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茫然
  第33章 茫然

    廳內落針可聞。

    眾人皆屏氣凝神, 等?著答案。

    謝泠舟回身看了崔寄夢一?眼,她渾身緊繃著,連下顎都在咬緊。

    這種模樣,在夢裏那種時刻會激起他更凶狠的肆虐, 可眼下他隻覺難受。

    若非顧及眾人在側, 甚至想?伸手去把她眉間蹙起的褶皺撫平。

    謝泠舟不動聲色收回目光,再次掃向玉氏, 玉氏不敢與他對視, 而是看向崔寄夢,隨後一?字一?句, 說出了一?個名字。

    廳內眾人嘩然,就連謝泠舟也有一?瞬的訝異, 崔寄夢更是震驚得連連往後退, 喃喃道:“不、這不可能……”

    玉氏看她的眼神裏原本?有怨懟,很快變為戲謔, 甚至摻著些幸災樂禍:“小姐不願信,因為那是你的親人,但貴人們想?想?,為何崔將軍會剛好出現在園子裏?如果那是湊巧, 那他明明和?別人有婚約,為何會願意?在大小姐求歡時迎合她?大小姐中了藥, 崔將軍可沒有,這一?切難道不巧麽?”

    崔寄夢定定看著地麵, 回想?阿娘和?阿爹相處時的細節, 阿娘總是冷淡疏離, 而爹爹則好哄賴哄,爹爹戰死後, 阿娘卻不掉一?滴淚,甚至在得瘋病時還?對著爹爹牌位痛罵道:“崔衡你這個混賬!”

    種種跡象,似乎都與玉氏所言吻合。

    所以,爹爹才是給阿娘下藥的人?

    那她算什麽?

    阿娘當年?發病時想?掐死她,也是因為怨恨爹爹毀了她的人生麽……

    “表妹。”

    身側有人輕聲呼喚,把崔寄夢從那些長得無邊無際的白綾和?哭聲中扯離。

    她茫茫然看了他一?眼,一?雙眸子沒有焦點,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

    謝泠舟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轉過身,冷著臉將雲飛身上佩劍拔出。

    即便不確定玉氏所言是真是假,但是誰都可以,唯獨不能是崔將軍。

    否則受傷害的隻會是崔寄夢。

    劍尖直指玉氏咽喉,語氣越發寒涼。

    “你在說謊。”

    玉氏瑟縮著,出於骨血裏畏懼權貴的本?能不敢看他,但笑得卻十足的瘋魔:“公子真好笑!我為何要說謊?”

    謝泠舟手中的劍一?點點逼近玉氏,劍尖直指其咽喉,冷聲道:“因為你知道崔將軍已死,無法自證,但倘若崔將軍想?求娶姑母,以崔將軍當時的風頭,豈用得著下藥?若我沒猜錯,支使你的人就在京陵,有權有勢且拿著你的把柄。但那人可以威脅到你,我照樣可以讓你及你的家人痛不欲生。”

    玉氏麵目扭曲,笑得狂放:“家人?哈哈哈,我有什麽家人!我為家人著想?,他們卻一?個二個賣了我換好處!他們愛死死愛活活,我管不著!最好公子叫人把他們折磨得生不如死才快活!我害了大小姐,我知道閻王爺不會放過我的,但我沒必要說謊,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都與我無關了,我這輩子都活成這樣了,死了跟活著有什麽不同?”

    說罷猙獰一?笑,大力往劍尖衝!

    眾人始料未及,本?以為玉朱兒多少?會貪生畏死,因而才選擇利誘,好問出幕後之人,誰知她竟如此瘋魔?

    血噴射開來,謝泠舟迅速收劍,擋在崔寄夢身前,阻隔了她的視線。

    玉氏瞪著眼倒在地上,當即斃命。濃稠的血腥味充斥滿屋,眾人紛紛背過身,抬袖掩鼻。雲飛見多了血,倒也從容,當即喚來人將玉氏抬出去,收拾現場。

    他望向主?子,隻見謝泠舟官袍被染得越發的鮮紅,眼底都映著血紅的顏色,好比蓮台上的觀音沾染血色成了魔。

    雲飛略微詫異,主?子最愛潔,以他的性子,換做平時是會躲開的,但方才那一?瞬間,他卻故意?擋在表姑娘身前。

    且玉氏不過一?無權無勢的婦人,若按公子平素的手段,定會換個更利落的法子,絕不會是像今日這樣與之周旋。

    好像在顧慮旁人對他的看法?

