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心疼
  第39章 心疼

    謝泠舟手上杯盞微傾, 茶水險些溢出,這一幕被皇帝瞧見了。

    自己這外甥在人前素來?喜怒不形於色,皇帝還是頭回見他?當眾露出這樣的神情,不僅外甥, 連皇妹也是滿臉的詫異。

    他?不由得?來?了興致:“謝家表姑娘是哪位, 她沒有自己的姓名麽?”

    內侍被問住了,下邊人報上來?的就是謝家表姑娘, 他?也不知那女郎姓名。

    “那是西南崔氏已故崔將軍的獨女, 名崔寄夢,是個乖巧的好?孩子。”

    長公主曼聲接過話, 餘光掃過兒子:“真是沒想到,那小姑娘柔柔弱弱的, 不僅會奏廣陵散, 竟還會騎馬射箭。”

    內侍忙接話:“回殿下,崔姑娘用的不是弓箭, 因為那些獵物,都是活的。”

    這話一出,眾人都來?了興致,皇帝下令:“去將那些獵物都帶來?讓朕瞧瞧, 對?了,那位崔家姑娘也一並傳上來?。”

    內侍剛走到殿外傳完話, 又匆匆回來?:“陛下,崔姑娘和?王姑娘正?在馬場上騎馬呢, 已派人下去傳了。”

    “那不必了。”皇帝一擺手, “年輕人玩得?正?高?興, 何必要擾了她們興致,不過朕倒想看看, 她們誰的騎術更勝一籌!”

    殿內不少人都知道?崔寄夢和?王飛雁曾因謝家二公子而在辭春宴上有過齟齬,一聽二人在比拚騎術,亦是好?奇會是怎樣水火不容的場麵,皆跟在皇帝身後到了殿外。

    朝華台坐落在半山腰,前方是廣闊原野,能將不遠處馬場上的情形盡收眼底。

    正?值秋高?氣爽時,天藍得?像被濯洗的過一樣,天際雲卷雲舒。

    半青不黃的原野上,有兩道?紅色身影在策馬奔騰,騎白馬溫蘊綽約的是崔寄夢,棗紅馬上肆意張揚的則是王飛雁。

    兩人騎術不分上下,又都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周遭貴族子弟一陣歡呼。

    皇帝負手望著下方那兩道?火紅的身影,不自覺微笑,同身側的王貴妃感慨:“看著她們朝氣蓬勃的模樣,朕才覺得?自己老?了啊,二十年前,崔將軍奉詔入京,在秋狩時一鳴驚人,英姿勃發,尚還曆曆在目,果真虎父無犬女!”

    當年崔將軍乃先太子心?腹,與他?是對?立陣營的,後來?受皇權更迭波及而隕落戰場,思及此,皇帝一陣唏噓。

    但內疚和?遺憾也僅僅停留了短暫的一瞬,為了江山永固而犧牲掉的人不勝其數,因而他?鮮少愧疚,即便有,身為九五之尊,也有的是法子去彌補,比如此刻。

    皇帝暢然大笑,吩咐貼身內宦:“傳朕旨意,西南崔家世代?將門,崔將軍更是為護我朝疆土捐軀沙場,乃國之勇士矣,今朕特封其遺孤為鄉君,以慰英靈。”

    說罷看向王貴妃:“飛雁亦是個超群卓絕的好?孩子,趁此良辰一道?封了吧,正?好?湊個南北雙姝,豈不是一樁美談?”

    雖說王飛雁乃貴妃之妹,又是王氏嫡女,鄉君的名號在第?一大族跟前不值一提,但這般也不算厚此薄彼。

    受封的兩位姑娘都不在場,皇帝又不願打斷她們,因而由兩家人代?為謝恩,王貴妃代?妹妹謝恩,而謝氏這邊身在朝華台的隻有王氏和?謝泠舟。

    若是往常,王氏會覺與有榮焉,但現在因丈夫對?小姑子的畸戀她心?裏有疙瘩,實在做不到誠摯地以崔寄夢家人的身份替她謝恩,便有些慢吞吞的。

    謝泠舟先行朝前邁出一步,恭敬謝恩:“臣替表妹恭謝陛下聖恩。”

