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半點不由人
  第十四章半點不由人

    餘微微的舅舅舅媽周日便帶著她那 20 歲了仍遊手好閑的表弟以及兩個大箱子風馳電掣般而來,外婆當然也是隨行的。

    餘微微的房子本來就不大,一下子多了四個人,還有那兩個 28 寸的大箱子,客廳裏一下子擁擠得無法落腳。

    外婆把餘微微拉到廚房,悄聲跟她說:“這麽多人在你這兒,你開銷多大?還是打電話給你媽吧,把她喊過來處理。”

    餘微微無奈一笑,“外婆,我媽什麽脾氣你還不知道嗎?她來了肯定是一場大鬧,咱們消停不了,還會擾鄰。她就是來看病,也不會真一直賴在我這裏不走,我能應付,你不用擔心。”

    外婆歎息了一聲,“都是你舅舅太孬啊,沒用,什麽都聽這個惡婆娘的,訛不了你媽就來訛你,把你這兒都占滿了,你自己住哪兒呢?你還要上班呢,可不能沒地方住啊。”

    “我去跟以安睡,她住的離我這裏不遠,挺方便的。外婆,你……”

    “姐,你別光顧著跟我奶奶說悄悄話了,咱們晚上吃什麽啊?我都餓了,你得給我們弄飯吃啊。”

    外婆看了看自己那人高馬大的孫子,又看了眼餘微微,搖搖頭說,“我來,我給你做飯,你姐還有事呢,她一會兒得走了。”

    餘微微卻按住外婆,徑自走到客廳去,“家裏有菜,我給你們準備了三天的菜,等你們吃完,我再讓人送來。要吃飯,請自已做,你們當中除了一個病人,另外兩個手腳健全,天天等著外婆來伺候你們不合適吧?”

    餘微微的舅母從沙發上“騰”地竄了起來,大步流星地走到餘微微跟前,手指幾乎要點著她的鼻子罵。

    “你眼裏有長輩嗎?誰教你這麽跟我們說話的?小時候罵你還知道畢恭畢敬的,長大了倒橫起來了!我們才剛來你就這麽不情不願的樣子,你管吃管住不應該嗎?這不都是你應該還給我們的嗎?你外婆做幾頓飯你看不下去了,嫁出去的姑娘生的丫頭片子她把屎把尿地照顧十幾年,自己的兒子孫子倒不能伺候了,怎麽?難道還是你給她養老送終啊?”

    “你這不是挺有勁兒的嘛?哪裏像是病人?你生的也是兒子,你以後也要做婆婆的,我倒要看看,等你八十多歲,你的兒子兒媳是不是也天天飯來張口地等著你做飯。”

    餘微微說完,頭也不回地去攙著外婆往門外走,“走,我帶您出去吃。”

    餘微微帶著外婆來到一家她跟何以安常吃的本地菜館,餐館臨河,晚上景色還挺好。

    等菜的空檔,餘微微看著夜景,外婆看著餘微微,欲言又止。

    “您有事就說唄,老這麽看著我幹啥?”

    外婆支支吾吾地,“小辰……最近回不回來?讓他看見我們把你這裏占了,他心裏得不高興了。”

    餘微微把手裏的茶杯放下,“他最近忙著呢,回不來。”

    外婆一聽,反而 又著急了,“最近都不回來啊?”

    “嗯。”

    “那你們打算什麽時候要孩子啊?他老在外地,把你一個人丟在家裏,你們這過得什麽日子啊?麵都見不到,怎麽生孩子……”

    餘微微眼見這個話題一開,又是沒完沒了的催生,趕忙截了話茬,“外婆,她在老家檢查醫生是怎麽說的呀?”

    “還能怎麽說呢,腫瘤,也不知道是良性是惡性呢,她死活嫌棄人家醫院小,不相信人家醫生的話,怕死,說要去上海查,你舅舅打電話找你媽媽幫忙,你媽說上海的醫院天天排隊,沒熟人就要在那裏排隊耗著等,她一聽又慌了,怕耽誤時間把自己耗死了,跟你舅舅合計了一晚上就找上你了。”

    “蘇州看病一樣很緊張啊。”

    “他們找了村裏夏書記的女兒幫忙掛了號,說是蘇州哪個大醫院的,正好也是乳腺科的醫生,不然怎麽今天就來了呢,他們都聯係好了。”

    “怪不得,找到人了就行。菜來了,咱們先吃飯。”

    外婆猶猶豫豫的,筷子拿在手上也不動,“微微啊,外婆……再求你個事兒唄。”

    餘微微笑著給外婆布菜,“您有事兒就說唄,還求我,至於嗎?”

