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為防隔牆有耳,沐夷光站得離陸修珩很近,他甚至能聞到她身上純淨清甜的香氣,像是春日裏的梨花,卻又混了瑤泉的酒香,馥鬱芬芳。

    才思敏捷的太子殿下第一次有了無言以對的感覺。

    此話雖在意料之外,卻也是情理之中。

    他們是奉旨成婚,關係冷淡,甚至從未同房,這樁婚事形同虛設,卻又是實質的枷鎖。隻是再多的理由,也不及“合適”二字來得重要,他已認同沐夷光是合適的太子妃人選。

    陸修珩知道沐夷光亦不喜二人之間的婚事,可她平日裏端莊嫻靜,並不會像今天這樣跳到他跟前來訴說不滿。

    而少女的呼吸帶著酒意,不似往日平緩,時輕時重的,因與他站得極近,偶爾吹拂到他頸間。

    陸修珩斷定她是因為醉酒,才說出這些話,因而淡淡道:“太子妃若不勝酒力,便叫青霜扶著你早日回去歇下。”

    然而他才要轉身離開,卻被少女揪住衣角,被迫止住了步子。

    沐夷光見他不理會自己,便拽著他,愈發湊上前幾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又大又圓,像是裝滿了星辰的夜,又像是清澈見底的溪,純真又稚氣。

    看著這雙眼睛,陸修珩似乎也覺得方才話說重了些,又道:“今日之事,孤不同你計較。”

    然而沐夷光卻道:“可我聽說,殿下一直在苦尋自己的心上人。殿下難道忍心叫那位姑娘做妾麽?”

    “……”

    陸修珩想要斥她荒唐,卻見那雙漂亮極了的眼睛裏此刻水光彌漫,顯得可憐又可愛,頰邊也透著胭脂一般微醺的粉色,卻是任何胭脂都難以描畫的妍豔。

    他移開視線:“放手。”

    沐夷光一動不動,甚至揪得更緊了。

    兩個人的距離極近,她的五感本就比常人敏銳,此時幾乎能感覺到陸修珩溫熱的呼吸,還有他周身縈繞的清淺香氣,那裏麵和著經年累月的藥香,一時分辨不出是什麽味道。

    今夜情況特殊,又有要事,他的確不能放任她在此地糾纏。

    陸修珩的聲音難得地軟了半分,勉為其難地敷衍她:“你先放手,回宮再議。”

    再議……那不還是不同意嗎?

    沐夷光的腦子迷迷糊糊地轉過彎來,她非但沒有放手,幹脆還轉過身來,整個人站在他的麵前,攔住了他的去路:“既然殿下無意於我,為何不——”

    就在這時,有破空之聲從背後傳來,沐夷光扭頭,便看見了一枚泛著幽幽藍光的利箭,腦子想要躲閃,身體卻因為醉意來不及跟上,愣愣地擋在了陸修珩的麵前。

    隻聽得一聲鈍響,劇痛自左肩傳來,她抓住陸修珩衣袖的手已然失了力氣,整個人撲進了他的懷裏。

    “有刺客,保護太子!”

    潛伏已久的太子暗衛從天而降,與刺客們纏鬥在一起。

    陸修珩下意識地接住了她。

    他身上穿了天蠶絲軟甲,不懼刀劍,而沐夷光明明能躲,為何要擋這一箭呢?

    陸修珩低頭為沐夷光檢查傷口,箭傷不深,但是箭頭有毒,若是放任不管,恐怕會傷及性命。

    他雖親身涉險攪混了這潭水,但現在還不是徹底清算的時候。若是她今日死在這裏,此事便不能善終了。

    陸修珩穩穩抱住沐夷光,冷靜道:“孤要為你拔箭,忍著點。”

    他怕沐夷光掙紮,不等她反應,便已又快又狠地將箭羽拔除了。滾燙而發黑的血液從她的傷口處濺射出來,沐夷光原本紅潤的臉色也因失血過多而迅速變得蒼白。

    他換了個姿勢抱她,用幹淨的手帕壓住傷口,帕子不一會兒就被濕膩粘稠的血液浸透了。

    陸修珩皺了皺眉,忍住將帕子扔掉的衝動,抱著她的手也未鬆開,低聲提醒道:“別睡。”

    沐夷光聽不清他說的話,刀劍相交的聲音也在逐漸遠去,視線變得模糊,隻有疼痛是清晰的。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觸碰眼前男子那雙熟悉的眉眼。

    她輕聲呢喃,聲音低不可聞:“阿衡哥哥,我……是在做夢嗎?”

