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壯膽
  第32章 壯膽

    昨夜夢裏的對話?猶在耳邊。

    崔寄夢錯愕地立著, 恍如回到夢中,杏眸裏蒙上水霧。

    直到瞥見謝泠舟冷玉一般的手,那雙手實在好看,像白玉觀音不容玷汙。

    眼前?的表兄並非夢裏的表兄, 斷不會對她做出夢裏那些事?。

    他隻不過隨口說?說?。

    意識到此事?, 她頓覺無地自容:“聽說?表兄喜歡琴,我那有架好琴, 我、我馬上就?回去?取, 表兄稍等!”

    緊接著,也不管謝泠舟說?的是什麽、她答得是否牛頭不對馬嘴, 朝他行了個大禮後,一溜輕煙似的逃出了佛堂。

    謝泠舟垂睫笑了笑, 手抵在唇邊, 拇指觸到唇角,觸感和昨日錯吻時有幾分相似, 卻不能讓他像昨日那樣為之心悸。

    他無可?奈何地笑了:“膽子真小。”

    可?膽子越小,他越想?欺負。

    崔寄夢逃出佛堂,才想?起自己哪有什麽好琴,上回長公主?殿下倒是答應送她一架, 可?她最終沒收。

    用大表兄母親所贈的琴報答大表兄,哪有這種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報恩?

    她正苦惱著, 瞧見附近一棵巨大古樹,粗壯枝幹上纏滿了藤蔓, 乍一看相依相偎, 再一看像是蚺起的青筋。

    崔寄夢臉色更不好了。

    做夢時光陰不會流逝, 馬車一直在顛簸著往前?,大概過了很久, 久到明明夢裏不會累,她卻不住地求饒。

    藤蔓被澆灌得重現?生機,卻因靈氣過剩癱軟得要從?古樹上滑落。

    崔寄夢匆匆拔腿,遠離那株古樹,走著走著才發?覺走錯了路,眼見著快走到大房,她記起長公主?說?的話?。

    大舅母雲氏和阿娘曾是既生瑜何生亮般的關係,她心有疑慮,索性往大房拐,正想?著要以什麽借口到訪。

    謝迎雪恰好從?一側小徑跑過來?,看到表姐很是高興。

    “寄夢表姐!”

    甜甜的一聲叫喚,聽得崔寄夢心都化了,柔聲問:“表妹要去?哪兒?啊?”

    謝迎雪興衝衝道:“去?佛堂,找大哥哥!我想?讓他幫我看看我這回新養的小貓是不是貓妖變的!”

    說?著看到表姐變了神色,謝迎雪記起大哥哥說?過打賭的事?不能告訴別人?,便說?:“不過迎雪想?先和表姐玩耍!表姐願不願意隨迎雪去?看看我的小貓兒??”

    崔寄夢莞爾:“當然願意。”

    到了院裏,雲氏外出不在,隻有位嬤嬤抱著隻狸花小奶貓,邊給它洗澡,嘴裏還?念著:“哎喲,乖哦,洗完澡今晚就?可?以在小姐榻上睡了哦,別動哦……”

    崔寄夢想?起先前?的事?,疑竇叢生,笑著同嬤嬤道:“迎雪表妹先前?還?說?過,嬤嬤您說?把小貓帶上床睡,夜裏會夢見貓兒?變成人?鑽被窩呢!”

    謝迎雪變了臉色,說?不出話?來?。

    “啊,怎麽會呢!”老嬤嬤接過話?,樂嗬嗬道,“小小姐大概是做夢了。”

    “啊對!”謝迎雪絞著手指,“那不是嬤嬤說?的,是迎雪自己做噩夢了,記錯了。”

    老嬤嬤笑眯眯看著她:“難怪小姐先前?那麽喜歡那隻小白貓,後來?就?突然送人?了,原來?是做那樣的夢了。”

    崔寄夢察到端倪,蹲下身在謝迎雪耳側悄聲問:“表姐來?猜一猜,那件事?其?實是大表兄和迎雪說?的,對麽?”