    王氏鬆了口氣,眾人雖各有心?思,但皆道?陛下寬厚仁德,二位姑娘英姿颯爽。

    長公主勾唇輕笑,了不得?啊,素來?不喜歡多?管閑事的冰塊,竟也會有一天如此主動地,以家人的身份去替一個小姑娘攬事。

    隻可惜,眼下這“表兄”的身份,也很快要被“未來?夫兄”取代?。

    有意思,真有意思。

    長公主轉眸覷了兒子一眼,看到謝泠舟垂著眸,視線追隨著下方禦馬疾馳的少女,眼裏似乎有些哀憐的意味。

    她越發搞不懂,這種時候他?不應該為崔寄夢高?興才是?怎的還心?事重重。

    謝泠舟凝眸遠眺,因離得?遠,他?看不清崔寄夢是何神情,但也能從她的舉手投足間斷定,此刻她定然很快l活。

    心?頭驀地一酸。

    相識數月,他?從未見過她這般自在灑脫,便是上次去找玉朱兒時喝酒壯了膽,也還是有些瞻前顧後。

    隻因她身後無父兄撐腰,總是得?顧全太多?,生怕惹是生非。

    他?難免遺憾,倘若崔將軍未戰死,她有父親庇護著長大,是否就不會養成如今這般謹慎怯懦的性?情?

    旁人都在豔羨崔家姑娘沾了先祖的光得?封鄉君,他?卻突然心?疼她自幼孤苦。

    原野上,崔寄夢和?王飛雁策馬馳騁,正?耍得?酣暢淋漓,還未知道?她們在不知不覺中撈了個鄉君兼京城雙姝的名號。

    王飛雁一揚馬鞭,追上崔寄夢,上氣不接下氣道?:“我說你不愧是個南蠻子!看著柔柔弱弱的,沒想到不僅琴彈得?一絕,騎術還這般好?!還有方才你是如何打中的那隻兔子,也太準了吧!”

    崔寄夢實在是累壞了,她已許久沒這麽騎過馬,方才隻顧著圖個暢快,小半天下來?,有些體力不支。

    她拉緊韁繩,慢慢停下來?,許久才能勉強說幾個字:“多?謝,三?姑娘謬讚……”

    雖說王飛雁即便誇人也依舊半句不離南蠻子,但這回的南蠻子隻是在調侃,與上回截然不同,崔寄夢便也不計較。

    然而一安靜下來?,兩人又變得?生分了,王飛雁覺得?怪不自在的,清清嗓子:“時候不早了,我先回朝華台了啊,今日耍得?很盡興,改日……有機會再一較高?下。”

    “我也是……”崔寄夢手撐在馬背上緩著氣息,吃力地同她道?別。

    方才騎馬時渾身被快意支配,並不覺得?累,這會一停下才覺著胸口憋得?喘不來?氣,鼻尖漾開一股酸酸麻麻的感覺,本就恍惚的腦子更暈了,隻覺今日所發生的都是夢。

    方才在林子裏,她被王飛雁和?王凝攔住,以為她又要為難自己,正?想避開,沒想到王飛雁四處張望了下,確認周遭無人後,低聲說:“上次為難你是我不對?,過後二殿下也數落了我,讓我來?同你道?歉。”

    崔寄夢未料到她是來?道?歉的,一時也愣了,半晌才微笑道?:“不礙事。”

    王飛雁看向了別處,目光親切了些,但語氣依舊驕矜:“這樣吧,我給?你獵隻兔子作?為彌補,過後你我一筆勾銷,成不?”

    拗不過她,崔寄夢隻好?跟著她進了林子深處,隻可惜她們遇到的兔子都有些狡猾,王飛雁好?幾次都把箭射偏了。

    眼看著少女愈發暴躁,甚至嘴裏開始蹦出一些不甚文雅的話,崔寄夢忍俊不禁,覺得?她怪有意思的,生出了哄孩子般的心?思,把袖中的彈弓連同早先準備好?的那幾枚異常尖利的石子取出來?。

    半晌後。

    王飛雁睜大了眼,不敢置信,親自下馬去將那被打懵了的兔子拾回:“這……你師從何人,那人還收不收徒啊?”

    崔寄夢啞然失笑,繼而沉默了一瞬:“是我爹爹教的,但他?已故去。”

    意識到戳中她的傷心?事,王飛雁大大咧咧的人,竟也無措。

    見她如此,崔寄夢反倒過意不去了,她不喜歡旁人心?緒被自己的喜怒牽連,釋然地笑了笑:“若三?姑娘不介意,我可以教你,但我技拙,不一定教得?好?。”

    後來?便有了她打下的那十二隻獵物,回到別宮附近時,王飛雁依舊意猶未盡,興衝衝拉著她策馬跑了一會,還興奮道?:“早知道?你這麽有意思,當初應該一早跟你結交的,都怪謝泠嶼橫在你我之間!”