    這實在不像公子的作風。

    對於公子的心思,他猜中了七八,想?到在長公主?府那日,趙昭兒失落離去的背影,一?時不知該是喜是憂。

    廳內很快被拾掇如初。

    謝泠舟一?貫衣冠整齊,即便此時嫌惡也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褪去外袍,隻是掏出帕子擦拭了雙手。

    一?直旁觀的謝蘊蹙眉看著兒子,早就知道這孩子有反骨且分?外冷情,如今見他渾身是血卻麵不改色,更顯出幾?分?其母年?輕時的傲然散漫,一?時心情複雜。

    如今皇族和?門閥平起平坐的局麵改變,皇族漸漸收攏權力,今上有意?打壓幾?大門閥,而底下想?坐收漁翁之利往上爬的家族更是伺機而動。玉氏如今並非謝府奴婢,其子亦有官身,威逼的做法易落人把柄。

    玉氏的話尚且真假難辨,但謝泠舟為顧全崔寄夢顏麵,選擇質疑並繼續逼問玉氏,這倒與謝蘊不謀而合。

    他目光指向玉氏之子和?那中年?男子,問謝泠舟:“這二人你欲如何處置?”

    那父子倆皆神色大變,朝謝泠舟投去如出一?轍的諂媚哀求。

    謝泠舟並不看他們,想?到方才那人肆無忌憚打量崔寄夢的目光,壓下眸子冷道:“謝寄品行?不端,一?個旁支的庶子,仗著謝氏名頭在外作惡,若不從嚴處置隻會殃及謝氏,按族規,杖責一?百。”

    “至於玉鴻達,孩兒答應過他若配合問出真相,便會保其周全,玉氏雖死,但幕後之人並未查出,留著他還?有用。”

    其實玉鴻達品行?不端,死不足惜,但留著他,若身後另有其人,可做魚餌。

    謝蘊頷首,沉聲道:“謝寄我自會命族中旁支處置,至於玉鴻達和?餘下事宜,你看著辦,但切記不可走旁門左道,你今日當眾將玉氏威逼來府上,又不慎將人逼死,雖師出有名但易授人口舌,此過不得不罰。”

    謝泠舟不以為意?,但仍道:“是孩兒考慮不周,自願認罰。”

    說罷自行?往祠堂走去,經?過崔寄夢身邊時,瞧見她神情怔忪,想?出言安撫,顧及人多眼雜,最終什麽也沒說。

    按他往日對謝蘊陽奉陰違的做法,定不會像今日這般畏手畏腳。原本?有別的籌劃,之所以要她等?到明日,是因有關鍵之處尚未查明,但崔寄夢不知出於何種緣由,竟不等?他便擅自行?動,導致計劃生變。

    得到雲鷹傳來的消息後,他擔心她的安危,從衙署匆匆抽身趕去。

    他不願讓她涉及人世險惡,更不願讓本?就畏懼他的人更怕他,便未將具體籌劃盡數告訴她,這怪不得她。

    好在她沒事。

    在此之前,他曾派雲鷹監視玉家,在其後院搜到多個寫著“謝寄”的人偶,且玉朱兒不時會跟蹤此人,猜測是與此人有深仇大恨,便將人綁來了備用。

    聽?到玉氏一?番瘋言瘋語後,謝泠舟得知她過往經?曆,又根據其子玉鴻達長相,判定謝寄當是侮辱玉氏的人,並且是她的心結。

    便想?以此為誘餌,誘使她說出幕後之人,隻是他沒想?到她會指認崔將軍。

    不對。

    謝泠舟停下來,他是關心則亂了,聽?到玉氏說出崔將軍時,隻顧著關注崔寄夢感受,卻忘了方才有個可疑之處。

    他吩咐身後的雲飛:“你私下去查個人,但要小心,切莫打草驚蛇。”

    雲飛應下來,然而聽?到公子要他去查的人是趙夫人時,他難免震驚。

    公子為何會懷疑趙夫人?