    這句話語如同夢囈,讓人聽不真切,陸修珩隻勉強聽清了“珩”字,他並未應聲,隻沉聲喊了她的名字:“沐夷光,別睡。”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她隻記得此人身上的氣息,是清淡雅致而疏離內斂的青桂香氣,卻莫名讓人覺得溫暖而熟悉。

    *

    連下了幾日陰雨,今日終於放晴了。

    長纓在太子妃的床邊守了一夜,青霜又過來接班,她輕手輕腳地打開窗,將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放了進來,又吩咐一旁的丫鬟打水進來為娘娘淨麵。

    小丫鬟極為輕柔地用錦帕擦著沐夷光的臉,她感覺自己擦的是一隻剝了殼的白水煮蛋,甚至更為白嫩,吹彈可破。

    吳王大婚那日太子遇刺,娘娘舍身為殿下擋箭,雖然傷口不深,好不容易退了高熱,但箭上淬了毒,如今仍然昏迷不醒。

    青霜想起太醫的話,麵露憂色,她抹了抹帕子,壓下淚意囑咐道:“多留點神,我再去為娘娘請太醫問診。”

    小丫鬟順從地點了點頭,清洗完便安安靜靜地退下,在一旁守著。

    不知過了多久,沐夷光抬了抬沉重的眼皮,隻覺得昏昏沉沉。

    她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見自己有了心儀的情郎,豐神俊逸,而自己鳳冠霞帔,紅妝十裏,要與他成親。

    可惜自己記不清他長什麽樣子了,不然就算綁也要爹爹將其綁來,為自己作婿。

    沐夷光心中輕快,但卻覺得身上又痛又乏力,想要開口喊青霜長纓,喉嚨也幹澀嘶啞發不出聲音,她又躺了一會兒,感覺逐漸恢複了力氣才睜開眼。

    這是一處全然陌生的房間,身下是金絲楠木的垂花柱拔步床,遠處掐絲琺瑯蓮花香爐中燃著靜心凝神的龍涎香,頭頂的帷幔更是價值千金的輕容紗所製,如此奢侈的布置,絕不是自己熟悉的將軍府。

    自己不過在房中睡了一覺,怎麽醒來竟出現在了此處,又是何人如此大膽,敢進將軍府中來擄人?

    她輕輕活動手腳,左肩便傳來不容忽視的疼痛感。

    自己在昏迷的時候還受傷了?

    她伸手摸了摸,傷處綁著繃帶,還有淡淡的藥味兒。

    雖然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但不管是為了爹爹的名聲還是自己的閨譽,她都不能聲張。

    許是見自己受傷,房中隻安排了一個小丫鬟守著,沐夷光悄悄下了床,小丫鬟聽到動靜,剛要轉過身來,沐夷光立刻一個手刀劈向她的後頸。

    她將暈過去的小丫鬟抱到床上,順手蓋上錦被,偽裝成無事發生的樣子。自己又換上了丫鬟的粉色侍女服,雖然有些短小,但也總比僅穿一身中衣要好。

    做完這些,沐夷光隻覺頭暈目眩,肩上的傷口也已經裂開,疼得淚花都要冒出來了。

    現在不是哭的時候,要盡快逃出去才好。

    她雖然明白這個道理,但畢竟是嬌生慣養長大的,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掉了出來,一邊擦眼淚一邊附耳在門上偷聽,見門外無人才走了出去。

