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錯吻
  第31章 錯吻

    長公主?府前。

    時隔幾月, 再次站在?這府邸前,崔寄夢已能?十分從容,為?此她頗替自己欣慰。

    她算是漸漸融入了京陵吧。

    幾日前,長公主?著人來謝府, 稱獨居寂靜, 讓他們得空過來熱鬧熱鬧,謝迎鳶、崔寄夢和謝恒三人便來了, 與之同行的還有趙昭兒和別家的幾位閨秀。

    長公主?並不拘著他們, 讓他們自行玩樂,自己則在?殿中聽曲。

    崔寄夢和趙昭兒在?園子裏漫步, 見趙昭兒雖小自己一歲,但說起話來頭頭是道?, 她由衷讚許:“昭兒表妹不愧是才女, 真是博聞強識!”

    趙昭兒被稱讚慣了,其中不無奉承, 聽多了也漸漸無感,但抬頭望見崔表姐誠摯澄澈的眼時,她有種感覺,表姐的誇讚是出自真心的, 而非客套奉承。

    雖欣喜,但她依舊謹記母親戒驕戒妒的教誨:“多謝表姐謬讚, 我幼時愚笨,全賴母親多年的從嚴要求。”

    “母親希望我成?為?崔姨母那樣的才女, 她寢居裏還掛著姨母年輕時作的丹青呢, 每日都要看上許久。”

    這讓崔寄夢頗訝異, 幼時阿娘很少提及過去,她竟不知道?阿娘和趙姨母姐妹這般姐妹情?深, 對趙昭兒也多了些親近:“昭兒表妹,改日我可以去府上看看麽?”

    她還沒見過阿娘的畫作呢。

    二人走到拐角處,趙昭兒聽崔寄夢講桂林郡風土人情?聽得正入迷著,不留神腳下絆到了藤蔓,直直往下倒。

    一隻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看到來人時,趙昭兒既欣喜又失望,猛地收回手?。

    雲飛躬身致歉:“事出情?急,冒犯了,望昭兒姑娘見諒。”

    趙昭兒心中煩躁,但仍習慣性笑笑,溫言道?:“不礙事,多謝相?助。”

    因為?這個笑,雲飛愣了一瞬,等他回過神時,趙昭兒已經和崔寄夢走遠了。

    崔寄夢回頭又看了雲飛一眼,才想起來那位高大俊朗的護衛是誰了:“我說怎那般眼熟,原是大表兄貼身護衛。”

    而趙昭兒心緒煩亂,並未聽進去,方才被抓住的觸感還殘留在?手?上,想起那青年自以為?藏得很好卻在?眼底顯露無遺的癡迷,她眉頭鎖得更緊了。

    她偏愛溫雅郎君,尤其不喜英武剛硬的武人,和他觸碰,她渾身不自在?。

    但母親囑咐過,要與人為?善,他又是大表兄身邊人,若非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那些點心還送不到大表兄手?裏。

    大表兄……她竟給忘了,雲飛來了,那麽大表兄定然也來了!

    趙昭兒拉過崔寄夢:“表姐,我走累了,我們回去陪殿下聽曲吧。”

    回到殿內,謝泠舟果然在?,崔寄夢進來時,他抬眸淡淡望去一眼。

    她果真聽話,穿了身前襟略窄的裙衫,謝泠舟頗滿意,若無其事低下眸,用杯蓋將茶葉拂到一邊,飲了口茶。

    而崔寄夢找了個盡量遠離表兄的位置落座,因為?一看到他清臒的身影,她就會想起昨夜夢裏,在?身後蓄力?時,那躬起如獵豹般的腰背。

    她隔著衣領觸碰那枚墜子,戴著墜子是安心了些,但因為?昨夜的夢,總讓她覺得衣襟裏的暖玉不是墜子,而是別的。

    不止身前,身後肩胛骨上也有一樣的錯覺,就像雨後樹葉上緩緩爬過一直蝸牛,崔寄夢蹙起眉。

    但那個夢,有處地方不對勁。

    夢裏她清楚地看見自己後背和胸前,皆如白玉無瑕,可現實?裏她後背肩胛骨上有一顆小痣,胸口也有一顆。

    為?此她幼時常被爹爹調侃:“我們家阿夢上輩子怕不是隻肥美的螞蚱,被人逮住串起來烤了吃!”