    若真是她,昭兒小姐該如何立足?

    “屬下遵命。”雲飛拱手道,同時存了些僥幸,趙夫人和?善可親,教出昭兒小姐這樣知書達理的姑娘,定不會是心思歹毒之人,隻希望是公子判斷有誤。

    正堂內。

    因謝老夫人從不幹涉兒子管教長孫,即便有意?見,也不會當著孫子的麵質疑兒子,因而在謝泠舟走後,她才揉著額角無力出聲。

    “玉氏之死,是她自己做賊心虛,死有餘辜!大哥兒縱然用了些手段,也事出有因,我謝氏要是還?怕區區一?個婢女,算什麽世族!再說,要不是大哥兒,隻怕我到死都不知道,阿芫當年?竟受了這等?委屈……”

    說到這,謝老夫人終於克製不住,手撐在椅子扶手,捂著眼痛哭出聲:“我兒命苦啊!要不是遭人陷害,也不會失身嫁去邊陲守寡!更不會早早沒了!”

    她越說越痛心疾首,艱難站起身來,仰麵看著虛空,拐杖用力敲擊地麵,對著空氣質問:“我說女兒不願嫁,定是有苦衷的,可你偏偏要逼著她嫁過去!說什麽禮教!禮教抵得過孩子的命麽?她那般好的一?個孩子,還?那麽年?輕,一?根白綾就結束了自己的命……”

    老夫人控訴著亡夫,一?口氣提不上來,身子搖搖晃晃,又倒回椅子裏。

    離她最近的趙夫人大驚,忙上去攙扶:“母親……姐姐最孝順了,您這樣,姐姐若知道了,也會難過的。”

    謝老夫人哭得更哀痛了。

    崔寄夢低頭默然立著,她知道外祖母難過,也替母親難過,又不免茫然。

    不管真相如何,阿娘當初不願意?嫁給爹爹是事實,起初外祖母及祖母甚至崔謝兩家,也都不待見這樁婚事。

    那麽她呢?

    作為這樁婚姻的附屬品,是否除了爹爹,再沒別的人期待她的降生?

    現在就連爹爹,也有可能是指使玉氏下藥的人,那麽她這個孩子,之於母親,是否如同玉鴻達之於玉氏?

    是六指之人多出來的那截小指,相伴而生,但切了會痛,留著刺眼。

    眾人都在手忙腳亂安撫謝老夫人,並未有閑暇去留意?崔寄夢,她也知道此時自己不該顧著自個矯情,收斂起心神,欲上前幫忙照顧謝老夫人。

    這一?切被雲氏看在了眼裏,她欲言又止,最終隻囑咐她:“阿夢,你身上沾了一?些血汙,快回去換身衣裳罷。”

    這兩日發生的事太多,崔寄夢也想?一?個人靜靜,在采月陪同下回了皎梨院。

    沐浴時,她呆呆看著上空,忽然閉上眼,身子往下一?挪,將自己埋入水中,直到快憋不住氣時,才從水裏冒出頭。

    如此反複,用這種近乎自我懲罰的方式,崔寄夢才能從舊事裏抽離。

    可冷靜過後,才記起自己竟然在巷子裏對大表兄那般冷淡,還?當著眾人的麵扇玉朱兒耳光。

    對於玉朱兒,崔寄夢倒不後悔,她隻後悔沒有多扇幾?下為阿娘解恨。

    可那是當著眾人的麵,尤其長輩們都在,她不免忐忑,他們會不會覺得她毫無閨秀風範?尤其是大表兄。

    她抓著頭發,再次把頭埋入水裏。

    泡了許久的溫水浴,中途還?靠在浴池邊上小憩了會,睜眼後,殘存酒勁已散。

    沒了酒意?,崔寄夢又開始瞻前顧後。

    阿娘的清白總算得到證實,至於旁的,謝家會派人去查,無論幕後之人是爹爹還?是另有他人,至少?阿娘不必再蒙受汙名,此事算是對阿娘有了交代。

    那麽她自己的事呢?

