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萬般皆是命
  第十三章 萬般皆是命

    從上海回來的路上,陳老師發消息來喊餘微微去家裏吃飯。

    車停在陳老師家樓下的時候差不多也要六點了,餘微微剛打開車門準備下車,手機嗡嗡嗡地震個不停。

    餘微微接起來,“學姐,我還想晚上給你去電話呢,今天真是給你添麻煩了。”

    “不麻煩,我給你來電話呢,是想告訴你,今天我說的話不光是配合你演戲,你要盡快來做個全麵檢查。”

    學姐的語氣過於鄭重其事,餘微微聽得有些忐忑不安,她重新回到車上,關了門,強迫自己先鎮定下來。

    “學姐,你能……先給我透露一下嗎?我怎……怎麽了?是……腫瘤?”

    “那倒不是,你的幾個異常指標指向的是早發性卵巢功能不全,但我現在也不好說,你得先來檢查,查完了才能有定論。”

    餘微微顧名思義,覺得這病不是個善茬,她嘴角不自然地一動,似是想笑,卻比哭還慘淡,“那假如確診的話,是……很難根治的毛病?會有什麽症狀?”

    學姐那頭沉默了片刻,半晌才道:“患者生育力會下降,自然流產和胎兒染色體異常的風險會增加。目前……我們還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

    餘微微頓時感覺周遭都寂靜了,學姐電話裏的聲音變成了一長串的蜂鳴,自己仿佛身處真空之中,不能聽,也不能語。

    “微微?餘微微?你聽得見嗎?”

    學姐喊了好幾聲,才終於將餘微微從巨大的情緒洪流中抽離,她想應答,卻隻覺得喉嚨幹澀,難以言語。

    學姐寬慰道:“我現在還不能確定你到底是不是 POI,即使你是,那你也還沒有過優生優育期,等結果出來了,還是可以再做一個評估的,你不用壓力太大,好嗎?”

    餘微微機械地回應:“好。”

    掛了電話後,餘微微立刻搜索關於 POI 的資料,越查心越沉到穀底,一個人在車內的黑暗中靜默了良久,直到陳老師打電話來,她才終於對著後視鏡略整理了妝容,上樓去吃飯。

    餘微微進門時才發現月兒也在,小小人兒一看見餘微微,便張開小手撲過去,“嬸嬸你終於來啦。”

    餘微微騰出手來把小人兒接住,抱在懷裏,捏了捏月兒圓圓的小臉,“你一直在等嬸嬸呀?”

    “嗯!月兒早上就來啦,嬸嬸你上班累了嗎?”

    這軟萌的聲音聽來真是溫暖人心,餘微微被小人兒摟著脖子,她甚至能聞到小人兒身上的奶香味。

    “月兒真貼心呀,有月兒關心嬸嬸,嬸嬸一點也不累呀。”

    陳老師過來把月兒抱過去,招呼餘微微去洗手吃飯。

    “你小姨啊這兩天重感冒,白天月兒爸爸去上班時把她送到我這裏來,下班再來接她,讓小姨在家休息休息。”

    餘微微一邊洗手,一邊聽陳老師說話。

    “那小姨情況有好轉嗎?”

    “她吃了藥,休息了兩天,下午給我打視頻說身上舒坦多了。”

    餘微微若無其事地跟陳老師聊著,假裝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那就好,這天早晚溫差大,一不小心就著涼了。”

    月兒見餘微微洗好手了,牽著她去餐桌邊坐,“月兒要坐在嬸嬸旁邊。”

    “哎喲,嬸嬸一來,姨奶奶也不香了,對不?”陳老師寵愛地點了點月兒的小鼻子,祖孫兩個還默契地蹭了蹭對方的額頭。

    “月兒覺得姨奶奶也很香,跟嬸嬸一樣香。”

    陳老師這下更是樂得合不攏嘴,直誇月兒是個小人精,摟在懷裏心肝寶貝一樣拍著。

    餘微微目睹著祖孫二人的歡笑聲,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來的卻是揮之不去的 POI 幾個字,當真是如刺在心頭,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陳老師去廚房把雞湯端了出來,鍋蓋一打開,香味瞬間撲鼻而來。

    “這是我清早去菜場門口跟小販買的走地雞,得提前十來天去跟他預約才能拿得到,吃一次少一次,為了物盡其用,我還放了兩把野蕈。”陳老師一邊說,一邊給餘微微盛了一碗湯,“你快嚐嚐,保準鮮得你眉毛掉下來。”

    “哎。”

    餘微微嚐了一勺,讚不絕口:“湯很濃鬱,既有肉香又有野蕈的鮮香,還有紅棗的清甜,真好喝。”

    陳老師高興得仿佛喝湯的是她自己一樣,“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歡!”一邊說著一邊又往餘微微碗裏加雞腿,野蕈。

    餘微微要把雞腿給月兒,被陳老師攔下了,“月兒也有,你自己吃。”說完又對月兒說:“寶貝,咱們晚上吃飯可要比中午更快哦,嬸嬸跟你比賽,姨奶奶看看,你倆誰先把雞腿啃的幹幹淨淨,好不好?”