    記事起,爹爹就一直忙著戍邊,父女相?處的時日攏共也沒多少,因而爹爹每句話她都記得清楚,對自己這兩顆小痣更是惦記得連夢裏都不會漏掉。

    可是為?何上次夢裏沒有?還有最?初在?佛堂的那個夢,也沒有。

    崔寄夢忍不住往邪門?處想,她摸了下玉墜,默念佛祖保佑,邪祟退去。

    眾人聽完曲各自散去,連謝泠舟也有事離開了一會,崔寄夢想著先前堆積已久的困惑,留了下來。

    長公主?一看小姑娘向自己投來殷切而期盼的目光,猜到她必定有事,招了招手?,笑說:“過來吧,想問什?麽?”

    崔寄夢也不忸怩,在?長公主?身側坐下,“殿下,民女想……”

    “民什?麽女!”長公主?啼笑皆非,“你這孩子怎的跟個老?古板一樣。”

    崔寄夢赧顏笑笑,繼而開門?見山道?:“我先前問過皎梨院的管事嬤嬤,嬤嬤說,那事發生後,阿娘回來一直哭,說她什?麽記不得了,和我爹爹也並不熟,但外祖父卻是親眼看到阿娘纏著爹爹不放,因而無人信她,

    我聽聞有能?讓人動情?、甚至致幻認錯人的藥物,疑心阿娘是中了藥。”

    “這事啊……”長公主?喃喃道?,她當初隻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她真放心裏了,可這孩子一雙眼就同驚鹿那般脆弱易碎,這些陳年舊事對她來說定會造成?傷害,要不要告訴她?

    但崔寄夢很堅持:“我是阿娘的女兒,該替她澄清汙名。”

    拗不過她,長公主?隻好憶起二十年前的事,那夜謝府辦賞月宴:“本宮孕中怕吵,就和你阿娘躲在?清淨處閑聊,忽然發覺她麵頰發紅,以為?是熱著了也不多想,沒一會有個丫鬟,叫什?麽來著……

    她揉揉額際:“記不清了,總之是府裏人,過來同你阿娘說世子爺在?園子裏等著,你阿娘便去赴約,而本宮困乏了便回去歇著,誰知一覺醒來,變了天了。”

    崔寄夢靜靜聽著,不由攥緊手?。

    “本宮醒來後聽說昨夜謝清芫拉住崔將軍在?園子深處媾和,衣衫不整,被未婚夫婿及老?相?爺親眼見到。那位永定侯世子倒也寬和,並未把事情?鬧大,但消息還是不脛而走,好在?謝相?用雷霆手?段封了口,外人知道?的不多。”

    “謝清芫聲稱自己中了藥,但找來大夫一查並無中藥的跡象,眾人都以為?她是為?了掩蓋而撒謊。”

    長公主?繼續往下說,“崔將軍,不對,你爹爹那時可是先太?子心腹,風頭正盛,要是還活著,隻怕現在?的武衛大將軍就是你爹爹了,瞧我又扯遠了,你爹次日就差媒人上門?提親,但你阿娘哭求著說要出家當姑子也不願遠嫁,我們都以為?她是怕邊境苦寒,後悔了,但老?相?爺是誰啊,一代賢臣,和你大舅舅一樣,重禮教的老?古板,自然不同意。”

    她說話漫無目的,眼看著就要開始聲討謝蘊了,崔寄夢忙拉回正題:“後來呢?殿下是如何猜到此事不對勁的?”

    “多年後本宮偶然得知西域有味藥叫醉春風,會讓人動情?,必須交……咳,必須紓解,否則會損傷筋脈,更妙,呸,更陰險之處在?於,此藥可致幻,容易將他人誤認為?心儀之人,且過後也查不出中藥的痕跡。”

    長公主?停下來擦了擦汗,這孩子太?單純,同她說起這些得字斟句酌。

    “所以本宮就猜到你阿娘應當是被算計了,但彼時我和謝蘊已和離,不願插手?謝府的事,更何況,我聽說你娘和母族斷絕往來了,想著她大概也不在?意了……隻可惜事發時我並不知道?有這般詭異的藥,以為?她隻是不願嫁,隻說可以幫她偷偷逃走。”

    崔寄夢心頭泛酸,難以想象,阿娘當時無法?自證清白該有多絕望?

    而長公主?說著說著,遽然冷下臉,將團扇用力?扔在?幾上:“怪你那書讀到狗肚子裏的好舅舅!他發覺後和本宮吵了一架,搬出所謂禮法?壓人,本宮一生氣就不想管了,又不是我妹妹!”

