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蟲)
  小姑娘看著他,眼神專注而清澈,不摻一星半點兒的雜念,含著幾分熱烈的期許。

  她說:“走夜路,兩個人總好過一個人罷。”

  朱閔青黑如夜色的眸子有了一絲光亮,就在秦桑以為他定然會應下之時,那雙鳳眸中的光彩卻漸漸淡了下來,一片沉靜,不見絲毫波瀾。

  良久他才說:“我們不是一路人。”

  秦桑聽了訝然萬分,來不及發問,又聽他說:“你和督主也不是一路人。”

  哨風隔窗襲來,冷得秦桑打了寒顫。

  朱閔青伸手關上窗子,坐了椅上,慢慢道:“你心懷惻隱之心,天生對底層小民抱有同情,遇見不平事也總想插手管一管,很有點急公好義的意思。”

  秦桑納悶道:“我是愛管閑事,可這和一路不一路有什麽關係?”

  朱閔青語氣淡淡的,“很簡單,我和督主和正你相反,對於‘義’,我們更看重‘利’,行事風格和你大相徑庭。你們剛相認,彼此還新鮮著,等以後彼此了解了,不見得還會父慈子孝其樂融融。”

  “其實令堂讓你讀那些書,不單是為了幫督主應對外臣,更重要的一點你沒敢說。”朱閔青目光幽幽看著她,“令堂想讓你把督主拉回到正道上來,對不對?”

  秦桑默然了,半晌才說:“我娘說過,爹爹不是壞人。”

  “督主成年入宮,本身就比不上從小侍奉皇上的宦官,他有今天的權勢,是踏著別人的屍骨上來的。單靠你們那點子親情,能讓他走你心中的‘正道’?”

  說著,朱閔青笑了一下,看向秦桑的目光也多少帶了玩味,“不過我們暫時的目標是一致的,倒可以攜手走一段路。你要幫助督主,就會謀求權力,權力是這世上最迷惑人心的東西,我也好奇,你能保持本心多久。”

  被人質疑的滋味著實難受,秦桑麵上有些不大好看。

  回了房,飯也不吃,直接蒙頭躺倒,但她心裏裝著事,翻來覆去想著朱閔青的話。

  在民間,爹爹的名聲的確不好,甚至到了聞其名,小兒不敢夜啼的地步。若說這些年來爹爹一點兒陰私手段沒用過,手上沒有一個冤魂,她是不信的。

  朝堂之上各種權勢傾軋,依附爹爹的人不知何其多,爹爹做事,也定然會考慮到他們的意見,若是自己和他們的意見相左,爹爹會選擇聽誰的呢?

  還有一點她也覺得奇怪,朱閔青是爹爹的養子,應當稱呼爹爹“幹爹”或者“義父”,為什麽他隻叫“督主”?

  越想越覺得複雜難解,一直到雞叫時分她才朦朧睡去,醒來已是日上三竿,連忙一咕嚕爬起來,匆匆梳洗過後,叫小常福備車,喚上豆蔻,準備出門看看京城的風象。

  因朱閔青身上帶傷,她沒叫他,卻在馬車前見到了他。

  他今天穿了常服,淺藍色銀白暗花圓領緞袍,外罩一件石青色氅衣,倒是多了幾分瀟灑倜儻。

  秦桑叫他回去,說有豆蔻跟著就好。

  朱閔青道:“督主吩咐我帶你逛逛,我就必須跟著,豆蔻,你留下看家。”

  豆蔻偷偷覷著大小姐的臉色,見她似有不悅,便道:“少爺,要不還是奴婢跟著吧,在外頭還是奴婢伺候著方便……”

  她話沒說完,朱閔青盯了她一眼,下頭的話竟硬生生憋了回去。

  秦桑不忍讓豆蔻受夾板氣,便跳下馬車,“不去了,過幾日再說。”

  卻是還沒走到屋裏,宮裏就來了人,一個宦官並兩個嬤嬤,都是李貴妃宮裏的人,傳秦桑明日進宮。

  那宦官叫吳有德,言語間頗為恭謹,“貴妃娘娘今兒早上聽說朱公公尋回了閨女,喜得立時就要叫進宮看看。因今天幾位誥命要過去請安,怕怠慢了姑娘,這才改在了明日。”

  又指著身後兩個嬤嬤說:“這兩位是娘娘身邊的老人,宮裏宮外都熟得很,娘娘想著朱公公宅子裏人少,也沒有經年的老人,就先讓這兩位伺候著姑娘。”

  這就開始往身邊塞人了?

  秦桑心裏發笑,道:“宮裏規矩我是半點不懂,乍一進宮還真怕讓人笑話了去,有這兩位嬤嬤指點規矩,我放心多了。明日要好好謝謝娘娘,豆蔻,快收拾客房,雖然隻有一晚,也萬不可怠慢了兩位嬤嬤!”

