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巨大的水花聲響起,劉寶候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又不敢貿然打擾,連忙隔著門問道:“殿下,您沒事吧?”

    門內一道低沉清越的男聲響起:“無事,退下。”

    劉寶與匆匆趕來的侍衛統領洛元對視一樣,依言後退三步,卻不敢走遠。

    陸修珩掩唇輕咳了兩聲,看著自己這個神出鬼沒的太子妃,她原本應該躺在病榻上,此刻卻穿著一身明顯不合身的粉色侍女服,從天而降在這方浴池裏。沐夷光並不知道陸修珩的心思,她的腦袋還死死地磕在對方的肩膀上,深色的藥湯滾燙,可頰邊貼著的肌膚也不過隻是溫熱而已。

    陸修珩從未見過沐夷光穿著如此鮮妍的顏色,許是在浴室待久了,她的頰邊還透出煙霞似的粉來,愈發顯得膚如凝脂。

    她下落時帶起一陣風,陸修珩側過頭,以手掩唇,輕咳了兩聲。

    她還在手忙腳亂地掙紮,手臂環著自己的腰,軟軟的身子緊貼過來,二人雖隔了一層衣料,可那衣料本身就輕薄,如今浸了水,更是恍若無物。

    沐夷光還處於落水的驚恐之中,絲毫未覺自己的姿勢有多曖昧,她抬頭看著他,波光瀲灩、霧氣縈繞的眼眸裏便倒映出陸修珩那張麵無表情的臉來。

    她抱得越緊,陸修珩的臉便越沉:“放手。”

    ……這兩個字怎麽如此熟悉?

    隻是太子妃這次聽話很多,甫一開口,她便聽話地鬆手了。

    太子殿下久居高位,氣勢淩人,他一開口立刻便把沐夷光的理智拉扯了回來,她勉強扶住浴池邊緣,悠悠蕩蕩地踩著底兒後退一步,眼淚汪汪又手腳發軟地爬出了浴池,明明是有些狼狽的姿勢,被她做來卻顯得可憐又可愛。

    原本就小一號的衣裳濕漉漉地貼在太子妃的身上,清晰地勾勒出曼妙的曲線與不盈一握的纖腰來,像是一朵被晨露打濕的芙蓉花。

    陸修珩皺了皺眉,目不斜視地步出浴池披上外衫,又隨手將木桁上搭著的玄色鶴氅扔了過去,正好籠住她整個人。

    麵對如此鬧劇,他麵上神情依舊是一種近乎冷漠的淡然,隻是還未來得及整衣斂容,便在這種冷淡裏平添了一股慵懶隨性的意味,變得平易近人起來。

    二人的衣擺還在濕答答地往下滴水,落在潤如墨玉的金磚上,顯得房間裏安靜極了。

    沐夷光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到窘迫,自己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偷看了外男藥浴還被抓了個現行,現在是打死也不能承認自己的身份了。

    她當機立斷下跪行禮,恨不得把臉也埋進寬大的鶴氅裏:“奴婢見過太子殿下。”

    奴婢?

    陸修珩忍了又忍,淡淡問:“你這是燒壞腦子了?”

    沐夷光當然不覺得這是個疑問句,作為一個“丫鬟”,就憑自己方才的無理行徑,這位殿下沒有把她拖出去打死已經算得上是寬厚了。

    她隻好又可憐巴巴地認錯:“奴婢失儀,還請殿下恕罪。”

    沐夷光的父親是鎮北將軍,外公致仕前是陝西布政使,自小就是千嬌萬寵地長大,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裝可憐的時候不自覺就帶了幾分撒嬌的意味,聲音軟軟糯糯的,幾乎無人抵擋得住。

    除了陸修珩。

    他並未有半點的動容,漆黑如墨的眼眸裏沉著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情緒。

    先是提出和離,如今又在自己麵前自稱奴婢,這個太子妃她已是一刻都當不下去了嗎?

    像是為了平息情緒一般,陸修珩放緩了聲音:“沐夷光,你到底要如何?”

    沐夷光直愣愣地抬起頭,他怎麽知道自己的身份?