    早些時候她顧不上為她和?謝泠舟一?道做的那些夢羞恥,但這會靜下來了,一?想?到他,崔寄夢隻覺得心口都在發脹。

    像有什麽在用和?夢裏一?樣令人眩暈的力度,吮掉她和?她的理智,溫熱的水漫到身上每一?處,她有些恍惚,以為身在夢裏,禁不住從嗓子眼裏溢出聲音。

    自己竟在懷念夢裏的感覺,崔寄夢被嚇到了,紅著臉手忙腳亂地起身。

    這一?夜她雖未做夢,但睡得很不安穩,整個謝府一?片平寧,可眾人都心頭皆籠罩著一?股無法言明的情緒。

    長房裏,謝蘊書房的燈徹夜未息。

    雲氏中途過來給夫君送了一?杯茶水,也沒多說便要離去,他們一?直都是這樣,相敬如賓,各盡職責,並不過多幹涉對方。

    “窈娘。”謝蘊叫住了雲氏。

    雲氏回過頭:“郎君請說。”

    謝蘊頓了頓,“當初堅持讓清芫嫁入崔家,我和?父親……是不是做錯了?”

    若不是他們堅持,妹妹或許不會早逝。對這位自小在莊子裏長大的妹妹,謝蘊倒沒什麽特?別的感情,且他素來理性,謝清芫自戕的行?為在他看來並不明智。

    可如果那是他間接導致的呢?

    謝蘊喉間一?哽。

    雲氏望向窗外:“此事皆因那旁支庶子作惡致玉氏妒忌主?子而起,清芫的確可惜,隻是此前公爹和?郎君並不知內情,那媚藥又是如此離奇,竟連大夫都瞧不出來。”

    謝蘊扯了扯嘴角,雲氏一?貫明哲保身,他早就料到她會這樣回答,況且無論她如何作答,他的處事原則都不會變,謝氏也正因為治家嚴謹,才會昌盛至今。

    偌大一?個家族,如一?輛巨大車駕,豈會因為車內一?個軟枕壞掉而改變方向?

    隻一?想?起妹妹中了藥卻百口莫辯,無法自證,素來冷硬的心腸就一?陣鈍痛。

    二房這邊,則沒那麽冷靜。

    謝老夫人年?事已高,因悲悔過度元氣大傷,謝執和?謝泠嶼還?在軍營裏忙活,估摸著接到消息後很快就會回府。

    但王氏此刻顧不上夫婿兒子,她躺在榻上翻來覆去,回想?先?前對小姑子的惡意?揣測,心中愧疚萬分?。

    隨之想?起寄夢那孩子逼問玉氏的模樣,真有幾?分?像小姑子年?輕時候,隻是她沒想?到,那兔子一?般的孩子,氣急了也會打人。

    畢竟將門之後,倒也不奇怪。

    王氏還?記得當年?她本?喜歡溫雅的男子,隻因在秋狩時親眼見崔將軍引弓射箭,五官俊朗利落、眼神堅定帶著勢在必得的矜傲,從此她開始對武將改觀,後來才會對謝執一?見傾心。

    但眼下立場不同,她一?心記掛著兒子的將來,便忍不住顧慮,寄夢那孩子柔順乖巧的樣子,會不會是裝出來的?

    倘若真是那樣,那這孩子心思也忒深沉了,阿嶼那般一?根筋的性子,成婚後準得被拿捏得死死的。

    正胡思亂想?著,院中一?陣響動,原是謝執回來了,王氏急忙起身,可還?未下床,外頭就安靜了下來。

    謝執竟宿在了西廂?