    又扯遠了,崔寄夢本來替母親難過,見長公主?摔了扇子,雖麵色陰冷,實?則氣鼓鼓像隻河豚,她笑著拾起扇子遞給長公主?,放柔聲音:“殿下莫生氣。”

    這語氣就差多加一聲“乖乖”了,長公主?轉怒為?笑:“你還哄上本宮了,孩子還是別人的好啊!你還知道?要替你阿娘澄清,我那兒子,罷了,不提他。”

    說曹操曹操到,謝泠舟剛巧進來,見崔寄夢立即慌亂地低下頭,不禁嘴角微抬,轉而同長公主?致歉:“孩兒來的不是時候。”

    他在?崔寄夢正對麵的位子坐下,端起茶杯自顧自喝茶。

    嗤,裝得好像過來隻為?討口茶喝。

    長公主?明眸掃過兒子,母愛作祟,用扇子將幾案上一盤瓜子朝他推了推:“母親記得你幼時最?愛磕瓜子兒了,喏,自個兒吃吧,本宮和崔妹妹還有事要聊,一時半會顧不上理?你。”

    她搖起扇子繼續道?:“究竟何人會給謝清芫下藥呢,她從前可有提過什?麽?”

    崔寄夢想了想,抬起頭時不留神撞見謝泠舟專注地看著她,大概是在?等她說話,她垂下眼簾:“阿娘很少提起京陵,隻有一次。”

    她心頭突然一陣憋悶,但也知不是矯情?的時候,深吸一口氣:“我七歲時念了首京陵風光的詩,阿娘聽了,很生氣。”

    其實?,不止生氣那般簡單。

    崔寄夢回憶著那句詩,眼前閃過一雙赤紅的眼,身子控製不住地輕抖,好在?她才說出兩個字,長公主?便想起來了,用團扇輕拍了下椅子扶手?:“可巧,本宮記得這首詩!”

    “這是當年你阿娘和雲氏一道?作的,她倆是齊名的才女,號稱南雲北謝,兩人年輕時都很清高,可謂既生瑜何生亮。”

    “大舅母?”崔寄夢回想入府以來和雲氏的接觸,雲氏很安靜,在?府裏默默無聞,也不會主?動結交旁人,與她之間的接觸僅限於尋常的問候,大舅母實?在?不像是會為?了壓人一頭而作惡的人,況且:“二十年前,大舅母還未嫁入謝府。”

    長公主?扇了扇風,悠悠道?:“你說得也在?理?,本宮不過隨口一提。”

    崔寄夢又問她關於那位胡商的事,長公主?極力?回想著:“我隻記得那商人說過,二十年前有人花重金買過他的醉春風,正好也是中秋前一陣的事,他說是一個右耳垂帶痣的姑娘。”

    崔寄夢倏地從座上站起身來,察覺到謝泠舟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對視的一刹,她紅了臉,匆匆低頭坐下:“勞煩殿下告訴我那商人現在?何處。”

    謝泠舟默然放下茶杯,杯底磕上幾案,聲音清脆。

    長公主?瞥一眼兒子,笑了笑:“你大表兄可是中書省的人,中書省乃朝廷中樞,統領六部?,什?麽人都能?給你查出來,讓他幫你吧。”

    謝泠舟壓下長睫,中書省掌機要、頒詔書,她一個長公主?會不懂?但他並未拆穿,收下這點遲來的母愛:“表妹深閨女子,三教九流之人少接觸為?好,於情?於理?,此事理?應由我去查,若表妹實?在?想親自著手?,可隨我一道?去。”

    “多謝表兄!”崔寄夢萬分感激,一雙杏眼亮晶晶的,起身朝謝泠舟行了個大禮,同時對他的內疚又添了一層。

    謝泠舟淡然掀眼,看向少女微紅耳尖,聲音溫和了幾分:“分內之事,表妹不必客氣。”

    這殿宇四麵透風,周遭用紗幔遮住,一陣風吹過來,紗幔被掀起,謝泠舟坐在?窗邊,柔軟紗幔拂過背後,輕輕柔柔。

    崔寄夢的裙擺也被風吹動,一雙纖細筆直的腿被勾勒出來,對麵是謝泠舟,她渾身不自在?。

    風好像長了手?般,要捉住她的腿,往那些交纏的夢裏拖去。

    她赧顏捉住裙擺,手?觸到裙上織金紋路的質感,找回了幾分底氣。

    崔寄夢重新坐下,明明沒抬頭,卻感覺有一道?深沉的目光落在?她雙膝上,她把雙手?放在?膝蓋上遮住她的心虛,還忍不住輕輕揉了揉。

    謝泠舟壓下眸,藏起眼中笑意。

    遠遠望去,表妹這雙手?放在?膝上,端正坐著的模樣真是乖巧。

    而殿宇外,透過被風掀起的紗幔,趙昭兒望向殿內,眼神微黯。

    表姐竟和大表兄待在?一塊,不僅說上話了,還朝著表兄行禮。

    他們到底說了什?麽?