    “你幫你弟弟……找個工作,行不?”

    餘微微夾菜的筷子一頓,抬眼看了看外婆,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放下了筷子,決定學愚公移一次山。

    “外婆,我這樣說,可能是冒犯您的,但您有沒有想過,舅舅為什麽會長成這個樣子?像個寄生蟲一樣,從年輕到現在,沒有一樣工作幹得長久,一不如意就回來躺幾個月,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年過半百,沒有一技之長可以拿來養家糊口,就指著家裏一畝三分地的收成混吃等死?”

    外婆像個老小孩,手指無助地撥著麵前的筷子,不說話,也不看餘微微。餘微微見狀也不忍心再繼續說下去,便給外婆碗裏夾了菜,“對不起,外婆,是我話說重了。”

    外婆眼神飄向窗外的某一處,沉默了半晌,那隱含悔恨之意的話語才悠悠傳來:“是我跟你外公把他慣壞了,他是兒子啊,誰家的兒子不當個寶啊?全家都縮緊褲腰帶緊著他,供著他,望子成龍,不成想,你媽你姨都比他有出息。”

    餘微微心裏五味雜成,想說的有很多,卻又是說什麽都沒有用了。

    “小陽跟你舅舅一樣,被寵壞了,你 5 歲就自己生火做飯了,他 20 歲了在家連個碗都不洗,學也不上,工作也不去找。算了,不提了,你當外婆沒說,隨他去吧,我隻半隻腳在棺材外麵的人了,不替他們操心了。吃飯,吃飯。”

    餘微微給外婆的碗裏夾了魚,剔了能看得見的骨頭,“您吃魚,他們家的魚做得不錯的。”

    “你也吃,你也吃。”

    祖孫倆就這麽默默地吃了一頓晚餐。

    餘微微送外婆回去的路上還關照她,“白天他們不在家您就多休息,我剛剛給您的鑰匙您放在門把手上一照就可以開門了,您白天可以下樓在小區裏逛逛,我白天要上班,沒法陪您,晚上下班我會來接您出去吃飯,帶您逛逛蘇州的夜景,吃吃蘇州的美食。”

    外婆拍拍餘微微的手,“你管自己上班,晚上也不用天天來,躲得遠遠的最好,省得受氣。我年紀大了,逛不動夜景了,就在家給他們做做飯算了,省得他們回來又陰陽怪氣的,說話氣人得很。”

    餘微微手臂攬著外婆,“她說話難聽您就別聽,她不給您好臉色看,您就別看她的臉,吃好喝好睡好,身體才能健康。”

    “健康有什麽用哦,人老了都要被嫌棄的,早點去見你外公才好呢。”

    餘微微鼻頭一酸,停下了腳步,拉著外婆又舊事重提:“我不嫌棄您,您來跟我一起住?我給您養老送終。”

    外婆擺擺手,“不來不來,城裏有什麽好,屁股大點的地方,跟關在籠子裏一樣的。你的日子才剛開始,你自己好好過,外婆老咯,沒什麽可惦念的了,就是總想到你外公,指望著將來死了能跟他睡在一處,也就可以踏實地閉眼了。”

    餘微微不再言語,黑暗裏隻感覺眼眶溫熱,她不著痕跡地抬手一抹,又扶著外婆繼續走。

    進了家門,沙發上躺著的,床上躺著的都沒有好臉色給餘微微跟外婆。餘微微也懶得理他們,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她便帶著外婆來到陽台上的茶室,按了幾個開關,把茶室變成一個榻榻米,再鋪上軟和的墊子,窗簾一拉,竟然是一個不錯的小房間。

    “您就睡這兒吧,這兒比沙發寬敞。”

    外婆口中應著,便把餘微微往門口帶,“你趕緊去休息吧,不早了,不用惦記外婆,外婆好著呢。”

    餘微微也不再逗留,揮了揮手便去何以安家了。

    何以安倒是巴不得餘微微能這麽一直跟她住下去呢,之前餘微微沒有買房時,就一直住在何以安家,何以安管住,餘微微就承擔她的吃喝,現在又回到那時候朝夕相處的日子,睡前還能喝著餘微微煮的肉桂紅酒,把酒聊天。

    餘微微撥動手中的杯子,趴在桌上,心不在焉的樣子,何以安說了什麽,她大概也沒聽清,答非所問了幾句,何以安“哐嘰”一屁股坐到她身邊來,嚇得餘微微手裏的杯子差點打翻。

    “哎,我問你你媽知不知道他們現在住在你這裏,你想什麽呢?答非所問的。”

    餘微微終於回過神來,“不用讓她知道,他們後天就去看診了,看完總是要回去的,你當他們願意天天跟我呆在一起呀?”