    王氏想?著他定是得知妹妹被人陷害的消息心裏難過,披上外衫去了西廂。

    一?開門,濃重的酒味傳了過來,王氏掩著鼻子,走到榻前。

    謝執高大的身子正蜷成一?團,像隻受傷的獵豹,她心裏一?軟,對夫君生出一?種帶著母性的溫柔和?憐憫,半臥在榻邊,伸手在他後背拍了拍。

    “郎君,我知道你難過……”

    話還?沒說完,謝執轉過身來,定定看著她,像是在看陌生人一?樣,看得王氏連話都忘了說。

    夫妻二人沉默地對視著,謝執忽地往她的方向挪近了些,手臂一?扯,待王氏反應過來時,已被抱在懷中。

    這個擁抱用盡全力,頗有不管不顧的架勢,盡管王氏已過了情竇初開的年?紀,麵對夫君的親昵,心中仍會漣漪微動。

    今晚的謝執好像受傷的猛獸,十分?需要撫慰,王氏伸出手,回抱著夫婿。

    她一?直以為謝執是個武人,性格剛硬,也不會哄人,從未知道,夫君也有這樣迷路孩童般脆弱又柔情滿溢的時刻。

    夫妻二人靜靜相擁著,王氏聽?到謝執低低的一?聲呼喚,以為在喚她,勉強分?出心神,湊近些去聽?,隨即僵住了。

    “阿芫,阿芫……”

    夫君喊著這個名字,狂熱而執著,挾著壓抑到極致的深情。

    卻不是在喊她。

    清晨,謝執睜開眼。

    “嘶……”

    他腦中一?片混沌,揉了揉鈍痛的額角,模糊的片段依稀閃現,隨即像縷青煙一?閃而逝,無跡可尋。

    是夢?謝執無言苦笑。

    這麽多年?了,他以為自己藏的很好,苦苦遮掩多年?,連夢裏都不願承認自己對妹妹有別的心思,卻在昨夜被一?壺酒擊潰。

    多年?以來的克製,究竟有什麽用?

    他怕自己越雷池,毀了妹妹的安穩人生,因而從發覺這份心思時,就選擇出征塞外以遠離她,隔絕了一?切與她有關的消息,以至於妹妹被人害了,他卻是最後一?個得知消息的。

    這些年?,阿芫都是怎麽過的?

    謝執望著帳頂心中悲愴,一?轉頭,瞧見妻子正坐在床邊。

    王氏神色寧靜溫柔,但沒有像平時那般熱絡,隻淡淡說道:“你昨夜喝醉了,一?直在喊妹妹的名字。”

    “妹妹?”

    謝執噌地坐起來,喉間苦澀:“我……都說了些什麽?”

    “沒說什麽。”王氏扯扯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而後起身出了門。

    望著院裏的廣玉蘭樹,王氏眉頭幾?乎擰在一?塊,她一?直都知道謝執心裏有個深藏多年?的人,但她不在乎,甚至使了些無傷大雅的小手段嫁進來,橫豎當初看上的也是謝執的皮相,得到他的人,已是滿足。

    更何況,她一?直天真地覺得,做了十幾?年?的夫妻,他們還?養育了三個孩子,他未必對她沒有感情。

    但他竟真的一?點都沒有。

    這也就罷了,偏偏丈夫心裏的人,竟還?是他的孿生妹妹!

    王氏頭皮發麻,隻覺心裏一?陣惡寒,她可以接受謝執心裏有別人,唯獨不可以接受他與小姑子之間存在畸戀。

    哪怕是他單方麵的心思,她也覺得受到了莫大的欺辱!

    “阿娘!”

    謝泠嶼進來時,正瞧見王氏在玉蘭樹下發呆,不知為何,今日母親怪怪的。

    好像魂兒被抽去了。

    他也收到了府裏的消息,想?著母親大概也在為姑母傷神,母親尚且如此難過,姑母是表妹的阿娘,表妹不知該有多傷心,便焦急地問王氏:“昨日表妹可有難過?”

    王氏看著兒子對崔寄夢滿臉關切,心裏泛起一?陣酸楚和?不甘:“你表妹還?好,給了那惡婦一?耳刮子,倒也解氣。”

    “表妹打人了?!”

    謝泠嶼頗訝異,眼裏盡是驚奇:“沒想?到表妹那樣柔弱善良的姑娘,氣急了也會打人,不過打得好!”