    表兄似乎抬頭看了一眼,順著那方向,她看到表姐身穿一襲鏤金百蝶穿花雲緞裙,身姿嫋娜,杏眸幹淨澄澈又有些欲說還休,連她都覺得極有韻致。

    大表兄會不會也心動了?

    況且長公主?殿下似乎也很喜歡表姐,拉著她說了好一會話,殿下會不會想讓表姐做她兒媳婦?

    心上好似突然長出了一根刺,從前未曾有過,折磨得她又痛又癢。

    趙昭兒越想越失落,不僅因為?大表兄和表姐,更因為?這種感覺與她讀的那些書、受的教誨相?悖。

    這讓她感到很挫敗,再也待不下去,尋了個由頭回到府裏。

    趙夫人正敦促幼子背書,見趙乾打了個哈欠,伸出戒尺在?其手?心打了一下,瞧見女兒失魂落魄地回來,忙迎上去把人往內屋帶:“不是去長公主?府玩耍了麽?怎的這麽早就回了?”

    母親目光溫柔,滿心滿眼都是她,趙昭兒既內疚又委屈,眼淚也湧上來。

    "娘……我嫉妒了。"

    話說完,趙夫人臉色沉了下來,“你自己知道?該怎麽辦。”

    “我知道?,娘,二十遍,我一會就抄,可是娘,我控製不了……”趙昭兒忍著淚,“我一看到殿下待表姐親如女兒,大表兄還和表姐有說有笑……我就止不住嫉妒,心裏像是有把火在?燒!”

    母親對孩子心性要求極高,尤其曾多次言明善妒後果,此刻妒火無法?平息,趙昭兒感到害怕,急得直跺腳:“娘……怎麽辦,我控製不了啊……”

    “急有什?麽用!”趙夫人喝止女兒,頗感失望,抄起一麵銅鏡:“自個看看,你如今麵目扭曲,哪還有半分大家閨秀、京陵才女的模樣!”

    趙昭兒望過去,鏡中少女雙目微紅,神采也塌了下去,麵容略有扭曲,哪還有半分從前的恬淡,她霎時冷靜下來。

    她不能?這樣,趙昭兒深吸口氣:“娘,我知道?了,我去抄書。”

    女兒走後,趙夫人仿佛被抽去了脊骨,手?撐著桌案平複了會,轉身望向對麵牆上的丹青,上麵的空穀幽蘭栩栩如生,仿佛還能?嗅到清幽蘭香。

    趙夫人漸漸平和下來。昭兒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她已經做得很好了,情?竇初開的年紀,拈酸吃醋也難免。

    算算日子,明年春老?太?爺喪期一過,外甥估摸著也要議親了。

    該試著為?昭兒爭取了。

    *

    下半晌,幾人從長公主?府歸來。

    崔寄夢沒帶著采月,謝泠舟便護送著她,兩人一道?往西院走回。

    說是一起,其實?隔了一丈遠。

    崔寄夢特意落在?謝泠舟身後,腳步越放越慢,好與他保持距離。

    誰料大表兄竟停了下來,背對著在?原處等她,崔寄夢無法?,蝸牛般慢吞吞往前挪,每靠近一步,臉就熱上三分。

    她在?離謝泠舟五步遠處停下來,怯怯問道?:“表兄,怎麽不走了?”

    謝泠舟略一側首,餘光見她伸手?捉裙,每一次做夢過後,她都會這樣,可他不願克製夢境,也無法?克製。

    無奈地笑了笑:“膝蓋疼?”