    自己不知被擄到了何處,此地的園子大得驚人,有廣池水榭,長堤橫隔,遠處的假山是用水中太湖石所鑿,麵麵玲瓏,足有五丈之高,此間主人財力、權勢可見一斑。

    沐夷光沿著曲廊一路前行,為了避讓巡邏的衛兵,躲進了最近的一間屋子裏。

    這裏麵燒著地龍,到處都是暖烘烘的,屋子的構造也很是特別,進門處似是一間書房,放了一張紫檀木雕雲龍紋的書案,再往裏邊立了一張金漆鑲嵌的彩繪屏風。

    沐夷光愣住了。

    這金漆鑲嵌的技藝是燕京八絕之一,毋論那張龍紋書案了,隻是不知這位鳳子龍孫是出於何故,要向鎮北將軍的嫡女下手。

    屏風後麵是一間淨室,裏邊挖了一處六尺寬的浴池,盛著熱氣騰騰的藥湯,浴池壁後的爐灶內熏了藥草,雲蒸霧繞,朦朧一片。

    此時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避無可避,好在她跟隨父兄習過武藝,身手好,便勉為其難地爬上了房梁,把自己藏在了房梁的陰影裏,像一隻警覺的小兔子一般豎起耳朵聆聽附近的風吹草動。

    又到了太子殿下熏藥的日子。

    陸修珩喜潔更喜靜,屏退了眾人,獨自進了淨室。

    房門推開,一道頎長的男子身影走了進來。

    他穿著玄色的對襟袍衫,外披同色的暗金雲紋番羓絲鶴氅,頭戴鑲金白玉冠,皮膚白得乍眼,似乎有些病弱的清態,但卻半點無損於他的俊美無儔、風華絕代。

    沐夷光總覺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

    她搖了搖頭,否定自己不切實際的想法。

    如此容貌氣度,不知是京中哪位皇子,自己應當從未見過才是。

    那道清貴挺拔的背影轉入屏風後,白皙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解下鶴氅與袍衫,隻著中衣隱入了這片雲霧之中。

    沐夷光雖然還未出閣,也知道自己應該非禮勿視,但這位殿下實在生得太好,她的眼神兒已經不自覺地跟著飄過去了。

    既然已經藏於梁上,何必還要再做“君子”呢?

    入水的聲音響起,那人已經緩緩步入池中,絲質中衣浸了水,綻出一點無瑕的旖旎之色。

    這位殿下看著清瘦,實則肩寬腿長,腰腹勁瘦,仿佛病弱的頹態間隱藏著詭譎而深沉的力量。

    沐夷光托腮坐在梁上,隻覺得藥湯的熱氣蒸到了上頭,兩頰熱得發燙,此地水汽也太重,自己都快要悶得喘不過氣來了。

    她側過頭,卻被那袍衫袖內隱約露出的一枚香囊吸引了視線。

    那枚香囊小巧,是女子式樣,卻實在稱不上精致,布料是普通的月白絨圈錦,隱約可見上麵用藤黃的絲線繡了一枚歪歪扭扭的梨子,怎麽看怎麽眼熟。

    這好像……就是自己上個月學習女工時繡的那個香囊?

    沐夷光記得很清楚,自己跟隨繡娘學習了許久,仍舊不得其法,就是繡這個香囊都紮了好幾次指頭,繡完便氣得把針線扔了。

    母親過來半是打趣半是勸說道:“阿梨這樣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怎麽繡出來的梨子卻醜醜的,這樣的香囊日後嫁人怎麽送得出手呀?”

    當時自己捏著那枚香囊理直氣壯:“若是喜歡阿梨的人,自然會連這個香囊也喜歡的。”

    母親聞言失笑,便也沒再逼著自己學習女工了。

    隻是這枚香囊自己早就吩咐青霜收好了,怎麽會落到這位殿下的手裏?

    沐夷光努力地伸長脖子辨認,想再看仔細一點,卻不小心失了平衡,從梁上直直掉了下去,跌入又寬又深的浴池之中。

    “啊!”

    沐夷光驚呼一聲,狠狠地嗆了好幾口水,又踩不到底,情急之下,本能地抱緊了麵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