    崔寄夢哭笑不得?,但王飛雁的“結交”二字讓她心?裏一暖,便欣然與她一道?騎馬。

    王飛雁走後,崔寄夢亦調轉馬頭往回走,在朝華台下二人再次碰了麵。

    隨即她們得?知自己突然被封鄉君的消息,還得?了個“南北雙姝”的名頭,再度生疏下來?的兩人麵麵相覷,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雙雙尷尬地迅速錯開眼。

    她們一前一後進了殿中謝恩,崔寄夢特意落在王飛雁後頭,在她謝恩過後,依葫蘆畫瓢跟著行禮謝恩。

    眾人好?奇的目光落在崔寄夢身上,少女鬢發微亂,顯出些伶俜的味道?。

    可他?們方才親眼見到她策馬迎風、自在颯爽的模樣,再見到眼前禮節端方,身姿柔弱的姑娘,皆有些意外。

    尤其經皇帝一問,得?知她打獵用的是彈弓,紛道?人不可貌相。

    謝泠舟在一側靜靜看著,她又變得?謹慎起來?,目光有些怯生生的,纖弱的身影立在高?達數丈的殿內,被襯得?羸弱易折。

    若不是鬢邊有一縷頭發散下來?,麵頰亦微紅,他?險些也要懷疑方才縱馬馳騁的少女是自己看到的幻象。

    像魚線上尖利的鉤子,亦或是柔軟貓爪上一點尖尖的指甲,一下下輕撓心?上。

    先前看她毫無顧忌縱馬時那種心?尖微痛的感覺又泛上來?了。

    伴隨而生的,還有細微的癢。

    他?心?裏有個強烈的念頭,把她奪過來?,但不是為了占有,而是要妥善嗬護,讓她往後能再無顧忌。

    今日戰果豐厚,皇帝甚悅,命禦廚將眾人獵到的野味做成佳肴,在朝華殿設宴。

    崔寄夢回去洗漱一番,換了身衣裳後回來?赴宴,她跟在謝迎鳶身後,找到謝氏的那排席位,在二表兄左側落座。

    “表妹今日可真厲害,看不出來?你還會玩彈弓!”謝泠嶼頗引以為傲。

    崔寄夢赧顏笑了笑:“幼時常跟著爹爹上山玩,便學會了。”

    正?好?王氏入席,謝泠嶼一直想緩和?母親和?未婚妻子的關係,便問王氏:“阿娘今日看到表妹騎馬了麽,可是很颯爽?”

    王氏扯了扯嘴角,並不看向崔寄夢,而是落在對?麵的王飛雁身上,態度不明:“娘當時光顧著看飛雁了,話說這丫頭的騎術又進益了不少呢!”

    崔寄夢垂下眸,神色悲喜不明,她能感覺到二舅母此次對?她的冷落同先前聽風是雨的幾次不同,雖說她喜歡向往二房的其樂融融,希望能有個熱鬧溫馨的家。

    可就如今日大表兄說的一樣,若往後二舅母實在不喜歡她,她也不能一味討好?。

    祖母雖一直勸她要收斂鋒芒、與人為善,是想讓她不出錯少被指摘。

    但她知道?,老?人家費心?思教她為人處世,絕不是想讓她逆來?順受。

    不過這一切與二表兄無關,若二表兄足夠可靠,能讓二舅母對?她消除成見最好?,但若不成,就罷了吧。

    再等等看吧。

    而謝泠嶼粗枝大葉,見母親笑了笑,以為這笑是衝著崔寄夢,便也放寬心?笑了笑,一抬頭,看到兄長過來?。

    真是奇了怪了,他?怎就感覺兄長看他?的眼神裏帶了失望和?責備。

    興許是錯覺,但有一點謝泠嶼能瞧得?出來?。兄長又換了身月白衣袍,玉冠束發,雖還是一貫素簡清雅的風格,但他?無端覺得?比平日好?看許多?,連腰間所佩的玉、玉冠上的飄帶都像是精心?挑選過的。

    有點……像隻開屏的白孔雀?

    謝泠舟淡淡掃了他?一眼,不理會二弟揶揄的目光,徑自在崔寄夢左側落座。

    如此一來?,崔寄夢右側是二表兄,左側是大表兄,她又想起今日在他?說可以考慮嫁入大房的事,先前隻當是寬慰的話,頂多?是勸讓她不必顧忌太多?,並無他?想。

    可如今夾在兄弟二人之間,才發覺那句安慰的話屬實離經叛道?了些。

    她索性?低下頭看著杯盞發呆,杯中的人紅了臉,有些不知所措。

    偏偏二表兄還要隔著她這一席,同大表兄攀談,謝泠舟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崔寄夢餘光瞧見他?修長的手放在茶盞上,食指輕輕點著著杯蓋上的一點……

    她夾在兄弟二人之間,卻克製不住地想起白玉櫻桃糕上那一顆紅櫻桃,想起謝泠舟先前的那句:“莫非你想成婚後與二弟共枕而眠,卻依然和?我做一樣的夢?”