    “啊?”一句話問得崔寄夢潰不成?軍,隻覺膝蓋當真在?隱隱作痛,她低聲說:“沒,不疼。”

    “嗯。”未免嚇著她,謝泠舟依舊背對著她,“明日我休沐,正好去西市尋那位西域商人。”

    他說完這句就止住了,靜待魚兒咬鉤,果真崔寄夢忘卻了羞赧:“表兄,能?帶上我麽?我保證不添亂。”

    想了想又覺得孤男寡女結伴出行不大妥當,畢竟她還有婚約在?身,又說:“不知二表兄明日可得空?他身手?好,說不定能?幫上忙。”

    “二弟沒空。”謝泠舟當即斷了她的念想,“我們是去查事情?,人越少越好,以免打草驚蛇。”

    崔寄夢不懂這些,隻連連應是。

    次日她帶著乘車到了琴館,為?了避嫌,她和大表兄約好在?此碰麵,未免采月擔心,便先行把她支開:“我要留很久,采月你自行逛逛吧。”

    進了琴室,謝泠舟果然在?,正把玩著一把琴,趙疏也在?。看見他倆相?談甚歡,崔寄夢一頭霧水。

    趙疏解釋道?:“謝公子曾在?琴藝上指點過我,說來算是我的師父,論輩分,是你的師祖。”

    她一時繞不過來,兩眼懵然。

    謝泠舟接過話:“趙公子未去桂林郡前,在?京陵待過幾年。”

    這麽一點,崔寄夢明白過來了,對謝泠舟的態度更敬畏了,猶豫著問:“那我是該叫師祖,還是繼續叫表兄?”

    趙疏忍俊不禁,這陣子他常和謝泠舟交談,如今也敢開他的玩笑了:“你師祖爺教師父琴時,才十歲,你彈錯的兩個音,正是從他老?人家這傳過來的。”

    崔寄夢不敢置信,想到那個被按在?他膝蓋上責罰的夢,身後一陣酸痛,隨即又覺得毛骨悚然,此前她並不知道?師父所說的事,為?何自己會在?夢裏說彈錯兩個音是大表兄導致的?

    謝泠舟不動聲色看她一眼,知道?她當是想到了那個夢,起身打斷她,輕描淡寫道?:“時辰不早了,該走了。”

    崔寄夢把夢拋諸腦後,跟上他。

    出門?的時候,她特地戴上了帷帽,跟在?他身後時刻意低著頭,乖巧得像個小媳婦,還時不時留意周遭行人。

    好像她和他出門?,是為?了什?麽見不得光的事情?一樣。

    謝泠舟忍不住回過頭,壓下話裏的笑意,輕聲提醒她:“表妹,放輕鬆些,我們又不是去偷什?麽。”

    大表兄說這話的語氣太?隨意了,隨意得好似他們很熟,其實?拋開那些夢和上回在?佛堂送玉墜,他們還挺生分的,崔寄夢臉又紅了,好在?有帷帽遮著,她聲音還能?裝得淡然:“好的。”

    可謝泠舟卻清楚地看到,她的頭埋得更低了,手?也絞在?一塊。

    他虛虛握拳,拇指摩挲著食指的關節處,極輕極慢,像在?夢裏拂過最?柔軟脆弱的地方那般。

    她再這樣心虛,他真的會克製不住,帶著她去偷點什?麽。

    為?掩人耳目,兩人換了輛小一些的馬車,上車後,崔寄夢垂頭坐在?角落裏,埋著頭頗像隻鵪鶉。

    “去西市要好一會,戴著帷帽,不會悶麽?”謝泠舟頗無奈。

    確實?是挺悶的……

    崔寄夢心說,可隔著一層紗,她會自在?些,這馬車狹窄,大表兄身形高大,坐在?對麵有種無形的壓迫感。

    她極力?縮成?一團,好不讓腿離他太?近,否則總有錯覺,下一瞬會被捉住雙腳,拖過去……

    崔寄夢更不敢看他了,抱緊雙膝,狠狠咬了自己下唇一口。

    後來一路上表兄都在?閉目養神,她放鬆了些,悄悄掀開帷帽一角。

    可剛掀開,就見對麵人嘴角揚起了一瞬,崔寄夢忙放下手?,繼續端坐。

    她不明白,他明明沒睜眼,為?何能?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西市到了,循著雲鷹查到的消息,他們在?一處商鋪裏找到那位胡商。

    謝泠舟開門?見山:“可有醉春風?”

    那胡商已年過半百,一雙深碧色眸子卻熠熠生輝,見是一對年輕男女,明明彼此生分,卻一開口就要醉春風。

    他還是頭回遇到這種事,撚撚胡子:“公子說笑,這東西我們可不敢賣。”

    “是麽。”謝泠舟掏出兩錠金子,“我們不買藥,隻想問個消息。”

    商人嘴咧得快到耳邊了:“醉春風不易得,三五年才能?釀出一小瓶,但消息嘛,應有盡有,貴客想知道?什?麽?”