    “啊?”謝迎雪瞪大眼,擺手否認。

    崔寄夢笑得更溫柔了,神秘兮兮道:“大表兄都告訴表姐了哦。”

    謝迎雪徹底懵了,將崔寄夢拉到屋裏,把來?龍去?脈說?來?,說?完略有不忿:“大哥哥明明叫我萬萬不能說?出和他打賭的事?,尤其?不能告訴表姐,他自己卻不守信,這不公平,我也要和別人?說?出去?!”

    童言無忌,卻讓崔寄夢慌了,竟沒想?到就?算旁人?知道頂多也隻會以為謝泠舟在逗妹妹玩,並不會覺得他們二人?有苟且。

    她忙心虛地和謝迎雪解釋:“大表兄的意思是,打賭是表兄發?起的,他可?以說?出去?,但迎雪不可?以。”

    謝迎雪一想?認為有理:“那表姐可?不可?以……忘了方才迎雪說?的?”

    崔寄夢篤定點頭:“那是自然。”

    此刻她麵?上平靜,心裏卻亂成一團,一個猜測隱隱浮出水麵?,也許先前?的種種不是她的錯覺,大表兄沒有什麽讀心術。

    會不會,他們做一樣的夢?

    那些迷亂的夢境宛如被畫進一本冊子裏,一陣大風吹來?,書頁嘩啦嘩啦從?眼前?翻過,每多回顧一頁,想?到大表兄也會看到這些畫麵?,她的腿就?軟上幾分。

    謝迎雪看到表姐麵?色潮紅,但神色很不好,整個人?也脆弱得好似風吹就?要倒下,之前?就?聽說?這位表姐身子骨弱,以為崔寄夢是又?病了,跟著緊張起來?:“表姐,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扶你進去?歇歇?”

    “啊……表姐沒生病,隻是突然想?起有件頂頂要緊的事?沒做。”崔寄夢同謝迎雪匆匆道別離去?。

    往皎梨院走回要經過佛堂,但崔寄夢心亂如麻,哪還?敢靠近佛堂半步?

    她繞了遠路,邊走邊思索,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她喜歡聽戲文,曾聽說?起過亡者托夢、還?有未卜先知夢到尚未發?生之事?,甚至夢到前?世的故事?。

    可?是那些夢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難不成她上輩子和大表兄曾是一對戀人?,隻因孟婆湯沒喝完才會做這樣的事??

    崔寄夢雖迷信,但這個念頭一出,她自己也啼笑皆非。

    可?這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表兄也知道這些夢境!還?找謝迎雪試探過她。

    不,他甚至親自試探過。

    崔寄夢頓了下,想?來?上回他說?在夢裏吃過櫻桃糕並不是無心的玩笑話?,而是有意說?的,目的是什麽?

    試探她?還?是撩撥?

    想?起那冷肅的麵?龐,她否認了後者,大表兄是正人?君子,怎會撩撥未來?弟妻?

    況且他不是另有所愛麽?

    可?他若真是克己守禮的君子,為何會親手給未來?弟妻戴上玉墜?

    崔寄夢將藏在衣服裏的玉墜取出,低頭端詳許久,得出一個結論。

    大表兄應當也為這個夢困擾,因而才沒有拆穿,還?要給她玉墜辟邪。

    心裏霎時冷靜了下來?,伴隨著一陣空落落的感覺,崔寄夢妥善把玉墜放回衣內,暗想?著興許玉墜不夠,改日得去?佛寺拜拜。

    但眼下當務之急,還?是先去?查查大表兄所說?的可?疑之人?。

    先前?以為隻有自己做夢時,崔寄夢好歹能強裝鎮定,可?一想?到謝泠舟也知道,她連麵?對他的勇氣都沒有。

    她做不到和大表兄一道出行。

    興許先前?她就?錯了,和她有婚約的是二表兄,她應該求助於他的。

    崔寄夢蟄身往二房去?,到了二房,下人?們說?謝泠嶼去?了軍營裏,十日後方能回來?,就?連王氏和謝迎鳶也去?王家探親了。

    她隻好先回皎梨院,找管事?嬤嬤問起那位叫朱蘭的貼身侍婢。

    管事?嬤嬤想?了想?,“朱蘭啊,是有這麽一位,原名叫玉朱兒?,本是大小姐的貼身侍婢,但隻當了兩月,後來?因為偷了東西,被小姐罰去?灑掃了。”

    “罰去?灑掃……”

    莫非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對母親記恨在心?崔寄夢又?問:“那嬤嬤可?知道她現?下在哪個院裏?”