    此時崔寄夢才後知後覺,大表兄素日守禮,禮節上從未有過錯處,更不像是會隨意開玩笑說要娶兄弟未婚妻的人。

    莫非,他?是認真的?

    這個念頭讓崔寄夢心?中一陣發緊,她困惑不已,轉頭探究地看向謝泠舟,他?也正?好?望了過來?,二人四目相對?。

    他?對?她微微頷首。

    像是同她問候,又像是讀了懂她的想法,在肯定她方才的疑問。

    崔寄夢一時間陷入混亂,不知道?要如何麵對?大表兄和?二表兄,及她方才的猜測。

    恰好?此時吉時到,內侍把炙烤好?的野味連同其他?佳肴一並端上來?,皇帝象征性?說幾句勉勵的話後,眾人開宴。

    崔寄夢不敢往左看,更不敢往右看,隻好?低下臉埋頭苦吃。

    剛吃完一小盤點心?,便從左側伸過來?一隻玉白的手,端著一碟沒動過的點心?,崔寄夢略微抬頭,見大表兄正?垂眸看著她。

    他?淡道?:“我不喜甜食。”

    “啊……多?謝表兄。”崔寄夢沒想到他?會在大庭廣眾之下給?自己東西,在她潛意識裏,他?們的關係雖然清清白白,但總會讓她有些見不得?光的微妙錯覺。

    她接過點心?,頭埋得?愈發低了,一旁的謝泠嶼看著兄長和?未婚妻子,總覺得?二人之間那種既生疏又親昵的氛圍越來?越濃。

    這種怪怪的氛圍叫什麽來?著?

    曖昧!

    謝泠嶼心?裏一陣不舒服,隨即又想發笑,兄長和?表妹都是頂頂正?經的人,怎會可能私下有苟且?

    大概,他?是見不得?別的男子對?自己未婚妻子好?,哪怕隻是出於兄妹之誼也不行。

    於是謝泠嶼將自己身前的兩盤點心?都推給?崔寄夢,還多?餘地補了句:“表妹多?吃些,我的東西都是你的。”

    王氏聽著身後兒子對?崔寄夢寵溺的話,皺了皺眉,喉頭像被一根繩纏住,憋屈得?很,她費盡心?思嫁的夫君對?謝清芫有著近乎偏執的畸戀,如今她的兒子也對?謝清芫的女兒深深癡迷。

    憑什麽?!她與謝清芫素無瓜葛,憑什麽要活在她的陰影之下?

    王氏竭力勸說自己,上一代?的事情與晚輩無關,她不會為難崔寄夢。

    但是這樁婚事,絕不能成!

    宴畢,已是黃昏。

    眾人紛紛離席,崔寄夢一個人吃了三?個人的分量,實在是飽得?過頭了,走路都慢了很多?,落在人群後頭。

    “撐了?”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話語,再尋常不過的話,放在他?們之間說也總是會聯想到別處,聽得?她耳根發熱,有了方才對?他?的猜測,崔寄夢如今隻覺得?大表兄這話……

    似乎也是有意的。

    還是說她想多?了?她抬頭,謝泠舟也正?看著她,他?倒是坦然,還牽唇笑了。

    “下次別逞強,不想吃可以推拒。”

    崔寄夢訥訥點頭:“好?……”

    謝泠舟說完就邁開步子,與她拉開一些距離,好?似刻意在避嫌,以掩人耳目。

    崔寄夢懵然間,瞧見他?身後垂下一半的烏發,及玉冠上飄逸的束帶,有個突兀的念頭闖入腦海,大表兄這兩日好?像……

    更好?看了。

    隨之發覺自己竟走神了,她方才明明是在琢磨掩人耳目一事的。

    想掩人耳目,就意味著心?裏有鬼,她容易害羞,又總是想歪,因而才會心?虛,可大表兄坦坦蕩蕩的人,心?虛什麽?

    正?困擾著,遠遠地,有個兵士騎著馬匆忙往這邊來?,朝著正?走下朝華台的眾人喊道?:“長公主殿下的馬驚了!殿下滾落山崖下落不明!快!快多?來?點人幫忙!”

    話剛說完,和?雲氏及謝盈雪母女並肩而行的謝蘊神色一凜,甚至連和?妻女道?別都顧不上,快步走下台階,在朝華台前奪了一名士兵的馬匆匆策馬奔去,馬蹄揚起,在身後驚起一股煙塵。

    謝迎雪不諳世事,問母親:“爹爹為什麽這麽緊張啊?”

