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時間的過客
  第12章 時間的過客

    何以安酒勁上來,臉緋紅一片,人也暈得難受。

    餘微微剝了一顆薄荷糖放在何以安嘴裏,“我去做飯,你先休息會兒吧。”

    何以安看著餘微微走向廚房的身影,在她背後撒嬌著,“我好像你的女兒哦,微微麻麻。”

    餘微微從廚房門口探出頭來看著她嫣然一笑,“那我也太幸福了,能跟女兒處成姐妹,一起吃飯逛街喝酒聊天,這一生知足了。”

    想著何以安酒後胃口定然不佳,餘微微便用煎雞蛋燉出一碗乳白的湯底,細軟掛麵煮到軟硬適中,再燙了幾片脆嫩的生菜放在麵湯裏,又配了一盤酸甜微辣的涼拌木耳來開胃。

    何以安一碗麵吃的精光,連湯都不剩,吃完了躺在椅子上擼著肚子。

    “好舒服啊。”

    餘微微小口小口地喝茶,笑得梨渦淺淺,靜靜地聽何以安酒足飯飽後的感慨。

    “微微,你說得很對,吃吃喝喝別想太多,唯有美食不可辜負。你看你這一碗麵,把我心裏的褶皺都撐開了。”

    “我說過嗎?”

    “說過啊!你說得話我很多都記得呢。”

    “那我還說什麽了?”

    “健健康康,大大方方,家中有糧,心中有光。”

    “哎喲,孺子可教也。”

    何以安看著餘微微粲然一笑,“那是!我這兒也有一句:無所吊謂,不結婚,不生子,小病就治,大病就死。”

    餘微微也樂了,端起手邊的茶杯去跟何以安碰杯,“豁達。”

    兩人將杯內的茶一飲而盡,笑作一團。

    陳老師晚飯後照例是在小區的花園裏散散步,回家洗漱後便在書房看看書,賞賞字帖。

    這會兒手裏拿著書本,看著桌上震動著的手機,老花鏡下的眼睛眨了眨,狐疑了片刻。

    “喂?這麽晚找我聊天,少有啊。”

    沈卿辰輕不可聞地一笑,“沒打擾你睡覺吧?”

    “看書呢,怎麽?有事情?”

    果然,知子莫若母。

    “是有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陳老師聽他語氣格外認真,便也端正了坐姿,拿下老花鏡。

    “說吧。”

    “我想……等手上這個課題做完,回蘇州去。”

    陳老師把書合上,眼鏡擱在一邊,“你是說辭職回蘇州?”

    “對。”

    陳老師沉默了兩秒,“這事兒你跟微微說了嗎?”

    “還沒有……我思來想去,做這個決定,最應該先跟你報備一下。”

    “哦?你剛剛說要跟我商量,現在又說跟我報備,所以,你到底是來通知我呢?還是來征詢我的意見呢?”

    “您這會兒別跟我摳字眼行嗎?”

    “這可不是摳字眼,兩者區別可大了。說說吧,你到底怎麽想的?”

    “也沒什麽,就是覺得對自己挺失望的,讀書時感覺自己是天之驕子,進入中科院後泯然於眾人,三十多歲一事無成,默默無聞。你是不是也這麽認為?”

    “哎,這鍋我不背啊!你讀書時我沒有覺得你是天之驕子,現在也沒有覺得你一事無成。”想想又說:“科研工作本來就是一條孤獨的路,要耐得住寂寞,抵得了誘惑。你向來穩妥,不至於這麽急於求成啊。這不是你真實的想法吧?你這麽想回來,還是因為跟微微聚少離多的緣故,對吧?”

    沈卿辰失笑,“這也是一部分原因。”

    “你騙誰呢?我看這才是主要原因吧?”

    “媽。”

    沈卿辰突然這麽叫一聲,陳老師也鄭重起來。

    “那天小姨帶月兒來吃飯,我看出來微微很喜歡小孩,但是以我們目前的狀況……微微想要的很簡單,家人閑坐,燈火可親,這是她從小就求而不得的東西,直到現在,她也依舊沒有得到,等著她的隻有分離跟等待。我不能那麽自私,隻想著實現自己的夢想。”

    陳老師沉默良久,終於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我這樣講可能有點自私,但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讓微微來北京?”

    “有可能嗎?畢竟她的工作調換起來比你容易很多。”

    “如何衡量容易與艱難呢?微微堅守用文字傳遞力量的初心不亞於我期待課題能研究出成果的渴望,何況,來北京就意味要她放棄這些年靠自己得來的一切,從零開始,我於心不忍。”

    陳老師又是一聲歎息,“是啊,微微要是去了,你們光是車子房子這樣現實的問題,就會被壓得喘不過氣呀。”

    “既然如此,你自己想定了就好,人生路漫漫,有情好之時,便有情淡之時,你如今新婚燕爾,做了這樣的決定,那得都是你心甘情願才好,別等以後再來埋怨微微,到時候我可幫理不幫親。”

    陳老師這樣說,仿佛幫沈卿辰卸下心頭重擔,他長長的吐了一口氣,“真有那天,你幫她就好,不用幫我。”

    “那你計劃是什麽時候回來?”