    管事?嬤嬤雖疑惑,但仍如實說?來?,“朱蘭現?在可?不在府裏,十年前?就?贖了身契出府謀生了,她兒?子如今在衙門當差呢!”

    一個時辰後。

    崔寄夢帶著采月來?到琴館,她想?了想?,自己一姑娘家貿然帶著人?上門不大妥當,若真是朱蘭害了阿娘,此人?定然心術不正,她去?了隻怕會有危險。

    隻好來?找師父幫忙。

    但琴館掌櫃稱趙疏有要出門,得很晚才能回來?,崔寄夢沒了轍,隻好同琴館掌櫃借兩個小廝充充場麵?,又?灌了自己五六杯酒,往嬤嬤說?的地方去?了。

    采月哭笑不得:“小姐,酒雖能壯膽,但喝多了會腦子不清醒的。”

    崔寄夢放下酒杯,頗有些視死如歸:“不礙事?,我酒量好。”

    時下世家子弟無論男女皆喜宴飲小酌,但她明明酒量極好平日卻不碰酒,是因怕自己喝多了會失態無禮。

    不過與惡人?打交道,還?要什麽禮節?

    崔寄夢平靜道:“先去?西市。”

    她們去?了西市,給了些銀子,讓那商賈隨她去?指認指認。

    那商賈滿臉困惑,他認出這是昨日那位女郎。但有些不對,昨日那位嬌滴滴、怯生生的,今日這位有些冷淡疏離,舉手投足依舊端莊,但並不拘謹。

    想?來?是小姑娘在心上人?麵?前?裝柔弱,胡商笑著應了下來?,幾人?到了管事?嬤嬤所說?的杏枝巷,在一戶人?家前?停下,崔寄夢淡聲吩咐小廝:“叩門。”

    一個小丫鬟出來?應了門,她印象裏主?家並沒什麽富貴親戚,而眼前?這位姑娘無論容貌還?是衣著打扮,都不像普通人?,氣度更是從?容不迫,她頭都不敢抬,謹慎問道:“貴人?可?是要找人??”

    崔寄夢問她:“玉朱兒?可?是住在此處?”

    小丫鬟一頭霧水:“我們家中沒有姓玉的人?啊……”

    話?說?一半,從?身後傳來?一個溫和的婦人?聲音:“是哪位貴客找玉朱兒??”

    崔寄夢抬眼,見一位約莫四旬衣著樸素的婦人?從?內走出,婦人?麵?容和善,笑容和煦,連眼角的皺紋裏都藏著笑意。

    這笑在看到崔寄夢時僵在了麵?上。

    “大……大小姐?”玉朱兒?瞪大了眼,竟像是見到鬼魂,驚慌地連連後退。

    又?細看了兩眼,發?覺很不一樣,大小姐更清冷,眼上也沒痣,更何況那位舊主?已死去?多年,她還?在佛寺為她點了長明燈。

    換做往日,崔寄夢是會被這張和善老實的臉迷惑,但玉朱兒?驚恐的反應讓先前?的猜測有理可?依,她的目光倏然淡了,緩步上前?:“或許我該喚朱蘭?”

    玉朱兒?不知所措,為奴為婢多年,即便如今是自由身,見到通身貴氣的人?還?是忍不住腿軟,她想?也許這就?是兒?子平日嗤諷的奴性,這奴性像一種治不好的隱疾,讓她無比痛恨,又?不得不被病痛控製。

    她深深無力,畢恭畢敬垂下頭:“敢問貴人?來?家裏,可?是有事??”

    崔寄夢並不回答,回身望了望胡商:“勞煩您認一認,可?是此人??”

    見到胡商那刹,玉朱兒?瞠目結舌,胡商則欣喜:“對!就?是這位夫人?!”