    人多?眼雜,雲氏看著煙塵的方向,莞爾笑了笑,壓低聲音道?:“爹爹是陛下的臣民,自然護主心?切。”

    謝泠舟和?謝泠嶼兄弟二人聽聞,亦是快步往馬廄走去,崔寄夢心?裏記掛長公主也不由邁開步子跟上,追上幾步後覺得?自己一個姑娘家隻會添亂,便停了下來?,朝著前方的月白身影輕聲道?:“表兄小心?!”

    兩位表兄同時回頭,謝泠嶼理所當然認為她在牽掛自己,寬慰崔寄夢道?:“表妹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然而崔寄夢卻鬼使?神差地重複了一遍:“大表兄、二表兄,多?加小心?。”

    謝泠嶼隻當表妹是在說客套話,並不多?想,崔寄夢卻不然。

    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何要補上這句多?餘的話,下意識看了眼謝泠舟,見他?正?凝眸看過來?,深深望了她一眼,略微點頭,而後轉身離去。

    他?雖未說話,但她卻能讀到他?這一動作?的含義,驟然安下心?來?。

    這種感覺就像阿娘在爹爹去戍邊時都會囑咐他?照顧好?自己,爹爹平素雖愛捉弄阿娘,唯獨此時會鄭重點頭。

    看著眾人騎馬離去,身後揚起滾滾紅塵,崔寄夢隻覺得?有什麽東西像這些揚塵一樣,被高?高?揚起。

    再也遮不住了。

    長公主驚馬的那處山崖在林子後方,此斷崖地勢險峻,謝蘊攀著斷崖上的藤蔓往下,斷崖深達四五丈,好?在謝家曆代?長子自幼都要紮馬步以鍛煉體格,因而謝蘊雖是文官但頗強健,順利攀至底下。

    他?不合時宜地想起自很早起便受的那些教誨,隨之一塊碎布衝得?淩亂。

    樹杈上,有一片織金團錦料子,今日長公主穿的就是就是這種花色的騎裝。

    至於為何他?會記得?,無從考證。

    順著碎布接連出現的方向往下攀,總算到了崖底,底下是一片淺淺溪流,順著溪流往前,遠遠地,在灘塗上看到一團白色身影,當是被水衝到此處的。

    天色漸暗,隻隱約見錦衣上染了一片紅。謝蘊不敢往下想,疾步朝那身影奔去,試探著沉聲問:“殿下?”

    沒有回應,他?繞到長公主跟前,小心?檢查,發覺她隻有後背被利石割破了一道?傷口,並未傷到要害,悄聲鬆了口氣。

    “殿下?”

    長公主睫毛顫了顫,但並未醒來?,謝蘊冷峻沉穩的聲音帶了些顫意。

    “姬玉瑤?”

    那雙總是溢滿風情的桃花眼遽然睜開,聲音虛弱但帶著諷意:“謝太傅最是知禮,竟直呼本宮名諱。”

    謝蘊又是肅正?模樣:“臣冒犯。”

    姬玉瑤最見不得?他?這公事公辦的架勢,其實謝蘊喊她時她就醒了,但那冷肅的聲音讓她覺得?,他?定會認為她都三?十六七了還不穩重,不顧安危縱馬往深林去。

    興許會拿她這前妻與他?家中那位溫良恭謙的賢妻作?比,慶幸得?虧和?離了。

    故姬玉瑤選擇裝睡,直到謝蘊喊了她的名字才終於裝不下去。

    初成婚那幾年,她最喜歡聽他?喊自己名字,尤其床笫之間,那般端肅的一個人,即使?失控也不會軟言軟語地哄人,所有的柔情都匯聚在她的名字裏頭。

    然而現在他?們兩相厭棄,再聽謝蘊喚她名字,姬玉瑤隻覺得?氣憤。

    她冷冷推開謝蘊攙扶的手,支撐著要自己起身,卻不留神牽動了後背傷口,自小金尊玉貴的公主哪受過這樣的傷?

    姬玉瑤當即痛得?眼冒淚花,抬眼看到謝蘊微皺著眉,仿佛馬上就要開始數落人了,先發製人道?:“給?本宮打住!”