    “具體還不知道,手上這個課題做了一年多了,估計今年能結束吧,總要有頭有尾才行,等這個課題結束,我再提離職。”

    “好吧,你還是要找個機會跟微微提一提才好,這種事情不能搞什麽驚喜,我怕你會把微微嚇到。”

    “嗯,我心裏有數。”

    周一,餘微微在單位整理稿子,金教授的畫冊正在按部就班地推進。餘微微閑暇時總會忍不住讀上一讀,每每總被教授詼諧幽默的詩畫逗得一樂,沉下心來一想,又總能領悟到那平易近人的水墨丹青中流露出的禪意和智慧,叫她讀起來就欲罷不能。

    蔡老師手上正在排版的關於蘇式園林的畫冊看起來也是賞心悅目,餘微微想著自己雖然身在蘇州,卻很少去園林中細細觀賞,哪天定要叫上何以安一起去逛遍蘇州的園林,讓她這個專業人士給自己好好當一回向導。

    午休時間餘微微也沒去飯堂,她早上起的早,尤其惦記以前在餐廳吃過的一口爽三文魚菜飯包,便自己依樣畫葫蘆做了一份帶來公司,這便是自己的午餐了。

    大家都去吃飯了,偌大的辦公室隻有她一個人,分外安靜。餘微微正吃的開心,手機卻在這時震個不停。

    是母親打來的。

    餘微微三兩口嚼完嘴裏的飯,拿起電話,“媽。”

    “你上周回老家了?”

    “對,去看外婆。”

    “你良心倒好起來了,眼裏還有你外婆。”

    餘微微不說話,母親接著說:“你外婆跟你說了沒?你跟小辰打算什麽時候要孩子?你外婆說小辰爸爸走了,都沒看到自己的孫子人就沒了,多大的遺憾啊,你們再這麽耗下去,我們是不是也要帶著這個遺憾進棺材啊?還有你外婆,她歲數大了,看到四世同堂是她的心願,你要是心裏真有你外婆,你就滿足她,不要讓她帶著遺憾走。”

    餘微微把手裏的飯勺放下,早前她便想好了應對的說辭,本應對答如流,但麵對母親如此言論,她還是控製不住地有些許情緒起伏。

    她吸了吸鼻子,很快便平複了心情:“醫生說我的痛經是宮寒引起的,我最近在調理身體,等身體好了再說吧。”

    “你聽哪個醫生胡說八道的?你的痛經就是你自己亂吃冰的辣的導致的,跟宮寒有什麽關係?再說了,現在痛經的人多了,都是宮寒?都不能生孩子?庸醫騙人,你還當真了!”

    “等我這個療程的藥吃完吧,而且這個事情我也要跟沈卿辰商量的,你著急也沒用啊。”

    “這還用商量?他還能不同意?孩子生下來,我們可以給你帶,他媽媽也能給你帶,你們該幹嘛幹嘛去,孩子不用你們管,他還有什麽不樂意的?”

    “我要是有孩子,我會自己帶,不會把她交給別人。”餘微微脫口而出,帶著些掩飾不住的憤怒。

    母親也怒了,咆哮起來:“你幫幫忙好吧?拎不清的東西!你是怪我把你交給別人咯?哎,那是你外婆好吧?那是別人嗎?就算你舅媽對你不好,她是傷了你了還是不給你飯吃了?罵幾句你又死不了,你不是照樣長這麽大了嗎?要不是他們收留你,指望你那重男輕女的爺爺奶奶,你早就餓死了,我們也沒機會出來打拚,給自己爭一口氣,現在的好處不都是你的嗎?上海有戶口有房子,你自己不要啊,怪誰啊?”

    餘微微此時真的是怒己不爭,她以為自己早已經練就銅皮鐵骨,對這些言語百毒不侵,但酸澀的眼睛,幾乎要決堤的眼淚,都在證明著她還是無法忽視那種不被親人在乎的切膚之痛。

    她隻說了一句要開會了,便匆匆掛了電話,蓋上飯盒,躲到了樓上的天台。

    餘微微在地上蹲著,雙手抱著自己,任憑眼淚流下來滴到衣服裏。她努力讓自己靜下心來,找到那個受傷害的自己,在心裏一遍一遍地重複著:沒關係,我愛你,你沒有做錯什麽,不是你的錯。

    直到眼淚幹了,腿腳麻了,樓道裏的腳步聲也逐漸密集了,餘微微將溫熱的掌心覆蓋在眼睛上,待酸脹的感覺褪去了,便離開了天台。

    回到座位上,餘微微才看到沈卿辰發來的微信。

    “今天中午吃什麽?”

    他很少白天有空跟她聊天,餘微微把飯盒裏剩的一大半飯菜拍給他,沈卿辰很快回消息過來。

    “剛吃上飯?”

