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夥房並不大,一方灶台上鑲了大小兩隻鐵鍋,一個用來煮飯,一個用來做菜肴。牆邊擺著一隻鬆木做的飯櫥,看起來已經有些年歲,整齊的擺著盤碗。

    如今就在這丁點兒大的地方,硬是擠滿了三個人,幾乎不小心就會撞到一起。

    陸琴心將泡洗好的紅豆,盡數倒進大鍋中,眼中透過窗欞,看著站在院中的賀勘。她有希冀過他會留下來,但又不敢奢望,身為母親,她對不住這個兒子的太多。

    如今人留在這兒,怎能不叫她心生歡喜?雖然還是同她不願多說,可她已經非常滿足。

    當然,也明白是因為孟元元留下了賀勘,為此陸琴心心中更是喜歡這個兒媳,幾番問喜歡吃什麽。

    總也心中偷偷想,這算是團圓節了罷。

    “元娘啊,你洗洗手回屋去坐會兒,這兒讓我和紫娘來做。”陸琴心說著,就將孟元元往外推著。

    紫娘擦了把手,笑著道:“夫人和少夫人一起出去罷,這麽點兒大的地方,實在盛不開咱們三個。”

    有時候人多不一定出活兒,都擠在一起,怪忙活的。尤其,陸琴心心思全在賀勘那兒,老是走神兒。

    陸琴心道了聲也好,幹脆拉著孟元元出了夥房:“交給紫娘罷,咱們回屋去坐。”

    孟元元稱是。在夥房裏,她也就是幫點兒小忙,主要兩位長輩在裏麵,她總不好就在一旁幹站著。

    兩人剛從夥房中出來,賀勘便往這邊看了眼。先是看著陸琴心,而後視線落在孟元元身上。

    “元娘,你同勘兒去說說話,我先回屋準備下。”陸琴心道了聲,拍拍孟元元的手,自己先行離開。

    日暮將落,倦鳥歸巢,搖晃的竹林停歇了。

    孟元元一步步走向賀勘,他腰身挺立,一副頂好的相貌。老話都說人不可貌相,的確是這樣,他這樣的疏淡外表下,卻背負了那麽多過往。

    從來將所有事情埋在心裏,自己頂著一切往前走。

    今日從紫娘口中得知一切,才知道他過得有多辛苦。

    “公子喜歡吃甜紅豆,是不是?”她到了他的麵前,笑著問了聲,嘴角軟軟的翹著。

    “嗯?”賀勘稍一愣,看著她臉上暖暖的笑,並沒回應。

    孟元元眼睫輕扇了扇,重複了聲:“是嗎?”

    是的罷,紫娘說的,他小時候愛吃甜,尤其是紅豆沙。所以在紅河縣秦家時,他看著她手裏的紅豆小包,其實是想起了陸琴心罷。

    賀勘走前一步,與孟元元更近了一些:“是,喜歡。”

    他點了下頭,承認了自己這個喜好。

    有多久了?賀勘已經忘記,有人會問他喜歡吃什麽?

    “我也喜歡。”孟元元仰臉看他,在他眸中看見了映照出的自己的笑臉。

    “元元。”賀勘落在身側的手攥了下,心中深處蔓延著欣喜。因為,她肯主動與他說話了,而且是關於他的喜好。

    她是說過願意跟他回來,可他也明白一直是自己在往她靠近,她隻邁出一步,然後不再往前。哪怕與她多熱烈的結合抵磨,雲雨翻覆,仍舊還是隔著什麽……

    現在,又是她給的一點兒回應,讓他欣喜不已。

    他喚了她的名字,然後也不說什麽,就是盯著她看。

    孟元元看著他眼中各種情緒翻湧,突然就想起回洛州的船上,他將她摁住癡纏時,也是這般深沉無底。想想就有些打顫,兩人各方麵相差懸殊,著實要將她拆散了一樣。

    “走,跟我來。”賀勘攥上她的手,拉著就跑。

    孟元元還未反應上什麽,就被拖著手帶進了竹林中。

    林中陰沉昏暗,一尺多寬的小徑上,回蕩著兩人的腳步聲。他跑在前麵,橫生而出的竹枝抽在那張好看的俊臉上,他仿若未覺,隻帶著她繼續跑。

    “去做什麽?”孟元元提起裙裾,步子隻能快速的跟上他。

    賀勘沒回應,一直帶著她跑過了竹林,然後腳步仍舊不停,直到了前麵清荷觀。

    天邊殘留著幾縷霞光,卸去了白日裏的熱鬧,整座道觀安靜下來,莊嚴又肅穆。

    幾名道人結伴從正殿出來,結束一天的忙碌,開始去做自己的事情。

    孟元元想抽回自己的手,道觀這樣的莊嚴之處,怎好拉拉扯扯?可是他攥得更緊,一點兒沒有鬆開的意思。

    賀勘帶著她走進道觀正殿,正中的供台上,是三清尊神的高大神像。

    兩人站在那兒,看著三尊神像。

    而此時,賀勘鬆了孟元元的手,走去功德箱那兒,往裏投了銀錢。孟元元看得分明,他把整個荷包給投了進去,嘩啦一聲響。

    她眨眨眼睛,不禁疑惑。然後又見他撩袍跪去蒲團上,仰望著三清尊神。

    過了一會兒,賀勘從蒲團上站起,這才走回來道孟元元身旁,重新拉上她的手。

    兩人走出正殿,孟元元側著臉去看他,發現他神情很是鬆快。那他適才跑這麽急,就是來拜神?