    氣急的時候牽動了傷口,方才九死一生的恐懼複現,姬玉瑤話音發顫:“本宮造了什麽孽碰上匹瘋馬,得?虧有幾棵樹掛著,否則隻怕早已死僵了,這就罷了,還要遇上你這麽個萬年冤家,別以為本宮不知道?太傅大人這會在暗笑本宮不穩重……”

    自和?離後,每次見到前妻,她都是一副雍容華貴、高?不可攀的模樣,謝蘊險些忘了,眼前這不甚講理甚至一團孩子氣的人,才是他?記憶中的姬玉瑤。

    他?不由得?放輕了聲音,致歉道?:“讓殿下受驚,是臣的不是。”

    姬玉瑤隻當他?在說場麵話,不予理會,掙紮著要起身。一雙大手扶起她,不容分說將人背起來?往前走。

    暮色迅速合圍過來?,又是在寂靜山林裏,所有的安全感被極限壓縮在二人所處的方寸之地內,姬玉瑤不由得?摟緊謝蘊肩膀,他?腳下倏地頓住。

    “殿下,臣迷路了。”

    “什麽?!”

    姬玉瑤錯愕,須臾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麽,她先是慌亂,隨即幸災樂禍,曼聲嗤諷:“本宮以為太傅大人博古通今、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與本宮這樣不學無術、縱情聲色的人不同,想不到也有今日?”

    謝蘊無言以對?,待她嗤笑過後,才無奈地喊了一聲:“殿下。”

    姬玉瑤明白了他?這一聲的言外之意,他?們如今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謝蘊迷路了,她也不好?過。

    明月高?懸,勉強能視物,林間時有飛鳥掠過,從林中猛地竄出,行如鬼魅。

    姬玉瑤大氣都不敢出,後背傷口緊緊貼著濕衣,她痛得?直輕哼。

    謝蘊這才想起她穿著濕衣,在一處空地停了下來?,脫下外袍,背對?著她:“入夜天涼,殿下將就將就,先將濕衣換下來?。”

    姬玉瑤並不想接,但濕衣貼在身上實在難受,隻好?拋棄成見,嫌棄地把謝蘊外袍接過來?。但肩背處受了傷,稍一動彈就牽動傷口,顧及前夫在側,隻能忍痛。

    正?痛苦著,謝蘊接過她手中的衣袍,道?一聲“冒犯”後,繞到她背後,就著月光替姬玉瑤把濕衣褪下,再換上他?的外袍。

    因天色暗看不真切,好?幾次不留神觸到傷口,姬玉瑤卻恍若未覺。

    她想起今日宴上那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畫麵,他?和?雲氏,一看便是一路人。

    許久,忽而輕笑一聲,帶著嘲諷:“想不到太傅大人這樣冷情冷性?的人,如今也會伺候女子穿衣了。”

    謝蘊察覺到她話裏別有深意,避重就輕道?:“是臣冒犯了。”

    他?站起身:“臣送殿下回去。”

    “不必了!”姬玉瑤鬆開他?的手,“本宮當初嫁你也是為了利益,你對?我亦從未有過情誼,既看不慣本宮的做派,何必要來?!你不來?本宮也死不了,要不是你不認路,我說不定早就出去了,你就是故意的!”

    她越說越難受,越扯越遠:“當年我也想過要做個好?妻子,你不喜歡我縱情聲色,不喜歡我與那些樂師往來?,你自己不也跟個冰垛子一樣,我堂堂一個公主,金尊玉貴的,憑何不能貪圖享樂?”

    謝蘊靜靜聽著,既無奈又酸澀。

    他?們成婚時他?方及冠,自幼受訓導不得?溺於外物,但姬玉瑤和?她溫婉的外表不一樣,享樂時毫不節製,在房中時更是稱得?上大膽,他?本以為無人能夠動搖自己心?誌,後來?漸漸食髓知味,置自小所受克己禁欲的教誨不顧,被她帶著一道?沉迷。