    “好,月兒要當第一。”

    小人兒可來勁了,大口吃著肉,大勺喝著湯,陳老師在一旁坐著,悄悄跟餘微微說:“午飯吃的可慢了,這會兒啊,有孩子跟她比賽,你看她吃的,多快。”

    餘微微湯勺拿在手上,有些訝異,“您也把我當孩子啊?”

    陳老師給了個“那可不就是嘛”的表情,“怎麽?跟我比,你不是孩子啊?你不是我家的?”

    餘微微的眼裏有閃亮亮的光,她借著喝湯的動作低下頭去,不讓那光芒模糊了雙眼,“是。”

    “這就對了嘛”,陳老師滿意地笑了,又往餘微微碗裏加了雞塊跟野蕈:“湯裏嘌呤多,再鮮也別多喝,雞肉跟野蕈多吃點。”

    “哎。”

    晚上沈卿辰的電話如約而來。

    餘微微看著桌上的手機心亂如麻,她帶著一顆愧疚的心在陳老師那裏吃完了一頓飯,陳老師對她越好,她的愧疚感越強烈,明知這是自己無法控製的事,仍然覺得無顏以對,覺得自己不配。

    此刻對沈卿辰也是一樣。

    餘微微掛斷了電話,回了信息過去。

    “以安心情不好,我在陪她,我們明天再聊。”

    沈卿辰看到信息直接將手機朝後一扔,丟在了床上,是的,隻能丟在床上,畢竟鬧過別扭還是要回信息的。

    “老婆……”

    餘微微沒有回。

    “我心情也不好,我也要人陪。”

    餘微微還是沒有回。

    “一定是我不夠帥,要不然你怎麽會這麽重友輕色?”

    ……

    餘微微被這一條又一條的消息擾亂心神,連冥想都難以繼續,索性披了毛毯,坐在陽台上看著頭頂那輪皎潔的月亮出神。

    學姐段不是信口雌黃的人,沒有把握的事情她不會宣之於口,跟她明說,基本代表事情不會再有轉圜的餘地,她提前告知,無非是想給她打一針預防針,不讓打擊來得過於突然。

    若是在以前,她看待這件事情會更加淡然,她未曾感受過血緣羈絆的美好,因而對親緣也沒有執念。

    但現在境況不同,陳老師看著月兒時眼神裏流露出來的憐愛之色讓她心生愧意,想她心中大概對孫輩也早有期待,隻因她是一位有邊界感的長輩,所以才從不幹預她跟沈卿辰的事。

    可如今,她的期待怕是要永遠落空了,隻因為是她,因為沈卿辰選擇了她。

    這是一份多大的虧欠?她窮盡一生也永遠無法償還。

    何以安打電話過來時,為了餘微微的電話竟然沒有占線而大為吃驚。

    “天哪,什麽情況?你今天竟然沒有跟沈卿辰你儂我儂地煲電話粥?”

    餘微微啼笑皆非,“你偷聽啦?還你儂我儂!”

    “嗬嗬”,何以安給了兩聲假笑,“就沈卿辰看著你時那副不值錢的樣子,我也能猜出來。”

    “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睡?不是說自己睡不滿十個小時會生氣嗎?”

    “你不是要去逛園林嗎?我得做做功課呀!否則一問三不知的,那不是打自己臉嗎?咱們周六去?逛拙政園,蘇州博物館然後再去山塘喝茶聽曲怎樣?”

    “聽著還不錯,就是隻怕你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你給逛園子留了多少時間,又給逛吃留了多少時間呀?”

    “嘖嘖嘖,小人之心了不是?眼睛跟嘴巴都屬於五官,自然得一視同仁的,逛園子加博物館一共三小時,逛吃也三小時,公平不?”

