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端倪
  第16章 端倪

    被大表兄這樣盯著,崔寄夢忽然感到舌頭發麻,唇瓣一陣銳痛。

    像昨夜夢裏一樣。

    起初隻是半夢半醒夢到落水時的事,可隨後她被拉入更深的夢境。

    謝泠舟細細鑒賞著那件珍玩,長指剝開白玉瓶上包裹著的綢布,露出瑩潤白玉,指腹一寸寸摸索盤問,無一遺漏。

    盤問過她之後,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懲罰似地在她嘴角咬出一個破口……

    崔寄夢垂下眼瞼,再抬眼時見謝泠舟目不染塵,內心更愧疚了。

    大表兄這樣光風霽月的君子,她竟然在背地裏頻頻夢見被他狎昵捉弄。

    實在對不住他。

    慚愧著、糾結著,謝泠舟已走到跟前,崔寄夢這才想起忘了行禮,禮數不能少。

    她剛要屈膝時,對麵先開了口。

    “表妹安好。”

    仍舊是那不帶多少溫情的聲線,但崔寄夢的動作卻滯住了,這可是大表兄第一次主動與她問候。

    他越對她以禮相待,她越內疚。

    愣了許久才想起來還禮,出於懼怕和不可言說的愧疚,這回她行禮時比見外祖母和舅舅們還要恭敬,姿態和語氣皆帶了一萬分的尊敬:“表兄萬福金安。”

    謝泠舟再一頷首:“不必拘禮。”

    這一個禮行完,二人之間一下就從隻差三歲的同輩,變得至少差了三輩。

    她太過誠摯真切,如晚輩對待長輩一般,謝泠舟心猜她定然很怕他。

    可她連他做的那些綺夢都還一無所知,就如此畏懼他,倘若知道他曾在夢中用檀木戒尺懲戒她、把她卷入錦被下、勾銜住唇舌,甚至咬破紅唇……

    她會不會嚇得花容失色?

    望著那懵懂無垢的眼眸,謝泠舟越發質疑自身心性,同樣是落水不慎觸碰到,且歸根究底崔寄夢才是吃虧的一方,但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依舊澄明。

    反倒是他,屢次在夢中越禮褻瀆。

    再一回想昨夜。

    起先夢到了在水下救她的情形,但夢很淺,意識尚且清醒,外頭傳來一聲夜鶯鳴啼,他被驚醒了,一片黑暗寂靜裏,竟覺莫名失落,遂再度閉上了眼。

    自五歲起,謝泠舟便發現了一個奧秘,上一個夢醒來後,在未完全醒透時繼續入睡,便有可能續到一個差不多的夢。

    幼時謝蘊嚴苛、不近人情;長公主隻顧著快意人生,壓根忘了自己是個母親。

    二人彼此厭棄,和離後更是恨不能把關於對方的一切剝離掉,謝泠舟這個兒子作為他們之間最重要的聯係,自然不受待見。

    於是尚在幼年的謝泠舟學會了借由夢境彌補缺憾,到後來,他甚至還能在夢中分出一部分意識去控製夢境走向。

    十歲後,意識到以夢境彌補缺憾非但無濟於事,反會加大對現實的怨懟和不滿,正好彼時他學會了借聖賢書和佛經克製情愫,便漸漸摒棄了這一習慣。

    除去昨夜那次例外……

    謝泠舟斬斷了思緒,不該因為邪念驅使就在夢中盤問她,更不該回想。

    更何況夢的最後,她嚴詞拒絕了他。

    正是那句話讓他驚醒。

    到了正廳請完安,謝老夫人瞧見長孫眼底一片淺青,些微納悶:“是西院風水不好麽?怎的一個二個都蔫兒了,方才夢丫頭也是一副沒睡好、魂不守舍的樣子。”

    謝泠舟眼中波瀾微動,方才崔寄夢見他遠遠走來時,分明是想低頭躲開的。

    倒顯得好似她知道那些夢。

    念頭剛出,他果決掐斷了,分明是自己心誌不堅,表妹單純得像個孩子,他不該這般冒犯地揣測。

    “祖母在說誰魂不守舍啊!”謝泠嶼清朗聲音傳入廳中,少年風風火火地從外頭走入,意氣風發,眸光澄亮。

    謝老夫人看著他滿麵春風的模樣,露出一個了然的笑,“說的就是你啊!來的路上撞見夢丫頭了?”

    往常沒臉沒皮的少年麵露赧然,撓了撓後腦勺,“祖母怎知?”

    “哼,你臉上都寫著呢!”