    說罷要往皎梨院去,被王氏拉住了:“先?開解開解你爹吧,昨夜他喝醉了,躺在我身邊,喊了一?夜你姑母的名字。”

    “爹爹難過,阿娘多擔待著點。”謝泠嶼沒多想?,隨口勸了兩句,提步進了西廂房,見父親坐在榻上,手撐著額頭,僅看身影也能感覺出來他沉痛的心情。

    在他記憶裏,爹爹雖一?直心事重重,但這樣頹喪的時候,隻有過兩次。

    上一?次是姑母去世。

    因為姑母賭氣多年?不與謝家聯絡,後來還?自戕,祖母萬分?哀痛失望,祖父亦是寒了心,勒令謝氏眾人不得去奔喪。

    父親向來孝順,但這一?次卻違背了祖父命令,不顧一?切要往桂林郡趕。

    然而父親剛出府,謝泠嶼正好因頑劣從樹上摔下來,磕到額角昏迷不醒。

    當時姑母已下葬,即便父親趕去桂林郡也見不到最後一?麵,而他昏迷臥床極有可能醒不過來,母親派人去追父親,可父親卻毫不猶豫去了桂林郡。

    兩個月後,父親回來了,魂兒都好像被姑母帶走了,活像行?屍走肉。

    謝泠嶼聽?到父母在爭吵。

    母親控訴父親隻顧妹妹不顧兒子:“倘若阿嶼有個好歹,你就不怕見不到孩子最後一?麵麽?”

    父親沮喪地抱著頭:“阿嶼在京陵有太醫看護,還?有整個府裏的人陪著,可我妹妹她隻有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異鄉,沒有娘家人去送葬,阿芫該多難過。”

    多年?來,謝泠嶼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他能理解但無法原諒,昨日聽?到姑母被謀害的消息後,才釋懷此事。

    他那些委屈,相比姑母多年?的內心煎熬,根本?不算什麽。

    謝泠嶼從回憶裏剝離,走到父親跟前沉默著坐下,許久才喚道:“爹。”

    謝執抬起頭,苦澀一?笑:“人皆道我謝執英勇善戰,他們哪知我連至親被害都不知道,對妻兒更是疏忽,這半輩子,我究竟護得了誰?”

    謝泠嶼沒想?到父親還?會對妻兒有愧,心境平和?了:“此事非爹爹一?人之過。”

    謝執長歎著起身,出門前拍了拍兒子肩膀:“好好對你表妹,莫留遺憾。”

    謝泠嶼目送著父親步履沉重地離去,隨之走出偏廂,見母親仍立在院中,望著父親背影,和?平時的失落略有不同,那眼裏盡是失望。

    他劍眉鎖起,麵上沒什麽起伏,像往常一?樣去了祖母院裏。

    謝泠嶼是第一?個到的,請過安後,眾人三三兩兩來了,他本?想?落座,但看到崔寄夢過來了,對祖母致歉道:“孫兒還?有些事,晚些再來陪祖母。”

    謝老夫人經?過一?日的休息,身子已好了不少?,唯獨精神頭依舊萎靡:“去吧,公事要緊。”

    經?過崔寄夢身側時,謝泠嶼隻簡單問候,便與她擦肩而過。

    崔寄夢以為他是忙碌,並未多想?。

    她請安時,謝老夫人滄桑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片刻,露出些遺憾來,悵然道:“好孩子,坐吧。”

    也許是她多心,總覺得外祖母今日對她的態度和?平時的親切大不同,眼神和?語氣裏皆充滿無力感。

    莫非,外祖母也對玉氏的話深信不疑,認為是爹爹給阿娘下的藥?

    崔寄夢按下難過坐到王氏身邊,落座時照舊朝王氏輕聲打招呼。

    王氏沒有看她,隻淡淡點了點頭。

    崔寄夢斂裙落座,若說祖母是因為阿娘難過,那二舅母又是為何,先?前以為她當掉鐲子時,都不是這樣冷淡的回應。

    餘光見王氏雙手顫抖,她詫異望去,發覺舅母麵容蒼白,忙關切道:“二舅母,您可是不舒服?”