    “三小時你也不怕吃撐。”

    “還得聽曲兒呢,評彈,好久沒聽了,反正你們家沈卿辰最近又不回來,你且逍遙呢。”

    “行,你是向導,聽你的。”

    周六,為了趕在旅遊團進園子之前先睹為快,餘微微大清早就買了何以安欽點的豆漿和麻薯油條去敲她家的門。

    門鈴按了兩次,裏麵還是沒有動靜,餘微微便自己輸了密碼開了門。

    何以安還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餘微微直接上絕招,寒冰掌探在她的腦門上,那叫一個透心涼心飛揚,何以安瞬間從美夢中驚醒,怨氣衝天地看著近在眼前的餘微微。

    “大姐,我還沒睡夠呢。”說完又要躺下去。

    餘微微一招製敵,“麻薯油條我吃光了哈。”

    何以安鯉魚打挺似的從床上坐起來,“給我三分鍾,馬上來吃早飯。”

    餘微微滿意地去廚房拿餐具來擺盤。

    兩人到拙政園時日頭尚早,園內隻有三三兩兩少許遊客。何以安挽著餘微微的胳膊,兩人信步漫遊,時不時地給餘微微講解一下園林的山水布局,亭閣配置,花木栽植和園路山徑等。

    “園林之美,講究師法自然,因地製宜,以中國畫論“密不透風,疏可走馬”的參差規律,造就寫意山水園,達到“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境界。”

    餘微微聞之不禁對她刮目相看,“精辟呀,何設計師。”

    何以安長發一撩,風情萬種,“那是,我背了一晚上呢。”

    說完兩人都笑得樂不可支,相攜著繼續往那曲徑通幽處走去。

    走累了,兩人便坐在亭子裏的石凳子上聊天。

    “微微,你知道嗎?我去學園林設計的時候腦子裏想象的就是畢業了能做這樣的園林設計。”何以安說完豪氣地張開雙臂,指點江山一般,“亭台,幽徑,竹林,石舫,瀑布,池塘,應有盡有,這才是我理想中的園林。但是夢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呀!往往我們設計的圖紙,最後都會被改得麵目全非,感覺像個無數人的想法拚湊成的不倫不類的大雜燴。”

    餘微微看著何以安,她言語中的遺憾她懂,那種現實追不上理想的無力感她也懂。

    “可是你的設計圖畫的很好啊!你設計的知否小院我很喜歡,假如我有一塊地,我一定請你去監工,幫我造一個小院,把你的圖紙落實到現實中來。”

    “好啊,那我就等著,希望你早日發達,買塊地,讓我施展抱負。”

    餘微微淺笑盈盈,托腮問道:“你要是真能蓋一個理想中的小院,你要在裏麵幹嘛?種菜?養狗?種花?”

    “養老啊!”何以安一拍大腿,勾著餘微微的脖子,“你想啊,這麽美的小院,當然得跟自己的閨蜜住啊!一起養狗,種花,種菜,一起從滿頭青絲走到滿頭白發,想想都美。”

    “你講的我都想躺平了。”

    “你不能躺平,你還要給我買地呢。”

    餘微微苦笑了出來,“我怕你等到滿頭白發也沒等到我發達。”

    “那就我來買,我來蓋,我來監工,你隻管跟我一起養老就行。”

    “我看也行。”

    兩人就這麽美美地沉浸在構造出來的夢裏,在清晨的日光中笑得陽光燦爛。

    “以安,如果以後我們分開的很遠,你記得也要這麽快樂地生活。”餘微微忽然說。

    何以安一愣,旋即領悟似的問道:“怎麽?你要隨沈卿辰去北京?”

    餘微微搖搖頭,“沒有……我就是想著世事無常,聚散不由人,假如有一天我真的想要奮發拚搏,為了給你買地去努力搬磚呢?”

    “餘微微,你不對勁。”

    “哪兒不對勁了?你不是讓我給你買地嘛?”餘微微笑著把頭往後靠,躲開何以安不斷逼近的臉。

    “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餘微微把何以安的胳膊拽下來,“沒有,真沒有,我就是覺得你編織的養老夢太美,我都想為之不懈努力了。”

    何以安撇了撇嘴,“你要真有事兒,不許瞞我,知道沒有?”

