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承明二十一年元月三十,春分。

    冬日的寒氣似乎已經消弭殆盡,下了半夜的雨,更是洗出了一塊琉璃般澄澈的湛藍天空,風清露冷,無聲洇濕了桃花。

    今天是四皇子陸修瑾與內閣次輔之女莊儀的大喜日子,吳王府裏張燈結彩,紅燭高照,赤霞錦像是不要錢地鋪了遍地,富貴又喜慶。

    新娘子的花轎已經進了府,三拜之後,女眷們紛紛進去觀禮。

    這樁婚事是吳王陸修瑾親自向陛下求來的,據說他在白雲寺外與莊儀驚鴻一瞥後,便立下誓言非卿不娶,一番驚心動魄的追求之後終成佳話。

    鳳冠霞帔之下,新娘美則美矣,可皇室不乏美人,相較之下,吳王妃莊儀實不算出眾。

    如此想著,有心之人便往後看去。

    太子妃沐夷光今日也來赴宴了,許是怕奪了新人的風頭,安安靜靜地站在最後麵。

    她今日穿了一身唐草紋羅衫子並淺碧春綾羅裙,頭上戴著一枚同色的玉簪,那衣料的碧色好似上好的青瓷裏沁出來的,清透潤澤。雖然素著一張臉,卻難掩其明豔姿容,那一身雪膚白嫩得好似有光落在上麵,清新如破水新開的蓮,嬌豔如雨後滴露的牡丹。

    大家原本都很好奇惹得吳王一見鍾情的女子究竟能有多美,這兩相對比,吳王求娶莊儀的心思就不免叫人猜疑了。

    即便如此,在場的都是個頂個的人精,滴水不漏地朝新婦說些吉祥話,跟著打趣幾句,新娘子臉上浮上紅雲,場麵和諧無比。

    觀完禮,眾人又回到席間,吳王府為了這場婚宴可是下足了功夫,美酒佳肴,酌金饌玉,金樽之中所盛“瑤泉”醇香四溢,三十兩銀子可沽一鬥,又有絲竹管弦,輕歌曼舞,務求賓主盡歡。

    趁著酒意,不免就有人議論起來。

    “聽說吳王妃仙姿玉質,天姿國色,令吳王殿下一見鍾情,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嘛。”

    也有人意味深長道:“各花入各眼嘛,陸齊皇室可是個頂個兒的出情種,大皇子與大皇妃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三皇子雖然流連花叢,在家裏那也是出了名的懼內,那看著清峻冷厲的太子殿下也與太子妃相敬如賓,竟然還空置了後院,獨寵太子妃一人呢。四皇子年紀輕些,對次輔之女一見傾心也是很正常的事。”

    眾人舉杯,互相心照不宣地笑笑。

    當今聖上仁德寬厚,最重情義,幾位皇子“亦是”如此。隻有二皇子也就是當今的太子殿下,說好聽點是清峻冷厲,說不好聽便是生性涼薄、冷血無情,他當年率軍在漠北征戰的時候還曾下令屠城,武將屠城雖然並不罕見,但太子殿下不過第一次率兵打仗,就有如此手段,不僅韃靼被殺得再無還手之力與進犯之心,朝中人對太子殿下也多了敬畏與恐懼。唯獨這樁與太子妃的姻緣,還透著些人情味兒。

    許是顧慮到此番議論有妄議皇室的苗頭,又有人找補道:“幾位殿下都是性情中人,今日過後,京裏又多出一樁天賜的良緣了。”

    這個“又”字用得極好,他所謂的天賜良緣便是太子夫婦。

    據說太子殿下在漠北征戰時受了重傷,回朝後病情惡化命在旦夕,死馬當作活馬醫的時候欽天監算出太子殿下與護國大將軍之女八字極為相合,陛下下旨賜婚為太子衝喜,誰知這賜婚聖旨一下,太子竟當真醒了過來,這樁婚事可不就是真正的禦賜姻緣,佳偶天成麽?

    這議論聲壓得極低,隻是沐夷光天生五感過人,稍一凝神便聽見了。

    她正與幾位王妃坐在一處,一邊聽著這些閑言碎語,一邊麵帶微笑地與幾位妯娌寒暄幾句,嘴角彎起的弧度甚至沒有一絲波動。

    京城皆道太子與太子妃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在她看來,不過是冰霜的“冰”罷了。成婚一年,二人別說同床了,就連同桌吃飯的次數也隻是寥寥,又何來的舉案齊眉呢?一旨賜婚勉強把兩個各懷心思的人綁在了一起,也不過是貌合神離。

    楚王妃盧瓊思與沐夷光坐在一處,各有各的心事,她不斷舉杯自酌,壺中酒已盡,又派人去添。

    等酒的間隙,盧瓊思忍不住冷哼道:“真以為自己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子不成,什麽一見鍾情,說出來隻怕是自己都不信吧?”