    “是不是想知道,我在神前許了什麽?”賀勘回看著她。

    孟元元嘴角彎了彎,臉頰上酒窩一陷:“公子,功德錢不必全捐出去。”

    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這樣的,把自己荷包投進功德箱裏。

    “不是嗎?”賀勘問,回頭看了眼正殿,“那回去取出來罷。”

    “當然不行。”眼看他真想轉身回去,孟元元趕緊將他拉住。

    哪有這種事兒?都已經投進功德箱裏的銀錢,再回去摳出來。

    賀勘噗的笑出聲,猛然一停步,就見妻子撞來自己身上:“我知道了,不會回去。”

    他扶她站好,手裏幫她揉著額頭。

    孟元元瞪他一眼,沒想他竟是逗弄她,軟唇抿了下轉開身就走。

    “元元,你等等我,”賀勘快走兩步,跟上了孟元元,手指伸過去勾她的,“你還沒回答,我剛才在神前許了什麽?”

    孟元元故意把兩隻手疊起,端在腰前,讓他的手落了個空:“公子許的願,必然是明年春闈高中。”

    說著,她歪著腦袋對他一笑,就見他眉間皺了下。

    “不是,”賀勘手指曲起,輕彈了一下孟元元的腦門兒,“再想。”

    孟元元停步,揉著額頭麵對他:“官至宰相?”

    “你,”賀勘被氣笑,也就反應上來她這是故意其他,為剛才自己逗她,“原來你也會記仇?”

    這樣有生氣的她,是他不曾見過的。要說見過,就是她對著穆課安會這樣。

    自在而坦然的說笑。

    孟元元微愣,隨後笑笑:“那公子許的什麽?”

    賀勘手指點在她的嘴角,好像在描摹著她的笑。他垂下眼眸看他,沒有說話。

    晚上,小小的院子,每間房都點了燈。

    十年來,陸琴心第一次過節,也和賀勘終於坐在一張桌上,心中百感交集。手裏攥著筷子,可是胸口滿滿當當,根本什麽也吃不下。

    山上日子清苦,並沒有多少精致的菜肴魚肉,但是紫娘仍舊做了一桌。

    四人圍桌而坐,孟元元與賀勘的座位相鄰,偶爾看他一眼,他總端坐在那兒,幾乎沒怎麽動筷子。當陸琴心往他碟中夾送東西時,他也沒有表情。

    “元娘,多吃些。”陸琴心並不在意兒子的冷淡,笑著招呼孟元元。

    孟元元稱是,自己麵前的小碟也是滿滿的,根本用不著自己伸筷子去盤裏夾菜。

    一旁,紫娘給每人都換了新茶,趁機問了句:“天這樣晚,不若公子和少夫人留在這兒罷。”

    白日裏,用著孟元元為借口,留下了賀勘,這廂她希冀著,人晚上也能留在這邊。

    孟元元不由又往賀勘看了眼。本來紫娘說明日裏送她回去,若是賀勘執意晚上要走,怕是她也要跟著走。

    “你慢慢吃,”賀勘回看她,又瞅眼她那小菜碟,“我出去看看,興安安排好沒有,咱們回去。”

    他這樣,通過與她來說話,告知紫娘他不會留下。

    說完,賀勘站起來,離開了桌邊,走出屋去。

    屋裏瞬間靜了下來。

    孟元元看去陸琴心,見人盯著那空空的門框:“道人,要不我帶上一些吃食罷?”

    看樣子,今晚她是不能留在這兒了。

    “也好。”陸琴心溫婉一笑,也就明白了孟元元的意思。

    賀勘當著她的麵不吃,或許路上就吃了呢?她心中很是欣慰,自己兒子選的娘子如此聰慧,同樣也感激著秦家的二老,是真的對賀勘好。

    如此,紫娘找來一個小竹籃,開始準備。

    清荷觀的女道們也會過節,倒不是同俗世中那般熱繞隆重,更多的表現在祭拜神靈上。是以,此時的三清大殿裏,觀裏的主持正帶女道們朗誦著經卷。

    賀勘站在觀門外,麵對著下山的石階,前路昏暗。

    過了一會兒,就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轉身,就看見孟元元走過來,手中提著一個竹籃。

    她走起路來,總是那樣輕輕巧巧的,讓人覺得乖順又安靜。

    “吃好了?”賀勘問,迎上幾步去接她手裏的籃子。

    手才伸出去,就見她也伸手出來,然後落在他的手掌心,而後很快又收了回去。

    賀勘的手心一熱,低頭看時,手中多了一枚紅豆餅。

    “還熱著,嚐嚐罷。”孟元元道,一晚上的,他根本沒吃什麽東西,怎會不餓?