    “二十年前中秋前夕,有人曾在?你這裏買過醉春風,你可還記得?”

    “醉春風不是想買就能?買的,沒有熟人介紹,連哪裏有貨都不知道?,因為?這玩意不是尋常貨物,我自然每一筆都記得很清楚!”那商人翻出一本小賬冊,“咦,我瞧瞧啊,啊……上麵記著那姑娘嘴嚴得很,一直沒說是誰派來的,隻是她耳垂有痣,極小的一顆痣,細眉細眼的。”

    他麵露難色,“就這麽多了,都過了二十年,人是不是還活著都另說。”

    崔寄夢蹙起眉,她也知道?隔了二十年再查難於登天,隻是難也要去查,難道?真要讓阿娘到死也無法?自證麽?

    頹喪時,謝泠舟拍了拍她肩頭,聲音很溫和:“別擔心,還有辦法?。”

    他問了胡商關於買藥人的年紀及樣貌特征,以及說話措辭等,問得很細,好在?那商人先前多少記下來一些。

    二人回到馬車上,謝泠舟將方才所問梳理?過後,細細告訴她,末了道?:“我們分頭查,回去後你問問管事嬤嬤,當年皎梨院的下人裏可有這樣的女子,我派人在?府裏其餘各處查。”

    崔寄夢點了點頭,但心裏卻沒底,謝泠舟見她如此,又道?:“若問不出來,也別怕,我自有別的法?子。”

    “好。”她頓時安下心,仿佛隻要有他在?,什?麽都不必擔心。

    若真僅憑她一人之力?,隻怕查不出什?麽,但長公主?殿下說過,大表兄手?底下養了不少暗衛,各個身負絕技,崔寄夢心中再度升起希望,她摘下帷幔,對謝泠舟投以感激一笑:“多謝表兄相?助。”

    那雙總是閃躲的眸子終於敢直視他一回,謝泠舟眸光微動,伸出手?揉了揉她發頂:“好孩子,這是我分內之事。”

    他很自然,崔寄夢竟不覺有異,隻覺得像是一位好兄長在?關心妹妹。

    馬車駛離鬧市,經過一段窄路,忽然猛一顛簸,崔寄夢被大力?撞向對麵。

    “啊……”崔寄夢驚呼。

    幸好謝泠舟及時伸手?接住了她,可她的唇卻直直撞上謝泠舟的下巴。

    崔寄夢惶然瞪大了眼,猛一往後仰頭避開,可大表兄以為?她這是沒扶穩要摔倒,扶著她後腦勺的手?用力?把她按回來。

    比撞上他下巴更難堪的事發生了。

    她撞上了他的唇……

    兩個人都始料未及,驚訝得忘了抿緊嘴,雙唇就這樣毫無阻隔地嵌合,如同榫卯嚴絲合縫,連牙齒都相?互磕上了。

    好痛……

    那一刹,崔寄夢眼底冒出淚花。

    不僅僅是痛,更是因為?錯愕,雖說在?夢裏,他的唇無所不在?,更過分的也有過,可那畢竟是夢,並不作數。

    從未想過會有一日,和大表兄如此親密,崔寄夢僵住了,身子紋絲不動。

    她就這樣愣愣地,以這樣近的距離,怔怔瞪著眼與謝泠舟對視。

    鼻尖都快頂到一起了。

    大表兄似乎也很錯愕,扶著她後腦勺的手?下意識動了動,卻在?無意中把崔寄夢按得離他更貼近了。

    這……!

    崔寄夢腦子裏一片空白。

    她像往常吃驚時那樣,習慣性地張了張嘴唇,可她忘了自己如今正和大表兄唇齒相?貼,她這一動……

    好像二人是有意在?接吻。

    更糟的是,她清楚地看到,謝泠舟瞳孔猛地縮了縮,也和她一樣下意識地要閉上嘴,卻忘了二人的處境。

    同樣的錯,兩人都犯了一次,隻不同的是,崔寄夢是嚇呆後無意識的。

    但謝泠舟不是,他很清醒。

    和夢裏一樣的情?形,卻是截然不同的感覺,軟得不可思議,還有一股淡淡的茶香,不知是她的還是他自己的。

    他就這樣與她對視著,將錯就錯,明晃晃地再次動了動唇。

    就在?他打算按住她後腦勺繼續索取時,崔寄夢眼角倏然流下一行淚。

    謝泠舟神智回籠,意識到這並非是夢裏,對她這樣保守謹慎的姑娘來說,與他在?無意中親吻已是要命的大事。

    他鬆開了她的後腦勺,但另一隻手?依舊放在?她肩頭,啞聲道?:“失禮了。”

    崔寄夢還在?愕然間,杏眸含淚,無措地睜著,雙眼茫然地看著他,不敢相?信這一切,怎麽會這樣……

    她這算是和大表兄,接吻了?