    她去青樓楚館揪著楚王的耳朵回家時,十次有九次吳王在場。

    盧瓊思出嫁前是英國公府的嫡出小姐,也是京中有名的大美人,家世容貌俱佳,自然是有底氣說這個話的。

    她轉頭看向沐夷光尋求附和,沐夷光卻一臉平靜,仿佛在嘲笑自己的失態。

    盧瓊思氣急。

    自己也曾是天之驕女,但自從沐夷光進京,就處處被壓一頭,容貌家世比不過她,所嫁之人亦不如她,這樣的人好像天生就是主角,她哪怕什麽都不做,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也能輕而易舉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再看沐夷光那張花容玉貌的臉,她心中便像有螞蟻爬過一般得癢癢。

    她忍不住道:“天下烏鴉一般黑,這些男人慣會做表麵功夫,莫說我家那口子,就連太子殿下……”

    沐夷光終於有了反應,卻隻是慢吞吞地側過頭看著她,不輕不重地“哦?”了一聲。

    盧瓊思得意地說出自己知道的秘密,也想看看太子妃為情所苦的模樣:“太子殿下一直在暗中尋找一名女子,已經尋了一年多了,據說近日已在揚州府尋到了,正派人快馬加鞭帶到京城來呢。都說江南出美人,也不知是何等美貌的女子,能引得太子殿下念念不忘。想來東宮之中很快便會有新人為太子妃娘娘分憂了。”

    這皇室姻緣都是看著風光,都說太子殿下清心寡欲不重女色,東宮後院僅有太子妃一人,在盧瓊思看來,不過是心思不在這裏罷了。太子大婚一年了,太子妃的肚子也沒個動靜,誰知道背地裏是個什麽光景呢?

    “的確是好事,”沐夷光舉起酒盅,笑容滴水不漏:“東宮後院隻本宮一人,多少有些冷清了。”

    沐夷光用一種了然的眼神看著她,為彼此都添了一杯酒。

    她原本可以出言嘲諷我的,可是她沒有。盧瓊思這樣想著,隻覺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反倒把自己打泄了氣。

    沐夷光卻若無其事地舉杯,朝盧瓊思微微一笑,飲盡杯中酒。

    抬頭望去,不知不覺已經入夜了,一輪明月懸在枝頭,清輝如水般傾泄而下,溫柔如情人低語,像是第一次心動時的月光。

    她自有她的心事。

    年少初遇時的起意,戰亂離別時的愁緒,京城重逢時的心悸……過往種種,皆如月光一般鋪天蓋地而來,照耀在心上,卻不在身旁。

    沐夷光壓下心頭紛亂思緒,暗自思忖:陸修珩慣來孤高冷傲,二人奉旨成婚,平素裏半個月也難得見上一麵。她實在很難想到,目空一切的太子殿下,竟也會有放不下的心上人麽?

    她再一想,又覺釋然。

    自己也曾喜歡過人,也有放在心尖尖上不忍觸碰的白月光,陸修珩也是人,有這樣的七情六欲,再正常不過。

    她早也做厭了這太子妃,陸修珩又頗有城府與手腕,既然他對那女子如此愛重,若是真尋回來了,二人是不是就可以和離了?

    想到會有這樣的好事發生,沐夷光忍不住又多飲了幾杯,衝著告訴自己這個消息的楚王妃笑道:“本宮今日不勝酒力,先行一步了,來日再入府拜謝。”

    美人一笑,頰邊綻出一枚小小的梨漩,眼眸中泛出的粼粼波光像是淚意,更是像盛了清澈酒液的琉璃盞,湛然甘美,令人飲之輒醉。

    盧瓊思愣愣地看著她,都忘了行禮拜別。

    太子妃這番飲酒澆愁又強顏歡笑的情態看得她心中動容,忍不住反思:自己剛才……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

    瑤泉口感綿柔,後勁卻有些大,也正是借著酒意,沐夷光才主動去尋了陸修珩。

    她讓丫鬟青霜給陸修珩的大太監劉寶遞了話,自己在花園的假山處等他,有要事相商。

    此時正是喜宴最熱鬧的時候,花園裏越發顯得冷清。

    沐夷光飲下的那些酒已經開始在血液裏發燙了,她見四下無人,幹脆就坐在了花園裏的假山上。夜風溫柔撫過她的臉頰,帶走了酒熱,隻留下一點飄飄然的醉意。

    皇子們的酒席設在一牆之隔的別院,今日四皇子成親,少不得要被幾位兄弟猛灌。陸修珩端坐在其間,他體弱不能飲酒,又是位高權重的太子,自然是無人敢勸他的酒的。

    沐夷光坐在假山的高處,垂眸往院中看了一眼,縱然她心有所屬,也不得不承認,上天是極為偏愛陸修珩的,明明幾位皇子都生得身材高大,樣貌英俊,但舉目望過去,第一眼看到的人總會是他。

    劉寶已經將話帶到了,陸修珩起身離席,很快就來到了她麵前。

    陸修珩身體病弱,在早春這樣的天氣裏依舊有些畏寒。

    他今日穿著一身圓領窄袖的赤色袞龍袍,身披玄色大氅,愈發顯得麵如冠玉。他的容貌其實偏冷峻,眉目好似天山上的冰雪雕刻而成,隻是五官太過精致俊美,加之常年病弱而稍顯蒼白的膚色中和了那股凜冽之意,稍不留意就會錯過那雙眼裏經年不化的堅冰以及漠視一切的蕭然。

    看著坐在假山上、兩頰泛紅微顯醉意的沐夷光,陸修珩難得地皺了眉。

    在他印象裏,太子妃一貫端莊守禮,行事麵麵俱到,從未惹過什麽事端,今夜卻好像有什麽不同了。

    沐夷光雖有些微醺,但意識十分清醒,見陸修珩來了,乖乖地從二丈多高的假山上跳了下來,動作輕輕巧巧,像一隻翩躚的蝶。

    銀色的月光悄然落在她的臉上,在眸中碎成點點星光,顯得誠懇極了。

    “殿下,臣妾想和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