    廳內幾人跟著笑了,都瞧見了謝泠嶼嘴上破口,年輕人難免血氣方剛些,隻要不越禮,他們都默契地假裝不知。

    謝老夫人正為孫兒高興,但笑到一半,臉耷拉了下來,看著長孫,用拐杖敲了敲地麵,“你弟弟比你小三歲,婚事都有著落了!你倒好,淨日忙著公務,下了朝就往佛堂跑,信不信祖母回頭把那佛堂拆了!”

    眾人眼觀鼻鼻觀心,開始裝聾作啞。

    謝泠舟恭謹道:“讓祖母憂心是孫兒之過,但佛堂乃祖父心血,祖母三思。”

    “你這孩子!真是跟一塊冰一樣,又冷又滑頭!”謝老夫人忍不住埋怨,“都怪你祖父和爹爹,尤其是你爹!說什麽長子長孫就該克製禁欲,要我說,管它什麽長子長孫,最緊要的還是開枝散葉,瞧瞧那王家,一大串孩子,糖葫蘆似的,看著都熱鬧……”

    謝泠嶼見祖母如此心急,謝泠舟卻軟硬不吃,想起關於三殿下的傳言,兄長常和三殿下一起探討音律,莫非是被影響了?

    謝老夫人和他想一塊去了,眾人散去後,老夫人叫住謝泠嶼,放低了聲音:“你兄長都及冠了,也沒見他和哪家姑娘走得近,莫不是學壞了?”

    “不會的!”謝泠嶼謹記昨晚對兄長立下的承諾,安撫祖母,“興許兄長隻是還未遇到喜歡的女子。”

    但老夫人依舊放心不下,暗想著得伺機探探,若陷得不深,興許還能挽救。

    眾人各有各的憂慮和盤算。

    崔寄夢從前院回來後,心情更亂了。

    方才和大表兄各分東西後,她剛鬆了一口氣,卻迎麵碰上了二表兄。

    在見到他時,昨夜的夢就變得分外諷刺,那個夢也發生在假山石林,是她和二表兄相擁卻被大表兄撞見的地方。

    可在夢裏,謝泠舟狎弄著,還一句一句地問她,“這裏二弟可碰過?”

    這個夢亦是奇怪,她的神思都附在大表兄身上,全部觸感匯在他指端。

    霧蒙蒙的眼眸更是定定望著他,秀眉蹙起,盈盈淚眼中帶著乞求。

    他對那白玉瓶有著強烈的占有欲,細細查過瓶身每一寸後,甚至不顧身份,起了僭越的心思,要往下深入探查。

    崔寄夢不願繼續配合,以手背為盾擋住長指的去路,氣息不穩但很堅定。

    “這是留給二表兄的,您不能碰。”

    這個念頭一出,夢被掐斷了。

    此刻崔寄夢充滿負罪感,她隻能寬慰自己,夢的最後她尚存理智,謹記自己和二表兄的關係,說明她還不算步入歧途。

    崔寄夢剛壓下內心萬千思緒,謝迎鳶來了,與之同行的還有趙昭兒。

    三人相約一起去城中胭脂鋪子買胭脂,但經過湖邊時出了些岔子,謝迎鳶的發簪不慎掉入湖中了,那發簪是她外祖母所贈。

    已故親人相贈之物落水,謝迎鳶急得快哭了,“早知道就不臭美了!”

    好在夏日天熱便於下水打撈,她們喚來仆從,很快就將簪子撈了上來,與之一同撈上的,還有一串檀香佛珠。

    趙昭兒不由得輕呼出聲,“這不是大表兄先前戴的那一串麽?”

    謝迎鳶訝道:“兄長手上戴的不一直都是那串麽,表妹怎知他換過?”

    趙昭兒被問住了,搪塞道:“可府裏平時隻有大表兄會戴佛珠。”

    “也是。”謝迎鳶接過佛珠仔細查看:“串繩還未被泡壞,想來是近期掉的。”

    趙昭兒亦細細端凝著佛珠,抬起眼若有所思地看了崔寄夢一眼。

    而崔寄夢此時正走神,並未察覺。

    這處是她落水的地方,也是打撈到大表兄佛珠的地方,怎會這般巧?

    聯想起先前種種端倪,橫在她胸前的白色衣袖、獨特的檀香氣息、以及每次見到大表兄她都會無端想起落水的事……

    崔寄夢不由得生出猜疑,或許不是她的錯覺,而是——

    救她的人根本就是大表兄?

    正好謝迎鳶又在調侃:“兄長那般細心穩重的人,竟也會掉東西!如此,我掉簪子也不算很粗心。”

    表姐說的對,崔寄夢疑慮更深。

    手串是戴在腕上的,不像簪子容易掉落,除非是用力掙紮。

    她竭力回想著落水時的事,越來越多的端倪同這佛珠一道,浮出水麵。

    趙昭兒不以為意道:“這小道狹窄近水,稍有不慎掉落物件也不奇怪,先前阿娘遊湖時還把手鐲給掉水中了呢。”

    “這倒也是。”謝迎鳶點點頭,催了催她倆,“都怪我方才鬧得太歡耽擱了,這會時辰不早,咱們快走吧!”