    唇上似乎沾染了他的氣息,牙齒也在?隱隱作痛,有些麻。

    可是接吻不是男女兩情?相?悅才會做的事麽,她和大表兄隻是表兄妹,隻是不留神磕碰到了,一切還可以挽回。

    他應當不會因此怪罪她。

    崔寄夢倏地清醒過來,要從他身上起來,卻見大表兄垂著眸在?走神,手?仍扶在?她肩頭,神色如常,耳根卻發紅。

    他會不會是生氣了?

    崔寄夢含著淚道?歉:“對不起……表兄,我……我不是有意的。”

    聲音跟細絲一樣,帶著哭腔。

    她掙紮著要離開,隨即感覺謝泠舟穩住她肩頭的手?用力?收緊,她衣襟也隨著他的力?度略微移了位,露出玉墜的繩子。

    謝泠舟醒過神,要錯開目光,但就像有一根線牽引著要他看向那裏,即便他沒看,僅憑夢裏的回憶,也能?想象到那玉墜被擠在?中間的模樣,隨著馬車顛簸來回磨蹭,與夢裏別的時刻重疊。

    有個瘋狂的念頭。

    夢裏大都是在?佛堂和臥房,馬車倒未曾有過,他很好奇她會是什?麽反應,會不會把頭埋在?他頸窩,不敢麵對……

    可她的肩頭在?抖。

    時機尚未成?熟,此時唐突隻會嚇跑她,謝泠舟鬆開手?,又是雲淡風輕正人君子模樣,仿佛方才一切都不算什?麽:“是我沒扶好你,表妹沒事吧。”

    “我沒事……多謝表兄。”崔寄夢腦子裏一團亂糊,迅速坐回原處,不必猜也知道?她這會臉一定紅得跟熟蝦一樣。

    後來一路上她都不敢抬頭。

    下馬車前,沉默了一路的謝泠舟忽然囑咐她,“此事應快刀斬亂麻,回去後盡快查查皎梨院可有這麽一號人。”

    “好……”崔寄夢垂著臉點頭。

    實?在?太?膽小了,跟琉璃瓶一樣小心捧著都怕碎,謝泠舟隻得溫聲寬慰:“別多想,那不過是尋常事。”

    有了他這句話,崔寄夢心裏的內疚便少了大半,安慰自己不過是意外。

    且方才經大表兄提醒,她全副心思又放在?了阿娘的事上,回到皎梨院後,崔寄夢立馬找了管事嬤嬤詢問。

    嬤嬤思忖一番,無奈搖頭,“皎梨院的婢女都生得出眾,沒有細眉細眼還生得黑黃的,小姐問這個作甚?”

    “沒什?麽,就是偶然聽外祖母聊起當年阿娘的事,大概是外祖母記錯了。”

    可惜詢問後徒勞無功,崔寄夢隻能?寄希望於謝泠舟,以至於夢裏都惦記著。

    二人仍在?車上,謝泠舟忽然說:“查到一個可疑之人。”

    崔寄夢大喜過望,他卻遲遲不往下說,反問:“表妹想空手?套白狼?”

    “那……你想要什?麽作為?交換。”她其實?猜到了,卻不敢直說。

    謝泠舟淡淡看她:“湊近些。”

    崔寄夢湊了過去,他的手?扶上她的腰,低聲問:“表妹能?給什?麽?”