    離真相又?近了些,崔寄夢想?起阿娘,手不自覺顫抖,她蜷起手,指甲緊扣手心好竭力平複,想?著繞彎子隻會給玉朱兒?可?乘之機,不如攻心,趁她慌亂時套出些話?。

    便學著印象裏阿娘那般,走近一步,淡聲發?問:“當年便是你給我下的醉春風?”

    此言一出,玉朱兒?癱坐在地。

    這真是大小姐投胎來?索命了,不……不可?能!青天白日哪來?的冤魂,便是冤魂也不該來?找她!

    “貴人?莫、莫要冤枉人?!我是本本分分的老百姓,怎會害人?!”

    “是麽。”崔寄夢輕嗤,“本本分分的人?怎會去?買醉春風?”

    玉朱兒?慌了神,盯著眼前?的少女說?不出話?來?,看久了才發?覺她的氣度和容貌同大小姐相差很大,這才猜出這大概是舊主?之女,雖心虛,但想?著指使自己那位貴人?是她的長輩,她一小姑娘能拿自己如何?

    便壯著膽子,奔到巷子裏,顫聲喊冤:“貴人?莫要仗著家裏有權有勢就?胡亂汙蔑人?!我如今不是謝府的奴婢!除了官府,沒人?能隨意冤枉我!”

    這一哭喊把街坊鄰居都惹來?了,玉朱兒?平日與鄰裏交好,又?總是一副老實人?模樣,而崔寄夢麵?色不豫,還?帶了婢女和小廝,自然更像是仗勢欺人?。

    同為小老百姓,自然生出來?同仇敵愾之意,皆為玉朱兒?抱不平:“就?是!有本事?去?衙門讓官爺斷案,這不欺負人?嘛!”

    崔寄夢瞥見玉朱兒?麵?上閃過一絲慌張,知道她大概也怕鬧上官府,其?實她更不願把事?鬧大,於阿娘身後名聲不好。

    她的目的是和謝氏眾人?證明阿娘當年確實是被下藥,而非不自重自愛。

    隻要先誘使玉朱兒?承認阿娘是被下藥,旁的事?大概也會容易很多。

    她語氣平和了些:“我有人?證,不怕鬧到官府去?,但您未必承受得起這個後果,我隻想?還?長輩一個清名,隻要您到府上,在眾人?跟前?作證舊主?是被人?所害,而非品行有虧,我可?以既往不咎。”

    玉朱兒?似乎被說?動了,然而她想?起身後還?有那位貴人?,倘若自己說?了出來?,那位貴人?會不會追究她?

    可?真報官,她怕對兒?子不利。

    雙方陷入僵持,彼此都在賭,周遭看熱鬧的更是叫囂著要報官,已不再是單純抱不平,更想?看看最後真相會是如何。

    崔寄夢一臉坦然,玉朱兒?卻出了一身冷汗,然而在此緊要關頭,卻生了變故。

    那胡商一聽真有人?要去?報官,也變了臉色,壓低生對崔寄夢道:“貴客,賣醉春風本就?冒著大風險,我又?是胡人?,若是報官,這……哎!”

    他說?完一甩手,將幾錠銀子交還?崔寄夢:“這一趟沒幫上您的忙,這銀子我也不收了,姑娘告辭!”

    胡商匆匆離去?,玉朱兒?鬆了口氣,不無得意,仍討饒道:“貴人?,我是本分人?,絕不會害人?啊!定是有誤會!求貴人?回去?再查查吧!”

    崔寄夢卻不肯,周遭人?一見她的證人?都跑了,想?來?是她理虧,紛紛開始聲討。

    “這麽年輕的小女娘,竟如此歹毒!”

    “可?不,蛇蠍心腸,仗勢欺人?!”

    ……

    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她雖有酒勁壯膽,但也不由得手心出汗。

    是不是自己想?得太簡單了?

    若是沒有因那些夢羞恥,聽大表兄的話?,等他明日一道過來?,會不會順利些?