    “大姐,你是不是灑?你讓出房子還管吃管住,他們在這裏看病加旅遊,住個半年一年的也不稀奇啊。”

    餘微微一整個驚住了,“不能吧?”

    “嗬嗬”,何以安都懶得給這個假笑配上表情,“你就不是他們的對手,這種人,除了你媽,沒人能收拾得了,我勸你還是告訴你媽一聲。”

    “他們病是一定要看的,不住我這裏也要住外麵,我媽來了,難不成還能把他們連人帶箱子一起扔出去?最後無非還是花錢給他們找住處,少不了一通吵鬧,還要連累外婆,何必呢?”

    何以安才不這麽認為,“你看著吧,你以為你管了他們吃喝,他們會感激你?恬不知恥之人最是貪得無厭,你讓一步他們進一步,有你後悔的時候。”

    餘微微喝完最後一口紅酒,“我不需要他們感激我,最好的情況就是虛驚一場,她連手術都不用做,早日打道回府。”

    何以安的嘴就算能說出吉利話也不打算用在餘微微舅媽的身上,她才剛想說什麽,餘微微的手機震了起來。

    餘微微示意何以安別說話,拿了手機去了房間。

    沈卿辰的聲音聽起來一股子幽怨的氣息,“老婆……你終於接我電話了。”

    餘微微即使在電話這頭,也能想象得到他此刻委屈巴交的表情有多好笑。

    “我冷落你很久了嗎?”

    “32 個小時了。”

    “這麽久啊?好可憐呀,那我今天晚點睡,陪你多聊會兒。”

    “算你有良心。對了,你上次說手上這個畫冊作者是個北大教授,這個畫冊完工了嗎?”

    “快了,現在是印前審讀階段,下周應該就可以印刷了,怎麽了?”

    “你會來北京給作者送書吧?”

    “不一定……並不是每次都人肉送去,也可以郵寄。”

    “哦。”沈卿辰的聲音聽起來有明顯的失落。

    “想我啦?”

    “你肯定不怎麽想我。”沈巨嬰化身嚶嚶怪,唉聲歎氣道。

    “矯情”,餘微微不由笑道:“那我跟總編申請一下?不行我就自費過去?”

    沈卿辰高興得像個 200 斤的傻子,“不申請都行,費用哥全包。”

    餘微微的舅母周二便去了醫院做檢查。

    到底是托了人的,看病流程很快,隻是等結果的這幾天煎熬得厲害,在家裏不是罵兒子就是罵老公。

    餘微微舅舅說了一句:“醫生說了,這病就是好生氣的人才得,你消停消停,對病情有好處。”

    餘微微舅母一聽,氣焰不減反增,從房間裏衝出來站在客廳裏指桑罵槐。

    “你家有誰希望我好?都巴不得我死了算了,你們等著放鞭炮慶祝呢!”

    餘微微舅舅把人拉到沙發上坐下,“別說不吉利的話,沒人盼你死,這不是帶你來看病了嗎?”

    “看有什麽用?病已經被你們氣出來了,遭罪的是我,是我!”

    餘微微外婆裝聾作啞,待在陽台的茶室裏關著門。

    餘微微下班過來時,剛走到家門口,就聽到屋內舅母的叫嚷聲,那宣泄一樣的嘶吼裏還透著一絲抽泣。餘微微以為是她檢查結果糟糕,才會如此情緒崩潰,在門口調整了呼吸,才進了門。

    聽到餘微微來了,外婆也出來了。

    “剛下班呀?”

    “對,外婆,我這幾天忙,沒時間過來,您還好吧?”

    “哼”,餘微微的舅母可逮著出氣的機會了,“忙?嘴上說得自己多孝順,你外婆來了你連麵都不露,怎麽?嫌棄我們連帶著也一起嫌棄她了?”

    餘微微瞟她一眼,先前在門口對她的那點同情,瞬間被她這醜陋的嘴臉擊退了。

    “您吃飯了嗎?我帶您去吃飯吧?”

    “我們都吃過了,今天吃得早,你還沒吃呢?外婆給你煮點麵吃吧。”

    今天新版書審讀,餘微微出單位已經快八點了,想著來看看外婆。

    “不用,您既然吃過了,那我就去以安家裏了。”她審了一天的稿,眼睛已經酸脹得不行,此刻真沒有力氣就在這裏看別人唱戲。

    可是她剛邁開步子,手臂便被人拽住,“你想走啊?門都沒有!”