    她定定看著他,有個荒唐衝動的想法?,這是在?夢裏,表兄不會怪她。

    於是湊了過去,獵物向豺狼自我獻祭一般,輕輕貼上他的唇。

    可沒一會,獵物反過來按住了豺狼,瀕臨幹枯的藤蔓,用盡全力?纏住粗壯古鬆,貪婪地從中攫取生命力?。

    次日清晨,崔寄夢睜開眼。

    外頭采月和摘星在?輕手?輕腳地忙碌著,準備著侍奉她起床。

    崔寄夢手?在?榻上摸索了會,臉一陣潮紅:“采月,給我拿杯水……”

    要命,聲音也像被浸濕了。

    “小姐喝水前,不妨先漱個口吧。”采月端過來一杯水,看到一隻柔軟玉臂從帳中伸出,她竟想起酥軟一詞。

    小姐真美,僅僅伸個手?都能?叫人浮想聯翩,女子看了尚且心動,換做二少爺,還指不定如何呢。

    可得護好小姐,她暗想著。

    接著崔寄夢接過茶盞時,采月竟覺得她的手?好像軟得在?發抖,想起昨夜聽到她說的夢話,更是哭笑不得。

    她還記得崔寄夢幼時那些糗事,每次小姐夢到被夫子打,醒來都會嚇哭,邊哭邊比劃著說:“那戒尺那麽粗,那麽長,簡直比祖母的拐杖還可怕!”

    叫人心疼又想笑,采月笑著搖了搖頭:“小姐昨夜又夢到被夫子用戒尺打啦?這回豈不是比胳膊還大個?”

    紗帳裏的人沉默了,好一會才輕輕嗯了聲:“我昨夜說了什?麽夢話?”

    “記不清了,隻記得您在?討饒,聲音裏還帶著哭腔,說什?麽夠了麽、放過我吧、求您了,一猜便是夢到夫子了。”

    崔寄夢蹙眉,戒尺在?腦中揮之不去。

    她一狠心,故意把溫熱茶水倒在?腿上,輕輕呀了一聲:“采月姐姐,我不小心把茶水扣床上了……”

    語氣還挺輕鬆,好像水灑了反而解決了什?麽大煩惱般,采月又笑了:“不礙事,小姐起來吧,婢子來收拾。”

    她掀開簾子,見崔寄夢漲紅了臉,手?指圈著自己的細腕,似在?丈量什?麽,頓時哭笑不得:“我的好小姐喲,快起來吧,現在?沒有什?麽夫子了。”

    到前院請安時,謝泠舟沒來。

    崔寄夢鬆了口氣,請過安往回走,在?假山附近撞見一位似曾相?識的少年。

    少年左右張望確認無人後,壓低聲說:“公子在?佛堂等您。”

    鬼鬼祟祟的,好像她和大表兄是私會般,崔寄夢故作坦然:“多謝小哥。”

    忐忑地到了佛堂,書房的門?大敞著等她,謝泠舟正提筆寫東西,見她進來擱下筆:“查到一個可疑之人,不過。”

    他頓住了,崔寄夢亦頓住了,呆呆立在?書案前,甚至往後退了一步。

    夢中車簾搖晃,她一直哭著求他,謝泠舟卻咬著牙:“不夠。”

    可雖然這話是他說的,醒來後她卻有同樣的感受,想索取更多。

    這在?以前,從未有過。

    在?大表兄跟前回想夢境,甚至開始迷戀夢裏他同她做的荒唐事,這實?在?罪過,崔寄夢強行抽回思緒。

    而後在?她狂亂的心跳聲裏,聽到謝泠舟說:“與當年姑母的貼身侍婢很像,那侍婢名朱蘭,除了膚色黑黃細眉細眼,其餘都對得上。”

    崔寄夢大大舒氣,不僅因為?事情?有了眉目,更因為?大表兄沒有說出和夢裏一樣的話,和她索要報酬。

    謝泠舟又道?:“明日我還有別的事,後日上午在?琴館等我,待我忙完接你一道?去,切記,不可擅自行動。”

    “我一定準時到。”崔寄夢欣然答應,埋頭朝他道?謝,“多謝表兄!”

    她不敢抬頭,因而未發覺謝泠舟目光裏毫不掩飾的情?愫。

    他看著她垂下的睫毛,表妹睫毛纖長微翹,每當她緊張時,長睫便會不住輕顫,真像扇動的蝶翼。

    昨夜夢裏,亦是如此。

    隻是昨夜的夢與從前不同,是他做的沒錯,但似乎與她也有關。

    莫非當他們同時做夢時,若對方也有意識,可以幹涉另一個人的夢?

    但也隻是他的猜測。

    思及此,謝泠舟眉峰微挑,語調很慢,似漫不經心,聽來卻又令人覺得相?當意味深長:“僅僅是多謝?”

    “就沒有別的回報?”

    他話方說完,就看到崔寄夢蝶翼似的長睫不住地顫,隨即猛地掀起。

    她愕然望著他,手?攥著裙擺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