    偌大的挫敗感湧上來?。

    看客們見她麵?露彷徨,更覺得她是心虛了,越發?氣憤,有人?甚至從?家裏取了菜葉子往崔寄夢扔過來?,好在有小廝和采月幫忙擋著,才未傷到她。

    那倆小廝不過是斫琴館跑堂的,都不想?惹事?,忙勸崔寄夢:“姑娘,要不咱還?是先回吧,改天再過來??”

    崔寄夢立在原地遲遲不動,忽然想?到一個人?,或許能用來?嚇嚇這婦人?。

    她朝玉朱兒?走近一步:“您可?知道,按我朝律法?,倘若家中有人?在衙署做事?,家裏人?犯了事?,可?是會被革職的。”

    其?實崔寄夢對律法?不算清楚,她隻是料定了玉朱兒?比她還?不懂。

    果真,玉朱兒?被唬住了。

    正在此時,人?群外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她說?得不錯。”

    聲音很淡,但帶著威壓,一聽便知是身處高位之人?,眾人?下意識讓出一條道。

    一位穿著朱紅色官袍的青年,攜著幾名護衛從?人?群中走出來?,那青年俊美無儔,但神色淡漠,叫人?不敢直視。

    他緩步行至玉朱兒?跟前?,遞給她一個長命鎖,玉朱兒?一見此物,嚇得麵?色大變,雙手亦是顫抖。

    她語無倫次道:“你、你對我兒?做了什麽?我兒?可?有官職的人?!”

    謝泠舟沒有回答玉朱兒?,而是轉頭定定凝向崔寄夢。

    崔寄夢被他看得有一瞬心虛,好在有酒力,她能勉強鎮定,淡然回望他。

    見她竟敢與自己對視,謝泠舟眉頭微動,目光變得意味深長。

    這邊玉朱兒?並沒心思留意他們的眉來?眼去?,顫抖著嗓音問謝泠舟:“你……鴻郎呢!你們謝家對他怎樣了!”

    謝泠舟神色不變:“我謝氏絕非仗勢欺人?之流,令郎不過是到府上做客,這長命鎖是他讓我交給你的。”

    玉朱兒?的兒?子隻是個九品小吏,在門閥跟前?螻蟻似的,她不敢拿兒?子安危去?賭,隻好放低姿態:“貴人?究竟想?讓我如何?”

    “不如何,隻想?請你入府一敘。”

    玉朱兒?猶豫片刻,明知此去?可?能有去?無回,但還?是答應了,上了護衛找來?的馬車。

    而看客見這位公子氣勢冷肅,想?來?不是他們惹得起的,頓時連熱鬧也不敢看了,紛紛四散離去?。

    崔寄夢轉過身,眼裏有內疚、有自責,唯獨沒有害怕和羞赧,她朝謝泠舟福了福身:“多謝表兄解圍。”

    謝泠舟緩緩朝她走近了一步,令他意外的是,她竟沒有後退,僅僅是在對視須臾後,不安地垂下眼簾。

    他低聲問:“為何不等我一起?”

    崔寄夢暫時將那些夢撇開,如實說?:“我擔心有變故,隻是……我還?是把事?情想?簡單了,險些誤了事?。”

    她再次謝過謝泠舟。

    “你就?不擔心你自己?”謝泠舟問她,看她的眼神愈發?怪異。

    她今日實在奇怪,與先前?判若兩人?。

    神色和語氣都淡然得拒人?於千裏之外,且不隻是對他一人?如此。

    若非親眼所見,他斷不會相信,平時說?話?溫言軟語,為人?處世十足小心謹慎的人?,便是被人?排擠也依舊忍氣吞聲。

    在他麵?前?更是膽怯,連看他都不敢。

    這般小心膽怯的姑娘,竟也會有如此從?容甚至冷淡的時候?

    或者,這是她原本的麵?目?

    一股細微酒氣傳來?,謝泠舟皺了皺眉,桃花眼微微眯起,凝眸看向崔寄夢。

    “表兄為何這樣看我?”崔寄夢想?到那些夢,起先羞赧,但看大表兄明明知道了,還?跟沒事?人?一樣毫無波瀾,

    頓時感到不平,都在做夢,大表兄能坦然,她心虛什麽?