    陸修珩又主動後退一步:“隻要是孤能做到的事,都可以答應你。”

    沐夷光有些猶豫,這位殿下雖然看起來冷冰冰的,但實際上是個好人,他沒有怪自己打擾他洗澡,自己掉到他的懷裏也沒有意圖不軌,還把鶴氅也給了自己。

    而且陸修珩的嗓子很好,聲線清潤澄澈,隻是素來凜若寒霜,沒人見過他這樣低聲說話的時候,更想不到竟然會多出一分溫柔意味。

    這一分溫柔讓沐夷光徹底卸下了防備,她忽然覺得自己肩上的傷更疼了,眼淚也大顆大顆地掉下來:“嗚嗚嗚,殿下,臣女想回家。”

    還是想要和離嗎?

    成親一年,這是陸修珩第一次見沐夷光落淚,眼尾和鼻尖都泛著紅,圓眼睛裏沾染著濕漉漉的淚光,滿是委屈和依賴。

    他自然清楚這樁婚事裏沐夷光是多麽無辜,可是局麵已經造成了,二人便斷不可能和離。陸修珩側過頭,又咳了兩聲,冷硬道:“若要和離,便等孤死了。”

    他似乎覺得這話說得過激,又試圖用解釋來安撫她的情緒:“你是禦賜的太子妃,沐將軍又位高權重,本就招眼,你若回了漠北,不知會引起多大的震動和猜疑。”

    這一招好像很管用,沐夷光果然不哭了,隻是抬頭看著陸修珩,眼裏滿是愕然。

    我是太子妃,太子寧願死都不願意與我和離?

    這兩句話的信息量太大,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很好,太子妃終究是講道理的。

    見沐夷光停止了哭鬧,陸修珩也不想再浪費時間:“來人,送太子妃回宮。”

    聽聞“太子妃”三個字,洛元止住腳步,劉寶連忙帶著幾個侍女進了殿。

    見太子妃娘娘穿著一身濕透了的侍女服,裹著太子殿下的大氅,劉寶隻看了一眼就老老實實地低下了頭,在心裏犯著嘀咕:這二位的感情何時變得這麽融洽了,前幾日還鬧著要和離,這傷還沒好呢,竟然就迫不及待地玩這麽大。

    眼見如此陣仗,沐夷光是不信也得信了,她一臉麻木地任侍女領她去偏殿更衣,又領著自己朝太子妃的寢宮走去。

    見幾位侍女送走了太子妃娘娘,劉寶又提醒道:“殿下,該喝藥了。”

    苦澀濃鬱的湯藥已經端到了案頭,陸修珩抬起頭,眉也不皺地一飲而盡。

    這湯藥他已經喝了許久,苦澀的藥草味似乎都融進了骨髓,早就習慣了。

    陸修珩用素白的絲帕抿了抿唇,對洛元道:“派人去查查太子妃,近日和什麽人接觸,可有異狀。”

    沐氏慣來是個安分守己的,怎麽這兩日變化如此之大?

    洛元有些驚訝:“您是懷疑太子妃……與刺殺案有關?”

    陸修珩涼涼看他一眼:“沐家滿門忠烈,亦非蠢材,還不至於做出這樣的事來。”

    洛元還想再問,劉寶朝他使了個眼色,這才識相地閉了嘴。

    陸修珩又吩咐劉寶:“太子妃護駕有功,你去庫房裏挑些賞賜,送去毓華殿。”

    “是。”

    劉寶明白殿下的心思,名為賞賜,實則是試探。

    *

    毓華殿內不見了太子妃的蹤影,青霜與長纓都快急昏頭了,好不容易等到沐夷光回來,二人眼裏都含著熱淚:“娘娘,您方才去哪兒了,可把奴婢擔心死了。”

    這兩個丫鬟都是自小陪伴自己長大的,衷心耿耿,她倆一開口,幾乎就是一錘定音了。

    沐夷光艱難地擺了擺手:“別提了。”

    這一句話說得青霜心驚肉跳,又不敢多問,隻道:“王太醫已經在外等候多時了。”

    畢竟身體要緊,沐夷光點頭,示意讓王太醫過來請脈。

    王太醫細細為沐夷光把完脈,又與兩名丫鬟探出太子妃娘娘將近三年的事兒都忘了,心中已經有了結論:“聽娘娘所言,這應當是失憶離魂之症,隻是這症狀太過罕見,微臣也無能為力,隻能為娘娘開些方子慢慢將養。”

    沐夷光可不想平白丟了三年的記憶:“王太醫,我……本宮這症狀何時才能恢複呢?”