    謝老夫人亦留意?到了,問王氏可是身子有恙,王氏牽唇笑了笑:“讓母親擔心了,兒媳是昨夜沒歇好。”

    老夫人心疼兒媳,忙勸她快回去休息,王氏也不強撐,行?過禮便退下了,全程都沒怎麽理會崔寄夢。

    崔寄夢極力勸說自己,二舅母應當隻是身子不舒坦,她多心了。

    可一?個人不喜歡自己時,周身會顯露出微妙的抗拒,她是能感覺到的。

    她陷入茫然,其實她多少?能猜到昨日大表兄繼續逼問玉氏,不單是因為不相信下藥之人是爹爹,更是為了她的處境。

    崔寄夢感激不盡,可她自己都沒底。

    昨夜半夜醒來時,她忽地想?起當年?的一?些事,幼時爹爹和?她說過:“我對你阿娘一?見傾心。”

    且在她印象裏,爹爹是武將,行?事喜歡直抵目的,從不把所謂禮教放眼裏。

    所以爹爹下藥,也並非毫無可能。

    她是阿娘的女兒,心疼阿娘遭遇,但她也是爹爹的女兒,感情上做不到真的去責備爹爹,隻能責備自己。

    崔寄夢頭垂得越發低。

    謝老夫人興致缺缺,顧不上留意?晚輩們,無力地揮了揮手:“我累了,大家都散了吧,各忙各的去。”

    眾人三三兩兩散去,崔寄夢綴在後方,恨不能把自己變成空氣。

    到了院門處,見到采月,她忽然感到一?陣難過,大概隻有采月和?摘星,才會無論發生何事都會站在她這一?邊。

    兔死狐悲,芝焚蕙歎。采月和?摘星本?就身不由己,若再知道她立場艱難,隻會比自己更不安。

    她把她們帶來京陵,就得護好她們,崔寄夢斂起難過,笑著朝采月走去:“采月姐姐,咱們回皎梨院吧。”

    主?仆二人剛走出幾?步,迎麵遇到了折返回來的謝泠嶼。

    崔寄夢不確定他是否也會對自己有成見,盡量裝作自然,和?他請安。

    表妹低著頭看不清神色,謝泠嶼隻瞧見她尖尖的下巴,有種伶俜的柔弱。

    他難免為自己方才刻意?的疏遠慚愧,聲音也軟和?了些:“表妹安好。”

    二人一?時無話可說,崔寄夢剛想?走,謝泠嶼忽而叫住了她:“昨日的事我都知道了,表妹莫要太難過。”

    一?句問候讓崔寄夢心裏一?暖,她抬頭對他釋然笑笑:“多謝二表兄,我還?好,不過方才二舅母麵色蒼白,可有大礙?”

    她提起王氏,謝泠嶼內心一?陣異樣。

    看晨時父母的異常表現,他隱約能猜到父親對姑母有著超越血親的感情。

    父親總說他最像他,難怪會不顧母親反對給他和?表妹定親,當初見他和?表妹並肩而立時又是那般欣慰開懷。

    他是在借下一?輩,彌補自己遺憾。

    謝泠嶼生出抵觸,神色也淡了下來:“母親無礙,表妹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崔寄夢望著那對她避之不及的背影,轉頭對上采月憂慮的目光,笑著解釋:“今日二舅母不大舒坦,二表兄在擔心。”

    采月恍然大悟:“原是這樣,我還?以為二公子是……”

    “你以為什麽?”崔寄夢調笑她,“是不是以為二表兄見異思遷啦?你家小姐可是仙女,二表兄舍不得的。”

    大言不慚的話,叫采月啞然失笑:“對,小姐是仙女,別說二少?爺,采月都想?下輩子投胎做男子,把小姐娶回家。”

    崔寄夢調笑她想?得美?,心裏想?的卻是,她哪是什麽仙女,不過芸芸眾生中的一?個,也會在權衡利弊之中被丟棄。

    主?仆二人繼續往前,崔寄夢隻想?盡快回皎梨院藏起來,便抄了近道。

    剛走出幾?步,遠遠走過來的一?道白色身影,崔寄夢定住了,趁他沒看到自己,拉著采月慌慌張張繞了遠路。

    采月任由她拉著走,無奈笑道:“小姐,我就說你昨日喝了酒對大公子那般冷淡,會後悔的吧。”

    “快走……”崔寄夢提著裙擺,好像身後有惡狼要隨時追上來。

    她的確為昨日喝酒而後悔,但她逃,是因為知道了大表兄和?她做一?樣的夢,並且他比自己知道得更早。

    這感覺……太羞恥了。

    他會如何看待她,會不會以為是她對他有非分?之想??或者認為她生性浮浪,表麵的規矩知禮都是裝出來的?