    便也臉不紅心不跳,婉言提醒:“事?不宜遲,我們該回府了。”

    說?罷施施然轉過身,邁著悠然的步子往謝府馬車的方向走去?,身後的采月哭笑不得,朝謝泠舟行禮,低聲解釋道:“小姐她喝酒是為了壯膽,請大公子見諒。”

    說?完匆匆追上崔寄夢。

    “小姐,這可?是大公子啊。”采月輕聲提醒,她知道小姐素來?最怕大公子,平時見到人?家恭敬得跟長輩一樣,等到酒勁退去?,回想?起今日對大公子那般無所畏懼的態度,鐵定腸子都要悔青了。

    但崔寄夢在酒意的作用下,雖仍能清醒思考,但思緒多少遲鈍些,不會像平日那般顧慮諸多,隻淡聲道:“我雖沒有畢恭畢敬,但禮節上並無疏漏,大表兄想?指摘也找不到錯處。”

    采月啼笑皆非,不再勸解她,反正晚些時候也是要安慰的。

    主?仆二人?上了馬車。

    謝泠舟依舊站在原處,和馬車內的崔寄夢遙遙相望,她不躲不避地和他對視,禮貌頷首後,接著囑咐侍婢拉上車簾。

    此前?被他派去?偷偷跟蹤崔寄夢的雲鷹從?暗處現?身,錯愕地湊過來?:“公子,那真是表姑娘?怎跟被奪舍了一樣……”

    謝泠舟淡淡看他一眼,眼底警告意味十足,把雲鷹嚇得直接藏匿起來?。

    而後,他兀自低頭笑了。

    方才她情急之下還?知道搬出律法?,用那婦人?兒?子的前?程威脅,能信口胡謅,想?來?腦子還?算清醒,並未被酒意影響。

    隻是沒想?到,能讓旁人?失態的東西,卻能給表妹壯膽。

    他很期待她酒意退去?後懊悔的模樣。

    日後,定要在別處試一試。

    謝泠舟忍不住輕輕摩挲虎口,麵?上卻依舊泠然無欲。

    一個時辰後。

    玉朱兒?母子及那位胡商,皆聚在謝府廳裏,廳裏坐滿了謝氏的人?,還?有一位前?來?作證的官吏。

    沒一會,趙夫人?也匆匆趕來?。

    那胡商本以為隻是京陵尋常富貴人?家妻妾內鬥,不想?被牽連才要當眾反悔,可?到了謝府才明白過來?,這可?是謝氏,此事?並非他能夠置身事?外的。

    同時他也明白過來?,為何這少女要大費周章翻出二十年前?的舊事?——

    時下禮教寬放,但謝氏曆來?是世家中的清流,尤其?當年謝相治家時,家風嚴謹,聽說?隻要族人?作風不端,必會受到嚴懲。

    為求自保,胡商便當著眾人?的麵?,將玉朱兒?從?他那裏買藥的事?如實交待。

    謝老夫人?一聽,臉色沉了下來?,眼中蓄著積年的威壓,看向玉朱兒?:“當真是你害了我兒??!”

    玉朱兒?雖慌亂,但也知道僅憑買藥不能證明什麽,連連討饒道:“老夫人?誤會,那藥是我買的,但絕不是為了毒害大小姐!我沒理由害她!”

    “沒理由。”崔寄夢冷聲反問,“可?我曾聽說?你當年盜竊主?家之物,被我母親發?覺後嚴厲懲罰,難道不能是懷恨在心?”

    多年後被提起當年醜事?,玉朱兒?麵?色難堪,低頭道:"貴人?實在無理,我是犯過錯被大小姐罰過,可?我也認錯了,再說?,那就?能證明我謀害主?子麽?"

    “那你的醉春風買來?作甚?”崔寄夢往前?一步,凝眉看著她,“醉春風十分昂貴,不是尋常人?能買得起的,你隻能是受人?之托,即便不是害我阿娘,也會是別人?,你受何人?之托?要害誰?”