    他?們是夫妻,沉迷便沉迷罷。

    但時日漸長,謝蘊才發覺她不僅在他?跟前如此,與那些樂師也往來?密切,甚至多?次在外過夜,就連孕期也不安分。

    她打破了他?多?年的克製和?禁忌,讓他?甘心?墮落被欲l望驅使?,他?不願承認自己在妒忌,開始冷落姬玉瑤。

    但數月後他?們的長子出生了。

    孩子眼睛像她,薄唇隨了他?,那一刻看著姬玉瑤懷抱稚子,總是驕矜散漫的眼裏無比溫柔,謝蘊的心?再度變得?柔軟。

    那是他?的妻,他?的孩子,隻要她今後好?好?的,從前那些他?可以當做並未發生,會學著做個溫柔的夫婿。

    那幾個月是他?們最和?睦的一段時間,甚至比新婚燕爾時還好?。

    但他?沒想到這琴瑟和?鳴隻維持了短短四個月,姬玉瑤開始坐不住,甚至多?次不顧稚子生病,也要出去同樂師們徹夜作?樂,對?孩子更是關心?甚少,全然不像一個母親。

    謝蘊隻覺自己摒棄自幼所受訓導,同她共沉淪的行為著實可笑,心?再度冷了下來?,從此一直宿在書房。

    對?於長子,他?仍舊上心?,但那孩子不單五官越來?越像他?母親,性?子也越發相像。

    表麵溫雅,但一身反骨。

    他?不願看到謝泠舟被其母影響,將來?成為和?生母一樣的紈絝子弟,因而對?他?的要求頗為嚴厲,到了苛責的地步。

    這進一步加大了他?與姬玉瑤的矛盾,到謝泠舟四五歲時,已是不可挽回,彼時姬玉瑤的兄長在朝中站穩腳跟,謝家亦嗅到皇族打壓世族的風氣,變得?中立。

    她的兄長不再需要謝家,他?亦不願被情愛所困,想擺脫那致命的失控感。

    十幾年過去,朝堂上的紛爭和?利益權衡謝蘊已記不清,唯獨記得?和?離時表麵平靜,實則內心?有如剜肉般的痛楚。

    以及過後雖空落卻踏實的感覺。

    謝蘊兀自沉默著,姬玉瑤卻仍在滔滔不絕地控訴:“連帶著我生的兒子你也不喜,團哥兒哪一樣不比別家公子出挑?!”

    “本宮一個公主若像個尋常婦人那樣圍著夫婿孩子打轉,傳出去顏麵何存?再說,當年我和?那些樂師隻是見見麵,連他?們的手都沒碰過,本宮想要多?少美男子沒有?我隻有你一個,你還身在福中不知福……”

    謝蘊遽然抬起頭,不敢置信:“姬玉瑤,你說什麽,當年你……沒有?”

    沒有棄他?的感情如敝履,更沒有違背情濃時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約定。

    所以一切都是誤會?

    隻因年輕時的他?和?姬玉瑤,皆以為彼此心?裏沒有對?方,卻都很驕傲而不願低頭求證,謝蘊無言苦笑。

    “誰給?你的狗膽直呼本宮名字?!”姬玉瑤正?憤慨,“無趣又死板,本宮當年真是瞎了眼了,我如今倒是後悔,沒有早早地趁著大好?年華夜夜笙歌!”

    謝蘊並未因她的痛罵而不悅,沉默地聽著,直到姬玉瑤說累了,才站起身來?:“此處有野獸出沒,臣送殿下回去。”

    姬玉瑤本不屑被他?救,一聽有野獸,顧不上其他?:“謝太傅最好?給?本宮走對?路。”

    不遠處,黑暗的樹叢後,一個修長的身影隱匿在林木深處,默默跟著這二人走了一路,從長公主開始控訴謝蘊開始聽,將一切聽了個大概。

    黑暗中,謝泠舟凝眸看著父親背著生母在林中艱難前行,他?發現他?們的蹤跡有好?一會了,本應出去引路,卻熄滅了火把,立在暗處靜靜聽著二人的對?話。

    這些年父親和?母親每每提到對?方,都會冷下臉,他?隻當他?們是因為利益聯姻,彼此之間沒有情意。如今才明白他?想錯了,原來?當年父母相互厭棄,最後鬧了個不相往來?,竟是因為這樣啼笑皆非的緣故。

    父母的和?離、他?所受到的嚴苛教誨、父親更疼愛迎雪勝過疼愛他?……

    這些困擾了他?整個少年時期的事,竟是他?們二人年輕時不成熟導致的,並不是他?有反骨、不討喜的緣故。

    問題出在他?們身上,而非他?。謝泠舟多?年以來?的心?結忽然得?以解開。

    前方二人雖解開誤會,但依舊勢同水火:“太傅大人,你究竟認不認路?”

    被質問的人遲遲不回話,走了許久才開口,卻答非所問:“當年冷落殿下,是因誤會殿下與人有私,且臣心?高?氣傲不願主動示好?,是臣當年魯莽,對?不住殿下。”

    這回喋喋不休的人反而安靜了下來?,二人又繞了許久,顯然離正?確的方向越來?越遠,謝泠舟靜靜跟著。

    良久他?聽到長公主甕聲甕氣的聲音:“從前的事一筆勾銷罷,本宮亦有自知之明,不是個好?妻子,當年更不算個好?母親,但謝大人你能不能認些路啊?你再走錯,隻怕今晚你我都要葬身狼腹了……”

    又繞了一會,前方傳來?人聲,沒一會,禁軍尋來?了,謝蘊將姬玉瑤放下。

    “殿下!屬下來?遲,殿下可受了傷?”長公主的貼身女護衛焦急上前詢問。

    姬玉瑤卻並未回應,隻回過身,默然看了謝蘊一眼:“謝蘊,你……就沒有別的話,要同本宮說麽?”