    賀勘托著那枚紅豆餅,小小的很普通,與賀府中那些精致的點心相比,著實算得上粗糙。可是就是覺得會很香、很甜。就像秦家養母的紅薯粥,再平常不過的百姓吃食,可他就是喜歡。

    “好。”他應了聲,將那小小的紅豆餅送去嘴邊,咬下一塊卷進嘴中。

    兩人一起下了山,在賀勘的吩咐下,興安早就安排了一條船,在石門山下的河道中等著。是想按照白天的路線,將孟元元送回南城。

    今晚風平浪靜,船兒滑過水麵,留下長長的漣漪。沒走多久,就拐上了洛江。

    江麵寬闊,兩人坐與船頭,一盞羊角燈掛在船頭的杆子上。

    幽弱的燈光下,是依偎在一起的一雙人。他抱著她,伸展開寬大的鬥篷,將她裹在自己身前,隻露出小小的腦袋。

    “不是往南岸走嗎?”孟元元見篷船一直沿著北岸走,不禁疑惑,來時和郜夫人可不是這樣走的。

    賀勘垂眸,盯上她揚起的臉:“往前看看罷。”

    等船滑過那一片無人的區域,再往前就到了洛州府,頓時眼前成了另一片景象。

    小年節的鞭炮聲此起彼伏,煙花滿天。

    篷船停在江麵上,兩人看著這一片絢爛。飄散而來的硫磺味兒,更有著人間的煙火氣兒。

    孟元元倚在賀勘身前,抬頭就會看見他微揚的唇角。她能感覺到他的開心,或許他也是在意陸琴心的,隻是心中的隔閡並不容易釋懷。

    “你不用回去賀府嗎?”她問,現在的溫馨並掩蓋不了白日裏的猙獰。

    她雖不曾親眼看見,但肯定賀勘、陸琴心會與賀良弼發生爭執。母子兩人都默契的不提起這事兒,顧及著她的感受。

    “不用,”賀勘仰臉看著空中炸開的煙花,俊臉上忽明忽暗,“府裏的小年節,和平日裏沒什麽分別。”

    同樣冷冰冰的,沒有趣味。

    孟元元被這樣包裹住,並不覺得寒冷。然而,在清荷觀中,諸先生的話還是會想起來,陸家和孟家當年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棵火珊瑚是被父親帶走了嗎?她很想回權州,去查一下當年的事。可是內心中又擔憂,結果若是不好的,是父親的過錯……

    “你冷?”賀勘敏銳的察覺到懷裏人抖了下,繼而抱緊了些,“煙火是不是很好看?”

    孟元元看去北岸的一片火樹銀花,靠著他點了下頭。

    賀勘臉上浮出笑意,眼神那樣溫和:“明年的小年節,我與你便是在京城看煙花罷。”

    “京城?”孟元元念著這處地方,眼中映出的煙花星星點點,“公子,該需好好讀書了,有些事情莫要再去分心。”

    他對春闈是誌在必得,隻要有一日他得了權利,必定是會重提陸家的事,那到時候一定會牽扯上孟家。

    她的發頂落下他的下頜,輕碰著頭心處,就聽他說道:“你的事怎麽能算是分心?等明後日,我去族裏添上的你的名字,屆時我接你回去。”

    聲音一字一句鑽進耳中,孟元元明白,賀良弼妥協了。賀勘認定的事一定會去做,不管是眼前的或是將來的,也不管等多久。

    “我想住在郜家。”她感受到他震動的胸膛,聲音很輕,幾乎溶進了鞭炮聲中。

    “不行,”賀勘當即拒絕,手裏托上她的下巴,看上她的眼睛,“知道你不喜歡那兒,可是我要讓那些人知道,孟元元是我的妻子。”

    孟元元吸了口氣,感覺喉嚨發堵:“公子眼下應該先好好讀書,還有幾日年節,我的事等過了年罷。”

    賀勘一瞬的沉默,隨後道了聲:“元元,這件事我們必須做。”

    他說出的每個字都很認真,孟元元看著他,瞳仁閃爍著。

    這一刻,她明白了他對她的在意。

    她這樣安靜,賀勘倒是覺得開心,親吻上她的額頭:“不會在賀家很久,出了上元節,咱們就去京城。”

    他重新抱緊她,裹緊鬥篷,一起去看那滿天的煙花。

    “元元,”他輕喚著她的名字,嘴角勾出柔和的弧度,“我在清荷觀,對著三清尊神許的是,護我妻元元一世安康。”

    一陣輕柔的江風吹來,孟元元鼻子酸了酸。

    賀勘在鬥篷下,手與她的手指扣緊,相攜,天空綻放開巨大的金色焰火,璀璨絢爛。

    與她相攜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