    她總不能一?直喝酒壯膽,像什麽話……為今之計,隻有躲著他。

    岔道口,謝泠舟雙手抱臂,興致盎然望著那背影遠去。

    酒醒了,倒知道怕他了。

    他笑了笑,旋即眼底幽寒。為何她不怕二弟?方才他們有說有笑,二弟離去時崔寄夢還?望著他的背影依依不舍。

    可和?他相處時卻隻想?逃。

    究竟是真心喜歡二弟,還?是因為有婚約牽製不得不喜歡?

    但有一?處不對勁,崔寄夢禮節周全,一?點細微恩情都要湧泉相報,他幫了她,以她的性子,定會恭恭敬敬地與他道謝,斷不可能因怕他就躲著他。

    會不會有別的原因?

    謝泠舟記起昨晚雲鷹說表姑娘去過大房,眉間微動,莫非她今日躲著他,是因為知道了些什麽?

    他想?到謝迎雪,轉身往大房的方向走,還?沒到妹妹先?過來了。

    見到他時,謝迎雪麵露內疚,猶豫了會才苦著臉走上前:“大哥哥,我昨日想?去找你負荊請罪來著。”

    謝泠舟目光一?凜:“請什麽罪?”

    謝迎雪沮喪道:“我答應過大哥哥,不能將打賭的事說出去,但昨日表姐說你都告訴她了,我便也說了,可說完我就後悔了,就像表姐說的,發起打賭之人是大哥哥,你可以說,迎雪說卻是違背了承諾。”

    這較真的勁兒倒是和?崔寄夢略像,謝泠舟語氣軟了下來,寬慰妹妹:“無妨,但此事隻能有我們三個人知道。”

    謝迎雪走後,謝泠舟回到佛堂,梳理這兩日崔寄夢的異常之處。

    難怪一?向聽?話的人,昨日卻不聽?他囑咐,要冒險獨自行?動,今日見到他時更是直接不顧禮節逃走。

    她在躲他。

    謝泠舟指節扣了扣桌案,沉思須臾,隨手拿起筆筒中的一?隻狼毫筆,初次夢到和?她在佛堂縱情交l歡時,次日他曾恍惚地檢查過這支筆可有凹陷。

    牙印不可能從夢裏出來,現在筆上。

    筆身依舊完好如初,但這不代表一?切就能了無痕跡地揭過。

    她躲著自己,卻和?二弟依舊如初,不過是因為不知道他們共夢,才想?要繼續跟沒事人一?樣,等?到婚期照常出嫁,安安分?分?地成為他的弟妻。

    但這絕無可能。

    謝泠舟用力握緊筆。

    *

    皎梨院裏。

    崔寄夢坐臥難安,這兩日發生的事實在太多,阿娘和?爹爹的事、二舅母和?二表兄對她突然疏遠的態度,以及她和?大表兄一?同做的那些背l德的夢。

    換做以前,每一?件事都足以將她擊潰,但這回她倒是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堅強,至少?麵上還?能平靜如初。

    對此崔寄夢寬慰自己,她越來越成熟了,祖母若知道了,定也會高興。

    隻是她終究年?輕,即便表麵上能故作坦然,心裏也還?是茫然。

    思前想?後,她決定去找師父問問,那是她現下唯一?能傾訴的人了,況且師父比她大了近十歲,知道的道理定然也多一?些。

    崔寄夢來到了城西,囑咐采月在馬車上等?著,獨自一?人進了琴館。

    掌櫃說師父就在琴室裏,她放心上了樓叩門,然而開門的,卻不是師父。

    望著那雙清冷的眼,崔寄夢愣住了,下意?識想?關上門,再趁機逃走。

    但門卻被牢牢擎住了。

    一?道被擎住的,還?有她放在門邊的手。

    “表妹為何見了我就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