    她不慌不忙,步步緊逼,仿佛換了個人?似的,謝府眾人?都有些意外。

    謝蘊夫婦還?算淡然,謝老夫人?看著外孫女沉穩模樣,想?起長女,不免恍惚。

    二房的謝迎鳶和王氏,目瞪口呆對視一眼,母女倆雖出發?點不同,但都有一個想?法?,若是謝泠嶼親眼目睹就?好了。

    至於玉朱兒?被她連連追問,說?不出話?來?,隻是踉蹌往後退,臉一陣紅一陣白:“我如今是自由身!不是謝家的奴婢,你們……你們莫要仗勢欺人?!”

    這時謝泠舟對玉朱兒?的兒?子道:“玉大人?,勞煩將今日所說?之事?再說?一遍。”

    玉朱兒?之子名玉鴻達,二十五六模樣,玉朱兒?生得婉約,其?子卻眉眼間透著狠厲,他拱著手對眾人?施禮,目光閃躲對玉朱兒?道:“娘,當年有人?找你,和你商量給謝家大小姐下藥時,我都聽到了。”

    玉朱兒?不敢置信,她何時在家中與人?密謀過此事??想?了許久後,才明白兒?子為了前?程,選擇說?謊,拋棄了自己。

    她愣愣站著,許久未動彈,忽然眼角流下兩行濁淚,一半卡在皺紋裏,另一半流到嘴角,近乎絕望地看向兒?子:“我被那天殺的侮辱了,還?要辛苦把你生下來?!怕主?家知道,藏起來?偷偷養著,我是為了給你治病才去?偷大小姐的東西啊……”

    玉鴻達不敢看母親,語氣卻頗冷硬:“可?你三天兩頭對我打罵也是真的,遇到不如意的事?就?拳打腳踢,把我當仇敵多次想?掐死我。更何況你從?謝府贖身回來?後,家裏突然有了很多錢。娘,這事?本來?就?是你做的,就?認了吧。”

    玉朱兒?無言以對,呆呆看著兒?子,他沒再往下說?,甚至不敢與她對視。她哭喪著臉,卻是笑了:“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是造了孽才要生下你!”

    真相已昭然若揭,謝老夫人?拄著拐杖站起來?,又?重重坐回椅子上,拐杖大力撞擊地麵?,老人?老淚縱橫,卻遲遲說?不出話?來?。

    謝蘊見狀,忙扶住母親:“這裏交給我們處置就?好,母親先回去?歇著,我們定會還?妹妹一個公道。”

    謝老夫人?聲聲泣血:“難怪……阿芫當年一直說?她沒有做那樣的事?,究竟是誰!是你們中的誰要害她!!”

    她拿起拐杖,指著廳中眾人?厲聲責問,眾人?各有心思但都不敢看老夫人?,崔寄夢見外祖母情緒激動,上前?勸慰:“外祖母,您先莫動氣,阿娘若在天有靈也不願您難過,別的事?我們來?做就?好。”

    外孫女平素溫軟,如今為了給母親澄清也變得冷靜果斷,謝老夫人?被勸住了,含淚竭力穩住情緒。

    謝泠舟見祖母平複了,走到玉氏跟前?,趁機攻心:“玉氏,你如今可?後悔?為撫養兒?子謀害主?家,如今反被兒?子拋棄。”

    玉氏沒有回應,朝兒?子投去?怨憤的眼神,淒聲道:“我走到今日,也不全是因為要養活孩子,而是不甘心,我明明也不差,生的好!做事?妥帖,學東西也快……可?我為何要遭遇那種事??我不過是替主?子送一趟信,卻被人?扯到巷子裏……我做錯了什麽……上天為何如此不公?!”