    “嗯,今天有點忙。”

    “那你先吃,晚上聊。”

    “好。”

    餘微微盯著手機半晌,想到那天沈卿辰問她喜不喜歡孩子,何以安說得沒錯,他們終究要麵對這個問題,不可能一直避而不談。

    她腦海裏回想著母親剛剛說的話,生而不養,她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父愛跟母愛,任何一方有所缺失,都是孩子成長過程中最隱晦的痛,她跟沈卿辰都親身體會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以母親的作風,斷然不會就此靜靜等待她調理身體,這套說辭終究隻能應付一時,想要控製住事情的走向,還得先發製人。

    餘微微打了一個電話,把自己的情況大致告知了對方,請她幫忙。

    “學姐,我也是事出從權,沒有別的辦法了,您這也是主任級別的了,我媽應該會信你說的話。”

    “我也真是不好說你,跑去蘇州這麽久,難得來找我敘舊就為了讓我幫你演戲啊?”

    “等演完這戲碼,我請你吃飯。”

    “那必須啊,得吃大餐。”

    “沒問題,等你哪天休息,我必定隨傳隨到。”

    “不過,我沒有周末的班啊,你得周中來,我給你排個號。”

    “行,沒問題。”

    餘微微定了時間,就跟領導請了病假,專程去了一趟上海。

    她出現在母親麵前的時候,可以看出母親著實吃了一驚。

    “哎喲,你怎麽想起來回來了啦?”

    “你不是說蘇州那個給我看病的是庸醫嗎?我約了一個上海的專家號,今天來看病,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母親二話不說,打開衣櫃開始換衣服,“當然要去的咯,這種事情我不去怎麽放心啊!”

    等母親換好衣服,兩人驅車來到醫院。

    餘微微事先跟學姐打好了招呼,她們在候診廳並未等太久,便聽見叫號機裏在叫餘微微的名字。

    為了把戲做足,學姐聽了餘微微的表述後開了幾張單子,餘微微依照吩咐,繳費後一一去做了檢查。

    結果出來時,母親著急地搶過餘微微手上的幾張化驗單,急匆匆地衝到學姐的診室,火急火燎地把單子放在醫生麵前。

    “醫生,我們檢查結果出來了,麻煩你給看一下。”

    “你是病人嗎?”學姐頭也沒抬,邊看化驗單邊問。

    餘微微母親被問得一愣,旋即搖搖頭,“不是。”

    “那你到後麵等,讓病人坐下。”

    餘微微的母親有些不悅,但自己又不占理,也不好發作,便把餘微微拽過來,自己退到後麵去了。

    “最近月經是不是不太正常?有沒有出現減少或者頻發的情況?”

    餘微微背對著母親,雖不能說話,但表情還是可以做的。

    此刻她眉頭皺著,一臉疑惑地看著師姐,“是有……一點不太規律,我有痛經史,跟這個有關係嗎?”

    “痛經是果,你在查的是因。你的這個單子裏有幾個數據不太正常,需要再做個深入檢查。”

    “嗯?”餘微微也有點蒙圈了,這是戲嗎?該怎麽接?

    “你什麽時候有空?”

    “啊?”

    “做深入的檢查,什麽時候有空?”

    “我…我常住蘇州,來這裏不是很方便,這個檢查,是隨來隨做嗎?還是需要預約?”

    “要預約,我剛剛看了一下,最近的可以約到下個月初,我來給你做檢查。”

    餘微微衝著學姐猛眨眼,下個月?那豈不是隻能拖半個月?檢查完了沒毛病不是又要被催生?學姐,不對啊,這跟我們說好的不一樣啊!

    學姐嘴巴一咧,“身體要緊,其他事情可以先放一放,我說的對嗎?”

    “嗯?……嗯!對!那就是我……最近也不能……備孕咯?”

    學姐淺翻了個白眼,又不好當著餘微微母親的麵說,隻能附和道:“對,你現在要不了孩子,等檢查完了再說。”

    終於,這才是餘微微最想讓母親聽到的話,任務完成,餘微微小心翼翼地噓了一口氣。

    出門前她偷偷摸摸地跟學姐揮了揮手,用口型說了聲:“謝謝”,沒有看見她關上門之後學姐若有所思的眼神。

    母親自然是不依不饒的,“這醫生什麽態度啦?說的不明不白的就叫下一個號了,還主任呢,病人什麽問題都說不清楚,就知道開單子開單子,讓你去檢查,她好賺錢。”

    “她已經是最好的醫院裏最好的幾個婦科醫生了,她的話你不信還有誰的能信?”

    “我就不信了,除了西醫還有中醫,她說檢查你就檢查啊?今天不是檢查了好幾項了嗎?還要檢查,要檢查多少次啊?你那麽聽別人的話怎麽不聽我說的話?我們找中醫看,吃中藥調理,西醫就是中看不中用,靠讓病人做檢查來賺黑心錢,還專家呢,掛號費好幾百,都可以買一堆中藥了。”

    餘微微歎了口氣,夏蟲語冰,她真是不知該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