    謝蘊抬頭,火把照映下,姬玉瑤眼中有火光搖曳,流光浮動。

    他?趁著夜黑深深地看了一眼,末了:“從前是我對?不住,殿下好?生歇息。”

    姬玉瑤沒再說話,在護衛的攙扶下離去了,而謝蘊接過侍者手中的韁繩,卻遲遲不上馬,直到一行人遠去後,才翻身上馬,循著火光的方向往回走。

    樹影後,暗中旁觀了許久的謝泠舟動了動,須臾,亦是邁開步子。

    回到朝華台時,謝泠舟看到方才在山中說清多?年前誤會的父母,此刻又變成了陌生人,仿佛方才他?所聽所聞皆是幻象。

    長公主受了傷,又筋疲力竭,整個人都頹靡了,放話讓眾人不必探望,在侍女簇擁下回殿中治傷,而謝蘊則回到妻女身邊。

    謝泠舟往自己所住殿宇走回去,此殿坐落在半山腰,下方不遠處便是長公主和?崔寄夢所在的宮殿,崔寄夢住的偏殿在稍後方,離他?這裏最近。

    他?立在殿前看了一會,試圖透過重重林木和?牆壁,一直望到殿內的人。

    她此刻會在幹什麽?

    方才在他?臨走前那一句多?加小心?隻是出於客套,還是真的在擔心?他??

    謝泠舟望了一會,提步進殿,打算換身衣裳,護衛通傳,謝蘊來?了。

    謝泠舟稍稍怔忪了會,重新穿好?外衫,到了殿前:“父親找我何事?”

    謝蘊冷肅的麵上閃過一瞬不自然,半晌才沉聲道?:“無事。”

    父子倆從未在無事時有過交談,二人皆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謝蘊目光掠過謝泠舟肩頭被劃破的衣衫,眉間凝了凝:“受傷了?可有大礙?”

    他?習慣了與兒子隻論公事,便是關切的話,聽起來?也有幾分責問的意味。

    謝泠舟忽視了這冷硬的語氣,望向肩頭傷處,那是攀下斷崖時被尖利斷枝劃傷的,但傷口不深:“無礙,皮肉傷而已。”

    謝蘊從袖中掏出一個精巧的瓷瓶遞給?他?:“此為南疆得?來?的治傷藥,於皮外傷有奇效,亦可消除疤痕。”

    謝泠舟接過瓷瓶,垂眸看著瓶上的花紋,父親來?之前並未知道?他?受了傷,這治傷藥,隻怕是另有他?用。

    他?收下瓷瓶,不待謝蘊開口先道?:“區區擦傷,尋常傷藥即可,若您不介意,我便借花獻佛,將藥送去殿下那。”

    “藥給?了你,如何處置全在於你。”謝蘊語氣些微鬆快,父子一時無話,他?扯了扯嘴角,破天荒地拍了拍謝泠舟肩膀:“這些日子辛苦了,好?生歇息。”

    說罷負著手離去了。

    謝泠舟望著父親,那身影依舊心?無旁騖,果決沉穩,似不受外物侵擾。

    但在謝蘊轉身時,他?還是看到他?微微側首,朝長公主所住殿宇的方向望了一眼,但下一瞬,又恢複克己肅正?。

    謝泠舟忽然明白了。

    父親為何一直對?他?生母的縱情聲色嗤之以鼻,提到長公主就冷下臉,和?雲氏卻能舉案齊眉,成婚十年從未有過不和?。

    謝氏長子肩負著家族重任,斷不能溺於兒女情長,而長公主的肆意讓謝蘊感到失去掌控,既然不能全然掌控,便選擇割舍。

    而他?之所以能與雲氏相處和?睦,是因為雲氏不會牽動他?的情緒。

    外人眼中,謝家家主心?性?堅定,端謹自克。但克製,何嚐不是在逃避?

    若沉溺於欲念是飲鴆止渴,那麽因害怕被欲念覆滅而避而不談無異於因噎廢食。

    逃避的確不會出錯,但會遺憾終身。

    謝泠舟再度望向下方崔寄夢所在殿宇的方向,心?境忽而無比澄明。

    回殿洗去一身塵土後,謝泠舟換了身衣裳,打算趁著夜還不算深,往山下走去,將藥帶去給?生母略為盡孝。

    順道?,看一看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