    她自嘲地大笑,眼中有強烈的不甘:“我不是因為怨恨大小姐責罰才答應幫人?給她下藥,而是覺得上天不公,為什麽大小姐能夠一直高高坐在雲端?她清高,她像仙女那樣,而我卻不堪,像地溝裏的老鼠!就?是她生在了大族裏!而我是個佃戶之女!我就?想?看看,小姐被藥逼急了,是清高地咬牙挨過去?,還?是會和我一樣明知道是錯的,明明不願意也得去?做……好在上天也算公平,小姐也是俗人?……”

    玉氏突然跟瘋了一般咯咯笑了出來?,“哈哈哈,大小姐她中了藥,也會像窯子裏的女人?一樣,碰著一個連麵?都沒見過幾次的男人?就?要纏上去?——”

    話?沒說?完,隻聽清脆的一聲響聲,玉氏腦袋發?懵,茫然抬起頭,見那位酷似舊主?的少女冷冷看著她,目光結了冰一樣。

    她收起笑,森森然道:“你這樣跟大小姐倒是有點像,可?惜大小姐不會打人?,她總是端著,哪會跟潑婦一樣?”

    崔寄夢怒視玉氏,她生平第一次打人?,卻不是因為酒壯人?膽,而是憤怒。

    她不敢相信,阿娘竟是因為這樣的緣故被人?下藥,毀了一生!

    阿娘本是出身名門的才女,倘若沒有被下藥,她會嫁給京陵那位的世子爺,夫妻琴瑟和鳴,也不用在崔家守寡,更不用十年如一日地苦等娘家人?來?信,卻因為回信丟失,誤會被母族唾棄而鬱鬱寡歡……

    而玉氏卻毫無悔過之意。

    崔寄夢殺了她的心都有,隻是眼下泄憤不是最要緊的事?。

    要把謀害阿娘的人?揪出來?。

    她壓下情緒要追問,謝泠舟已攔住她,輕聲道:“這種事?,我來?就?好。”

    語氣溫和且熟稔,含著庇護的意味,倒像是一個丈夫對妻子說?的話?。

    但在場之人?皆關注玉氏,並未當回事?,唯獨趙夫人?思忖的目光在二人?之間打轉,兩個人?明明不熟,卻有暗流湧動,這種感覺她太熟悉了。

    謝泠舟走到崔寄夢身前?,把她和玉氏隔開,冷聲問:“玉氏,你可?後悔?當初為了兒?子行竊受罰,如今卻被兒?子背叛。隻有你自己能救自己,你是從?犯,隻要供出背後主?使者,我可?保你性命無虞,甚至能幫你懲治當年侮你清白的人?。”

    婦人?枯槁的眼裏有了亮光,那惡徒是世家中的庶子,對她而言報仇比登天還?難,但對於謝氏卻易如反掌,這一誘惑太過動心,玉氏動搖了:“這話?當真?”

    “自然。”謝泠舟眼神示意雲飛。

    隨即一位護衛押進來?個歪嘴斜眼的中年男子,眼中透著霪光,荒唐到安危不保,卻仍一眼瞧見堂中有位身姿婀娜的少女,鼠眼定在崔寄夢細白的脖頸上,正要往下一窺探,對上一雙寒霜般的眼。

    他雖荒霪,但也惜命,認得眼前?這矜貴公子乃謝氏嫡長子,日後京陵謝氏這一脈的掌族者,天大的色膽也萎了。

    謝泠舟朝護衛淡淡瞥一眼,下一瞬,中年男子膝蓋一陣劇痛,忍不住呼痛,撲通跪到地上:“公、公子饒命啊!”

    謝泠舟不予理會,看向正瞪著中年男子目眥欲裂的玉氏:“隻要你說?出幕後主?使,此人?任你處置。”

    玉氏盯著中年男子,眼裏閃著鬼火般的光,猶如地底爬出的惡鬼,那男子顯然早已忘了玉氏,看向她的眼神十分陌生。

    一旁的趙夫人?好聲好氣地勸:“玉氏,若你供出幕後之人?,可?算你將功抵罪,我們會幫你將這惡徒嚴懲,可?若你執迷不悟,隻怕會牽連全家,就?算不掛念兒?子,那家中幼孫呢?稚子無辜,你當真舍得連累他們?”

    在場其?餘人?亦附和。

    玉氏怔忪了,抬起頭看向趙夫人?,又?恨恨看向那惡徒和兒?子,垂頭沉默了許久,最後下定決心般,緩緩站起身來?。

    聲音嘶啞而決絕。

    “好,我說?,但諸位要謹記自己的承諾,否則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