    崔寄夢忙跟上,餘光看了一眼尚還渾濁的水麵,此處路窄且陡,離水邊近,的確容易掉東西,再說,就算其他人為了她的名節故意說是二表兄,可采月不會騙她。

    是她多心了。

    這一日幾人盡興而歸。

    回來路過杏林時,崔寄夢心不在焉,連對麵來人了都未發覺,好在采月反應迅速,在她即將撞上對方時拉住了她。

    “抱歉。”崔寄夢神情恍惚,頭還未抬起,就先忙著致歉。

    “無礙,小心些。”

    熟悉的檀香先一步侵入腦海,而後才聽到那個清冷平靜的聲音。

    崔寄夢回過神來,下意識低眸看向大表兄的手腕,上麵果真有一串佛珠,同今日打撈起來的一樣。

    謝泠舟順著她的視線,想起的卻是夢裏她的佛珠,而非他手上的。

    心間煩躁,卻又伴隨著一陣柔軟,他聲音低啞了些:“怎麽了?”

    “沒,沒什麽。”崔寄夢不敢直視大表兄眼睛,望向他胸前,看到那用金線繡著繁複紋樣的領襟,熟悉感更強烈了。

    她訥訥道:“今日表姐發簪落入水中,差人打撈時順手將表兄的手串撈了起來,已經使人送您院裏了。”

    “原是如此。”謝泠舟語氣散淡,似乎對那串佛珠不甚在意。

    可崔寄夢心中疑慮未解,一整日都靜不下心,此刻見到大表兄實在按捺不住,假裝無意試探著道:“就在小徑邊上,可巧,也是我當初落水的地方。”

    謝泠舟羽睫一顫,深深凝了她一眼,須臾,語氣平靜不見任何異常。

    “嗯,那處路滑。”

    崔寄夢心頭疑慮被他打消了,也是,大表兄一看便是不喜與旁人走得太近的那類人,二表兄也說過,他愛潔成癖,物件若被別人用過,事後都會嫌棄。

    這樣的人,若和她那樣親昵相觸過,定會十分在意,不管是出於厭惡還是別的情緒,多少會有些異樣的反應。

    可謝泠舟表現得很淡然。

    崔寄夢壓下思緒要告辭,抬頭時,卻不經意窺見,謝泠舟喉結重重滾動了下。

    她迅速錯開眼,卻撞上了他深思的目光,是她的錯覺麽?

    大表兄凝眸若有所思看著她。

    似乎在期待著什麽。

    崔寄夢記起夢中他眼神幽冷,指端卻燙得嚇人,倏然紅了臉,好在現下是黃昏,霞光灑在身上,應當能遮蓋住。

    她深深埋下臉,福了福身,“叨擾表兄,我先回去了。”

    “好。”謝泠舟聲音有些低,這回換他下意識地側開身子,給崔寄夢讓路。

    從他身側經過時,崔寄夢聽得頭頂大表兄低聲囑咐,“路上小心。”

    溫和的語氣讓他安撫她的那個夢闖入現實,一時感動混著羞愧。

    她恭敬欠身,“多謝表兄。”

    主仆二人遠去後,謝泠舟望著那道纖瘦身影,抬手將腕上佛珠卸下,拇指和食指摩挲揉捏著其中一顆,眼底波瀾漸起又迅速被壓退,他重新戴好佛珠。

    而後蟄身回到佛堂,正欲抄寫經文以凝神靜心,雲鷹從外頭慌慌張張走進來了,眼中有驚詫,亦有些欣喜。

    謝泠舟執筆蘸了墨汁寫下一行經文,才問他:“今日可查到什麽有用的?”

    雲鷹瞥見桌上佛經,手不由發抖,“公子,方才我聽到,表姑娘在嚴厲逼問她的丫鬟,凶得很!”

    謝泠舟聯想到一隻張牙舞爪的白色小奶貓,嘴角極其克製地抿了抿,語調也略微上揚:“很凶?她怎麽凶的。”

    雲鷹用說書般的調子道來:“話說表姑娘嚴厲逼問那丫鬟,那丫鬟起先再三否認,最終經不住嚴刑拷打,嘿,招了!”

    謝泠舟無端感到不妙,眼皮一剪盯緊雲鷹:“都招了什麽?”

    “自然是落水那日的事!”

    雲鷹話音方落,便見到那謄抄經文的素箋上拖了長長一道墨痕。

    力透紙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