    “這可說不好,”王太醫如實以告:“以微臣在醫術典籍上見過的病例來看,此事因人而異,有的人很快就能想起來,有的人可能永遠都恢複不了。娘娘可以多了解一些以前的事,受的刺激多了,興許就想起來了。”

    沐夷光點點頭,隻要能恢複就行。

    王太醫又絮絮叨叨道:“娘娘背上的箭傷還在慢慢痊愈,隻是餘毒未淨,祛毒的湯藥還要繼續吃,傷藥也要繼續換,平日一定要靜養,以免再次裂開。”

    箭傷?

    沐夷光眨了眨眼,把這個問題記下,先問另一個更重要的問題:“這背上的傷口可會留疤?”

    長纓也很是緊張,她先前為娘娘換藥的時候都看見了,光潔如玉的背上憑空多了半寸長的傷口,她家娘娘慣來愛美,若要留下疤痕可如何是好。

    老太醫寬慰道:“隻要按時敷藥,養護得當,應當可以恢複。”

    沐夷光點點頭,總算放下心來。

    王太醫收好藥匣,行禮退下,知道娘娘一定有很多話要問,青霜與長纓連忙屏退了眾人,為沐夷光更衣換藥。

    沐夷光問的第一件事便是:“漠北那邊是戰是和,爹爹和哥哥是不是把那群蠻夷都打回老家了?”

    青霜心思細膩穩重,娘娘重傷初醒,她不敢多說,隻點點頭道:“議和不成後便打了兩年,老爺與太子殿下一同率兵勝了韃靼,現已回了漠北了。”

    邊關平定,父兄無礙,沐夷光換了舒適的常服,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始詢問話題裏的另一個主角:“這幾年裏,我是不是已經嫁人,成了太子妃?”

    兩個丫鬟同時點點頭。

    沐夷光隻覺得不可思議,她雖然遠在邊關,亦曾耳聞過當今太子。

    陸修珩是當今聖上與已故慈懿皇後之子,生性冷漠,不受聖上所喜,而且他自幼體弱,更是在母後薨逝的那一年生了一場大病,差點沒熬過去,是燕京有名的藥罐子。

    方才初見,其人的確豐姿如玉,但卻病怏怏的,自己喜歡的是像父兄那樣的英武男兒,怎麽會嫁給他?

    沐夷光又問:“殿下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本宮是如何嫁給他的?”

    青霜看了長纓一眼,示意她來說。

    長纓性子天真爛漫,打心底裏看好娘娘與太子這一對兒,由她開口,娘娘聽著興許會好受些。

    提到自己喜歡的話題,長纓果然侃侃而言:“太子殿下龍姿鳳采,才貌出眾,與娘娘是極為相配的,除了性子冷了點,實在是沒得挑,至於娘娘與殿下的婚事——”

    長纓硬是將宣成帝下旨賜婚衝喜一事說成了天賜良緣,又補充道:“殿□□弱,常年養病,與娘娘相處的時間極少,雖然看著冷心冷麵,其實是極為敬重娘娘的,東宮後院中也僅娘娘一人,在天家算是獨一份的了。”

    沐夷光陷入了沉思,她隱約記得在那個長長的夢裏,自己有一個很是喜歡的情郎,還會拉著他的衣袖,軟軟地喚他阿héng哥哥。

    陸修珩的名字中,恰有一個珩字。

    看來自己在夢中夢到的情郎,便是太子殿下了。

    為了確定這件事情,沐夷光又問了看似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青霜,我之前繡的那個香囊,還在嗎?”

    自家小姐就隻繡過一個香囊,青霜記得很清楚:“娘娘不是早就拿去送人了嗎?”

    看來就是被自己拿走送給陸修珩了。

    沐夷光立刻對太子殿下有了新的認識,沒想到陸修珩看起來冷冰冰的,卻會將自己送的香囊隨身攜帶,對自己更是後宮獨寵,矢誌不渝,甚至揚言可以為自己做任何事、除非自己死了不然絕不和離。

    隻是好端端的,殿下為何要這樣說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