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鬆手
  第17章 鬆手

    素箋上字跡端雅,但因那重重的一筆,先前所有克製周正都付諸東流。

    謝泠舟深吸一口氣,看向那淩亂的一筆,末端很細,還能看出筆端纖細毛發的形狀,絲絲墨跡,藕斷絲連。

    他抽出那張寫壞的紙,發覺底下紙張也滲了墨汁,無奈歎一口氣,謝泠舟再度同雲鷹確認:“表姑娘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雲鷹猜不準公子是何態度,看著像苦惱、煩躁,又有點無奈,同時還有些……希冀?

    謝泠舟輕輕籲氣,無奈擱下筆:“她是如何盤問,那侍婢又是如何措辭的?”

    “一字不漏,仔細道來。”

    雲鷹添油加醋的本事有了用武之地,他繪聲繪色地模仿崔寄夢主仆。

    先凝眉佇立,姿態嫻雅,當是崔寄夢,“采月姐姐,我問你一事,不得瞞我。”

    再雙手交疊放置腹部,彎下身,這回是那侍婢:“小姐請說。”

    謝泠舟靜靜看著他來回翻騰,時而佯怒,時而惶恐,眉頭鎖得愈發緊。

    聽雲鷹的複述,她什麽都知道了。

    “表公子救起小姐的時候,您衣衫盡濕,那層衣裙宛若無物,勾勒得您身段玲瓏起伏,曲線畢露,而表公子的外衫亦是不翼而飛,真可謂是活色生香!”

    “好在表公子是正人君子,雖說懷裏緊緊抱著您,您柔弱無骨的身子也依偎在表公子懷中,但他依舊坐懷不亂,為了您的名節,還拾金不昧,說是二公子所救並勒令在場仆婦不得聲張。”

    ……

    謝泠舟下顎繃得愈發冷厲,敲了敲桌案:“這其中,哪些是你添油加醋的?”

    雲鷹弓著背,“活色生香。”

    “還有麽?”

    雲鷹頭更低了:“坐懷不亂。”

    “繼續。”

    “拾金不昧。”

    “繼續。”

    雲鷹語塞,當年二公子在公子抄寫佛經時念風月本子,他在一側耳濡目染,學了很多旖旎的虎狼之詞,方才用了不少,但他想不起來了,“沒了,真沒了。”

    如此說來,也沒差別,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她都知道了,事無巨細。

    謝泠舟垂睫,將被墨染的紙慢慢揉成一團,“知道了,你下去吧。”

    雲鷹以為會有賞賜,出去時故意磨磨蹭蹭,總算如願被叫回,興衝衝跑回謝泠舟跟前,“公子有何吩咐。”

    “有東西要給你。”

    少年一雙眼頃刻間被點亮了,“哪裏,這些都是屬下應該的……”

    話未說完,麵前伸來那隻修長白淨的手,拿著一本佛經:“十遍。”

    *

    回皎梨院的路上。

    采月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崔寄夢。

    起初得知真相的那刻她唰一下紅了臉,但很快鎮定下來:“既如此,我就裝作不知道,免得辜負大表兄良苦用心。”

    采月悄悄鬆了口氣,慶幸小姐當時暈著,看不到自己那般糜麗模樣,她交待時也一筆帶過,隻說大公子顧及她名節,已囑咐知情者封口,否則若如實說來,隻怕日後小姐見著大公子都要繞道了。

    然而在采月看不到的地方,崔寄夢一顆心撲通撲通,幾乎要從口中跳出。

    竟真的是大表兄……

    一想到在水下抓著她的人是他,當時她衣襟大亂,他應該什麽都看到了……

    一想到大表兄那古井無波的眼神,她便感到如同不著寸縷地跪在寺廟裏,受神佛注視,每一寸肌膚都倍感羞恥。

    崔寄夢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這一日她身心俱疲,晚間沐浴時,在浴池裏多泡了會。

    池中灑了花瓣,香氣沁膚,溫熱的水細細嗬護著她全身,每一寸都很舒坦,後來竟靠著池邊睡著了。

    采月在外候著,小姐說身子疲想多泡會,她不放心,不時探頭瞧上一眼。

    淨室裏水氣氤氳,勝似仙境,浴池中花瓣飄浮,崔寄夢慵懶靠在池壁,一頭烏發如瀑,用簪子鬆鬆挽成一個發髻,露出纖長脖頸,雪頸上粘著幾縷濕發。

    采月忍不住感慨,小姐像水中一隻清荷,有種青澀而不自知的嫵媚。

    她收回目光,打算再讓她泡會,剛轉過身聽見淨室裏傳來一聲輕吟,明知裏頭沒有旁人,采月還是忍不住紅了臉。

    出於擔心,她悄悄過去查看。

    原是崔寄夢泡得舒坦,靠在池邊睡著了,雪白肌膚被溫水泡得沁紅,帶著水珠,仿佛初夏時白裏透紅的荷瓣。

    她伸手探了探水溫,不留神看到一道被水麵勾勒出的飽滿弧線,匆忙收回目光:“小姐,泡久了著涼,該起了。”

    但崔寄夢睡得正香,好像還夢見了什麽,雙目緊閉,秀眉無助緊蹙著,殷紅的唇也微微張合,不知在說什麽。

    興許是又做夢了,最近主子夜裏夢多,經常在夢中驚醒,汗濕鬢發。

    采月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崔寄夢肩頭,少女長睫不住輕顫,嬌聲央求道:“鬆手,您別!別抓著我……”

    繼而猛地睜開眼,驚叫著醒來。

    崔寄夢懵然看了看周遭,原是在浴池,不是在湖裏,身後沒有大表兄,前方岸上,更沒有二表兄。

    采月當她是為近期身上的變化害臊,笑著取來擦身布巾,“小姐又做夢啦?”