  言語機鋒誰都會打,吳公公說送人來伺候,她便說這兩個嬤嬤是臨時指點規矩來的。

  她不知道李貴妃什麽來頭,但篤定不會與自己撕破臉。

  果然,吳公公臉上笑容不變,根本沒再提剛才的話,欠身笑著告退了。

  在宮中能混出幾分臉麵的,無一不是人精,那兩個嬤嬤豈能看不出秦桑的防備疏離之意,教了兩遍宮裏的禮節,便自覺躲在屋子裏不出來礙眼。

  天已是黃昏了,外頭寒風漸起,推著濃重的雲層層疊疊壓下來,不多時下起雪來,地上頃刻就鋪了薄薄一層。

  秦桑獨坐桌前,悶悶不樂的。

  爹爹沒有從宮裏傳出任何話來,那個朱閔青自晌午過後就不見人影,她想找個人問問宮裏的情況都不能。

  從今天李貴妃暗中塞人就知道,不是個和善的,她兩眼一抹黑進宮,肯定會吃暗虧。

  正暗自發愁,門輕響兩下,是朱閔青的聲音,“在嗎?”

  秦桑說:“不在!”

  朱閔青推門而入,手裏托著一個包袱,將東西往桌上一放,道:“我有事和你談。”

  秦桑板著麵孔說:“你來做什麽?昨兒個還說不是一路人!”

  朱閔青端坐在椅中,聞言道:“我昨天也說要和你攜手走一程,既然是合作,就彼此將就些。”

  秦桑無語,暗道這人脾性真叫人琢磨不透,說他性冷吧,偏巧細微之處待人也頗有溫情;可是你想要離他近些,他立時就支棱著一身芒刺,紮得人手疼。

  近不得,遠不得,同處一個屋簷下,這以後可如何相處……

  朱閔青咳了一聲,“說正經事,李貴妃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宮中後位空懸已久,儼然已以她為尊。當今無子,貴妃就收了南平王的小兒子寧德郡王做養子。”

  秦桑一下子聽出門道,“她是準備推寧德郡王作儲君?”

  “嗯,南平王妃和李貴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早些年間亡故後,李貴妃就把寧德郡王接到宮中撫養,寧德郡王和皇上的關係也很親密,前幾個月還有朝臣請奏立他為太子,但皇上沒同意。”

  “李貴妃和爹爹關係如何?她往咱們院子裏塞人,我總覺得她來者不善。”

  提及此事,朱閔青也是有點想不通,“李貴妃長袖善舞,和督主關係還算不錯,而且立儲一事更是急需督主的支持,今天這個昏招,真不是她的風格。”

  無怪乎他不明白,因為這兩個人根本不是李貴妃派來的。

  永安宮內,李貴妃瞠目盯著養子,失色叫道:“你竟借我的名義給朱緹私宅塞人?”

  寧德郡王朱承繼懶懶散散地斜靠在椅中,滿不在乎道:“是啊,這有什麽大不了的。”

  李貴妃緊緊咬著牙,麵孔都有些扭曲,“你以為那是誰,那是朱緹!你看有誰敢往他私宅裏塞人的?”

  “我當然知道他是誰!”朱承繼霍地從椅子上跳起來,眼睛綠幽幽發著光,活像一隻發現老鼠的貓,“一個閹人,家奴而已,權勢竟然比親王還大,我早看不慣他了。”

  李貴妃喝道:“他可是皇上第一心腹,連大伴張昌都得靠邊站,不管你看不看得慣,現在的你根本動不了他!”

  “那可未必!”朱承繼得意一笑,“姨母,你久居宮中,外頭的形勢你不如我清楚,前陣子他抓了個清流的官兒,一下子犯了眾怒,朝臣們要聯名彈劾他,蘇閣老也要署名。瞧著吧,他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

  李貴妃沉吟片刻,說:“局勢不明朗之前,不要輕舉妄動,現在不是和朱緹交惡的時候。這兩人明天就叫回來,今後你不得背著我行事。”

  朱承繼還是不以為然,發牢騷似地說:“姨母,你總是這般謹慎,閔皇後死了多少年了,你一直也沒登上後位,皇上那麽寵愛你,你倒是爭一爭!若你是皇後,我就是太子,還用得著怕朱緹!”

  “事情哪有那麽簡單!”李貴妃扶額道,“罷了罷了,明天那姑娘進宮,我好好哄哄。唉,這丫頭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三言兩句就把人推了回來,隻怕不好對付。”

  朱承繼冷哼一聲,道:“不過一個鄉下丫頭,能有什麽見識,明日入宮看花了眼,說不得還求著姨母入宮伺候。”

  李貴妃呆了半晌,忽然想到一種可能,“你說,朱緹會不會把她送到皇上身邊?”

  “我就說嘛!”朱承繼狠狠一擊掌,“沒根兒的東西,哪兒來的親骨肉?還不知道從哪裏弄出來迷惑皇上的,好聯起手來徹底把持後宮。”

  李貴妃急了,“那可怎麽辦,若是朱緹送人,皇上肯定不會拒絕。”

  朱承繼嗬嗬一笑,“姨母,著什麽急啊,明天她不是要給你請安嗎?我自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