿往上爬,現成的大腿你不抱,傻不傻?”

  “我抱著我爹就成了。”

  “你爹?他蹦躂不了幾天了!”

  秦桑眼中現出一絲訝然,隨即掩飾過去,不相信似地說:“郡王怕不是說胡話了吧?若我爹要倒台,貴妃娘娘何必給我做臉麵?”

  “娘娘深居後宮,朝堂上的事她不明白。”朱承繼得意洋洋說,“本郡王有確切的消息,等過了正月十五,有二十多個朝臣,包括兩位閣老,要禦前彈劾朱緹!”

  秦桑心底波瀾不驚,臉上卻是大驚失色,“那可怎麽辦?”

  “所以才叫你抱我大腿,宮裏就住著我一個郡王,這說明什麽?我就是儲君啊,你成了我的人,誰還敢動你?”

  秦桑悲憫地看著他,不住搖頭歎氣。

  朱承繼疑惑問她怎麽了。

  秦桑還是不說話,一聲接一聲地歎息,歎得朱承繼心裏發毛,再三追問,終於了說了出來,“我心疼貴妃娘娘。”

  “你心疼她幹什麽?”

  秦桑看著他,眼神誠摯得足以感動天地,“貴妃太難了!不知耗費了多少精力,受了多少折磨,經曆過多少次絕望,才把你養大,但這隻是開始,以後,更難!”

  朱承繼怔怔地聽著,猛地反應過來,大喝道:“好個賤人,敢譏諷我!”伸手就去抓秦桑,恨不得立時就把事辦了,叫她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

  裂帛一樣嘶嚎的風中,一粒小石子打在他的手腕上,疼得他殺豬似地叫。

  朱閔青不緊不慢踱過來,“寧德郡王,想去詔獄走一遭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