    雖知采月不會知道她夢見了什麽,但崔寄夢還是心虛地遮掩:“我夢見我掉水裏了,被水鬼抓著不放。”

    她沒說謊,是在水裏,也的確被抓著不放,隻是抓著她的並非水鬼。

    崔寄夢捂著身前從浴池中走出,玉足跨出水麵時,足尖揚起一股水花,腳趾都透著渾然天成的嬌媚。

    采月記憶裏的小姐還停留在十二三歲時,喜歡在沐浴時瞥口氣,半張臉沒入水麵用鼻子吹泡泡,眨眼已是大姑娘了,她忍不住感慨:“咱們小姐可真是長大了呢。”

    崔寄夢飛速低眸掠了一眼,難怪她近日總是覺得衣裳又小了,圈起手臂遮掩。

    自打知道是大表兄救了她,她便為緣何夢見他找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釋。

    隻是得知真相後,她非但沒有更輕鬆,心理負擔反而更重。

    尤其是方才,夢中她落了水,大表兄自身後穩住她,湖麵上飄浮著藕荷色衣裙,還有魚戲清荷的綢布。

    她發覺他不留神手放錯了,正出聲提醒,可他手上力度更大了,就在此時,前麵的岸邊出現一雙墨色短靴。

    崔寄夢抬頭一看,二表兄正立在岸邊,冷冷看著他們,前所未有的惶恐,挾著莫大羞愧席卷了她。

    她嚇得驚呼一聲,醒了。

    於此同時,在沉水院。

    謝泠舟書房裏,角落裏的紅木座錯金銀螭紋夔身爐中有細微白煙杳杳升起,叫人安心的淺淺香氣蔓延開來。

    謝泠舟原本在批閱公文,但始終靜不下心,索性以手支額閉目養神,竟睡過去了。

    神思遊蕩,又回到了湖中,仍是救人那日的情形,隻不過湖水是溫熱的,水麵有花瓣飄浮,倒像是在浴池中,他從後托住那個往下沉的人,不留神失禮了。

    她哀求著,說"別抓我",而後二弟出現在岸邊,他醒了過來,環顧周遭,才想起自己在書房裏。

    這一休憩非但沒下靜心,反倒更為煩躁,謝泠舟無奈籲一口氣。

    她知道了又有何用,後來雲鷹說了崔寄夢同她的侍婢說,不願辜負他良苦關心,打算繼續裝作不知道。

    看來隻有他在為此事困擾,崔寄夢心思純澈,不會想那些有的沒的。

    隻是他不明白,朝堂浸淫幾年,他早已拋卻了那些庸人自擾的負罪感。

    為何夢裏見到二弟會內疚?

    謝泠舟心知肚明,他因夢困擾,並非是對二弟有愧,而是他和崔寄夢身份上存在禁忌,且她是個單純的孩子。

    他不舍得冒犯。

    然而舍不得,不代表甘心。

    深夜,萬籟俱靜,月移西窗,月色將窗外的花枝打落窗紙,留下影影綽綽的幽影,香閨內傳出一聲歎息。

    崔寄夢躺在榻上,回想著在浴池中做的夢,臉再度熱了起來。

    直到眼皮子再也撐不住,她才入睡,昏昏沉沉間,有一股強烈的不甘縈繞胸中,她又回到在湖中的夢。

    這回湖水冰涼,水麵並沒有漂浮的杏色裙衫和白袍,衣衫完好。

    她靠在湖邊石頭上,背後頂著冷硬的石麵,身前一片柔軟,睜眼一瞧,她竟抱著個女子,崔寄夢還未來得及驚訝,女子回頭,那張臉無比熟悉。

    這是她自己!

    更大的困意襲來,她無暇去思考這些,意識好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繩牽著走,她的神識稍微飄高了一些,這才發覺原是大表兄抱著自己,彈琴的手在被杏色料子遮住。

    崔寄夢有些不悅,但依然怯生生,不敢直視他,囁嚅著:“別查了……我以後不讓二表兄碰了,成麽?”

    因這句話,夢中不合常理的不甘霎時稍稍得到緩解,他在她側臉落下一個賞賜般的吻,“真乖。”

    風拂柳葉,發出沙沙聲響,偶有幾隻麻雀停在枝頭,崔寄夢隻覺那些鳥兒似乎成了精,在樹上交頭接耳,諷刺著他們的荒誕,崔寄夢羞得低下頭。

    於青天白日之下,沒有紗帳或者假山石的包圍,周遭空落落的。

    心虛羞愧的感覺被無限放大。

    遠處岸邊的柳樹後,忽然出現一個寶藍色身影,正朝這處走來。

    崔寄夢心一驚,猛地掙紮,像那日落水時一樣,被身後人穩穩製住了。

    “不成,二表兄來了……”

    “有何不妥?救你的人,是我。”謝泠舟收緊手心,在她耳際命令般陳述。

    崔寄夢聲音抖得像一條細線,隨時要斷掉,“可我,我是他未婚……”

    未婚妻子還未說出口,謝泠舟指腹按住柔唇,冷聲命令。

    “讓他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