    餘微微不自然地笑,笑得眼底都漸漸籠上了水汽,“知道了。”

    兩人去第二站蘇州博物館的時候,已是晌午,因遊客接踵而至,她倆在人群中擠了一會兒,也沒了繼續觀賞的興致,便直奔山塘街的茶館裏喝茶去了。

    餘微微的手機放在桌上,震動起來的時候何以安一眼就瞄到了來電顯示,腦門兒直接擠到了一起,不屑跟嫌棄寫滿了一臉。

    “別接。”她用口型告訴餘微微。

    餘微微拍了拍她的手,指了指外麵,示意自己出去接。

    何以安哪裏放心得了?放下茶杯跟了出去。

    “微微呀,舅舅也是沒辦法了,我本來也不想找你的,我給你媽打電話了,她說她最近店鋪周轉緊張,沒錢借給我們,醫院裏也沒門路,把我電話給掛了。你可不能沒良心啊!你從繈褓中就在舅舅家裏養大的,你舅媽雖然脾氣不好,到底也給你吃喝了,你得知恩圖報啊!”

    “但我也沒有門路啊。”

    “沒門路也行,蘇州好歹大城市,普通醫生也比咱們這裏強,檢查的儀器也好,你舅媽就想去大城市重新查一查,就算是要做手術,也要在大城市做。”

    “那你們需要我做什麽呢?出錢?出力?”

    何以安在一旁急得跳腳,不停地拉餘微微的衣袖,讓她萬萬不可有求必應。

    可能是抱著粥飯之恩一朝報盡,從此便再無相欠的決心吧,這次餘微微沒有聽何以安的。

    “我帶你舅媽去蘇州看病,沒地方住,你看怎麽辦?酒店那麽貴,我們也住不起啊!再說這吃飯住宿看病都要錢,我們農村人也沒多少積蓄,比不上你們城裏人富裕。”

    “你們想住我家?”

    “那是最好不過的了,住在家裏總比住外麵方便,你說對吧?”

    何以安白眼已經翻上了天,心裏念著阿彌陀佛都控製不住自己要罵髒話的衝動,故意挨餘微微的手機很近,罵道:“真是人善被人欺,訛不了微微媽就來訛微微,大街上的榕樹樹皮都沒你們的臉皮厚。”

    餘微微舅舅充耳不聞,隻說:“哦,對了,你外婆也要同去的,給我們做做飯,我要陪你舅媽到醫院奔走,你也要上班,總不好再麻煩你照顧我們的。”

    餘微微的嘴角揚起一抹嘲諷的笑,隻一瞬,又隱沒了去,“舅舅,你既然知道拿住外婆就可以挾製我,想必是明白我如今即使妥協,也是為了報答外婆的恩情。但你生為人子,縱容妻子對父母欺壓淩辱,也要做好接受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的準備。我管你們吃住,其他的事情我一應不管,我長這麽大,承的是外婆的情,不是你們的。”

    餘微微舅舅還在冷言冷語,“你不愧是你媽的女兒,跟她一樣忘恩負義,,”

    餘微微懶得再聽,直接掛斷了電話。

    何以安拳頭都攥紅了,“大姐,你是傻了嗎?你管什麽吃住啊?跟你有什麽關係啊?他們兩口子當年怎麽對你的,你忘記了?你舅媽撒潑發瘋的時候你舅舅裝聾作啞,現在要你報恩,報什麽恩?你哪頓飯是他們做的?哪次病是他們照顧的?怎麽?沒把你轟出家門就是有恩於你嗎?還報恩,要不要臉他們?”

    餘微微望著前方人頭攢動的長街,語氣悠長,“以安,農村裏自古是養兒防老,外婆跟舅舅終究沒有分家,他們沒有把我轟出家門就是有恩於我。而且,他們帶外婆一同來,哪裏隻是為了做飯呢?他們是打定了主意要從我這裏得到些什麽的,我若不從,他們怎麽會讓外婆安生地過日子呢?就希望她有驚無險地度過這關吧。”

    “什麽?”何以安聞言抬頭紋都加深了幾毫米,“有驚無險度過這關?哎,大姐,你是菩薩嗎?你要真是菩薩你現在就應該降個雷劈死她,省得她來回折騰了,這種人值得你原諒她?”

    “以安,這根本談不上原諒,我隻是覺得,,算了,外婆八十多歲了,她要守在老家,守著外公的孤墳,那她終究要在他們的眼皮底下頤養天年的,我忍一時,他們便消停一時,外婆也能過幾天安穩日子,有什麽不好呢?假如她真是什麽大病,那以後苦的豈止是她?恐怕我們這一大家子都不得安生了。”

    何以安氣憤又無奈,“早知這樣,你還不如跟沈卿辰去北京算了,天高皇帝遠,眼不見為淨。”

    餘微微沒有搭話,看看了茶室,說:“進去聽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