    舅母就這麽攤開雙臂擋在餘微微麵前,“我今天倒要跟你算一筆賬,不算明白你別想走。”

    餘微微肚子餓得咕咕叫,她一餓就容易生氣,脾氣就不怎麽好。

    餘微微想把包放在鞋櫃上,卻發現櫃子上堆得亂七八糟,她索性就拖了兩把凳子,扶著外婆坐下,自己也坐了下來,把包擱在腿上。

    “算吧,想怎麽算,你說。”

    “你媽把你生下來,剛出月子,她就跑去上海了,你是在我們家吃喝長大的,你承認吧?”

    “我認。”

    “吃喝要錢,看病要錢,上學要錢,你花了我們家那麽多錢,你認吧?”

    餘微微嘴角一抹嘲諷的笑,“你怎麽好意思說得出口的?”

    “我吃喝看病上學的錢,我媽每隔幾個月就定時寄給外公,隻是她從來不問這些錢最後有多少是花在我身上的,有多少是被舅舅跟你拿走的。”

    餘微微舅舅從沙發上跳起來,怒目圓睜:“你胡說什麽呢?誰拿你的錢了?你以為你外公不在了你就可以胡說八道嗎?再亂說我……我替你媽揍你。”

    餘微微把翹著的二郎腿放下來,似笑非笑地看著麵前的一對豺狼。

    “外公有記賬的習慣,你知道嗎?”

    餘微微舅舅努了努嘴,“那又怎麽樣?誰敢說他給我的錢就是你媽寄來的錢?”

    “是或不是,你自己心裏應當有數的。”

    餘微微一雙明目對著她舅舅心虛的眼睛,高下立見,不言自明。

    餘微微舅母卻歪理一堆。

    “你媽即使寄錢回來,能夠用多久?既然把你交給我們照顧,那她寄來的錢就是公用的,分那麽清楚幹嘛?”

    “不分清楚,怎麽算賬呢?”

    “從小到大,我因為開學沒有錢按時交學費,被老師罰站過 9 次。我在外公的記賬本上看到,每次開學前一個月我媽都有寄錢回來,但外公剛拿到錢,就被舅舅要走了,這些都是外公一筆筆記下的。”

    “你說看病要錢,我記得我病的最嚴重的那次,高燒四十度兩三天不退,外公要帶我去醫院,你們攔著不讓,說家裏沒錢,死了是命。我眼睛結膜炎化膿,分泌物粘粘,眼睛都睜不開,幾塊錢的眼藥水你們也不同意外公給我買。所以,我看病到底花了你們多少錢?”

    餘微微的舅舅不說話,舅母昂著頭,理虧,但不妨礙她盛氣淩人。

    “你是喝西北風長這麽大的嗎?不用人給你吃喝嗎?”

    “哦,所以現在又要算吃喝的賬?好啊,說吧,你打算要多少夥食費?”

    餘微微舅舅舅母都愣了一下,著實沒想到可以這麽順利就進入正題,畢竟跟餘微微母親糾纏了好幾年了,也沒撈得什麽好處。

    餘微微舅舅大手一伸,“十萬”。

    餘微微不得不服,何以安看人的眼光比自己準。有些人,就是喂不飽的豺狼,人心之惡,惡在得寸進尺的人從來都不知底線為何物。

    餘微微抬手撫了一下額頭上發際線旁邊的那道疤,為了一碗飯,舅母朝她扔出了鍋蓋,正好砸在額頭上,留下了這道疤。

    往事不堪回首,如今,她一幕幕地回憶著,在心裏給它們標好價格。

    “好。”餘微微終於說。

    舅舅舅母互相看了看,一時間不知該喜該憂。

    餘微微又說:“我有條件的,十萬,分五年給你們,每年外婆生日那天,給你們兩萬。”

    “那你這等於是給你外婆呀,不是給我們呀。”

    “舅舅,您不是說您跟外婆沒分家,所以她照顧我,相當於你們照顧我嗎?既然如此,那我給外婆錢,就相當於給你們錢,至於外婆給多少你們,那我就管不了了。”

    餘微微舅舅舅母互相交換著眼神,想合計一下又不能當著餘微微麵說,主要還是餘微微答應的太痛快,在他們的意料之外。

    “行吧,賬算完了,我可以走了吧?”說完握了握外婆的手,柔和地說,“外婆,我先去吃飯了,您早點休息。”

    說完,便拎了包翩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