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慢慢回
  第4章 慢慢回

    中午十二點,長途車準時到了小鎮的車站。

    下了車以後,呼吸的第一口空氣就差點兒要讓周景桉流了眼淚。

    鹹而微腥的潮濕感,翠嫩欲滴的青草香,和太陽照在路麵、車馬人流揚起沙塵時,類似成熟的稻穗的味道。周景桉已經記不清自己上一次聞到這種味道是什麽時候了。

    小鎮的天空很藍,是幹淨而純粹的湛藍色;雲朵的邊沿清晰,藍色和白色涇渭分明,像是拚貼畫粘上去的一樣。從海麵吹來的風永遠帶著低於氣溫的清涼,讓頭頂燥熱的驕陽也溫和了不少。

    周景桉一下車,腳就像是被黏住了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路邊,閉上眼睛微仰著頭,大口大口貪婪地呼吸著。

    沈思博則熟門熟路地去取兩人的箱子,一左一右兩隻手拉著兩個箱子,走到周景桉身邊站定了。

    沈思博知道周景桉不善言辭,但心裏感受到的事情一點兒也不比其他人少,隻是周景桉不太習慣感性的表達而已。

    沈思博也不急著催周景桉走,就陪著周景桉站在路邊安安靜靜地等。直到其他下了車的乘客都作鳥獸散了,周景桉才重新睜開眼睛,在溫和的風裏微微抬起下巴頦,轉向沈思博稍眯著眼睛:

    “怎麽還不走?你家不是換新房子了嗎?我又不知道往哪裏走。”

    周景桉的劉海被吹得稍亂,對光很敏感的眼睛在眯起來的時候總連帶著眉心也微蹙。沈思博禁不住揚了一下嘴角,點了點頭,就朝著自己家的方向走了。

    走了半分鍾,周景桉才發現沈思博一直拖著兩個箱子;周景桉實在不好意思兩手空空,便去沈思博手裏把自己的箱子抓了過來。

    沈思博愣了一下,眨著眼睛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又沒說出來。

    周景桉真的是很久不曾回來過了,以為老家買東西不能用手機付錢,來之前還很“細心”地換了紙幣零錢。

    結果在路過的一家小賣部裏買水的時候,老板表示找不開。

    周景桉有點兒尷尬,朝小賣部門外望去,沈思博正在舉著手機打電話。

    周景桉知道自己這時候去找沈思博要零錢的話,除了沈思博的嘲笑,他什麽也得不到。

    老板實在找不到一元紙幣或硬幣,有些為難地說:

    “要不這樣吧,兩瓶水一共是四塊,你再拿個棒棒糖或者口香糖,我找你五塊行嗎?”

    周景桉盯著櫃台上滿滿古早味的,滿是包裝鮮豔的棒棒糖的樁子,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沈思博已經打完了電話,有些好奇地往店裏張望;隻是礙於他身邊還蹲著兩個箱子,所以一時間沒有挪動腳步。

    老板看周景桉猶豫,以為他是不想被迫消費,忙改口道:“那我去隔壁店幫你問問吧,稍等啊……”說著就要從櫃台後麵走出來。

    周景桉連忙叫住了老板,匆匆把找的錢和棒棒糖揣進口袋裏,手裏抱著兩瓶水大步走了。

    近鄉情怯,周景桉莫名想要較勁,不想被沈思博發現自己和老家之間的“陌生隔閡”。

    沈思博倒沒來得及在意這場明顯太長的“買水之旅”,接過周景桉遞來的水,一邊擰瓶蓋一邊酸溜溜地說:

    “我媽說她做了油燜大蝦,一大鍋的那種;還說燉了海參湯。我之前回來可從來沒有這種待遇。”

    周景桉隻是聽菜名就已經期待起來了,囫圇喝了幾口水,就催著沈思博快帶路回家。

    沈思博覺得,無論是從他媽媽的態度,還是從周景桉的態度來看;都像是周景桉才是沈母親生的。

    其實從名字也能看出一二的。

    沈思博,慎思博學——這不就是和周景桉絕配的形容詞嗎?

    沈思博出生的那年,周景桉五歲,拿到了全省的少兒珠心算比賽冠軍。沈母喜歡又羨慕,經常挺著孕肚就去周母家裏,一去就一整天。

    沈父偶有微詞,沈母就解釋說這是胎教。多跟聰明的小孩接觸,自己肚子裏的小孩才有成長發展的榜樣。

    沈思博出生後,沈母也沒少把他往周景桉家裏送;想讓沈思博多跟優秀的孩子一起,沾染一些優秀的習慣。隻是後來這個做法沒有完全成功罷了,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沈母當然也很滿意沈思博現在的樣子,但這並不影響她心中最理想的孩子的樣子,向來是周景桉這樣的。

    到家以後,飯桌上最中間的大盤子裏裝滿了油燜大蝦,看起來像一個泛著紅亮油光的小山丘。

    沈母的腳邊就放著一個垃圾桶,裏麵幾乎全是剝下來的蝦皮;剝好的蝦仁全都到了周景桉碗裏。

    周景桉看著身邊的沈思博一臉敢怒不敢言,別扭地對沈母側目而視的樣子;實在是心裏有些過不去,柔聲對沈母說:

    “阿姨您也吃啊,別光顧著我了,我自己來就行。”說著,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碗裏的蝦仁夾了幾個到沈思博碗裏。

    沈母看著周景桉,笑得一雙眼睛都眯起來:“景桉怎麽還跟阿姨客氣上了?這菜本來就是專門給你做的,你小時候來家裏最喜歡吃我做的油燜大蝦了,阿姨可記得清清楚楚呢!”

    沈思博實在忍不住,低頭嘟囔:“小時候我倆明明都很愛吃的……”

    沈母臉上的表情僵了一下,眼睛朝沈思博的方向掃了一眼,但並沒接他的話,而是讓身邊的沈父去廚房盛海參湯。

    沈父盛好了湯,先端了兩碗出來,又折回廚房去端另外兩碗。

    沈母順手把先端出來的兩碗推到了周景桉和沈思博麵前,周景桉連忙說了謝謝,等沈父重新回到桌上坐下,才拿起勺子去舀自己麵前的湯。

    一時間,桌上安靜極了,所有人都不說話。

    “噗嗤……”

    沈父先忍不住了,在餐桌前低著頭,緊緊捂住嘴巴,兩頰憋得通紅。

    “哈哈哈哈……”沈母見狀,也直接笑出了聲;趴在沈父的肩膀上半天停不下來。

    對麵的沈思博和周景桉完全愣住了,不明所以地麵麵相覷,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直到沈父緩過來了些,才滿眼帶著笑出來的淚光,看著周景桉說:

    “真是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小時候就這樣,沈思博隻有跟你吃飯的時候才能安靜一會兒。我今天還跟你阿姨打賭來著,因為你太久沒來家裏了,所以不確定……”說完又控製不住地笑了起來。

    “哎呀爸!”沈思博的臉已經紅得無法忽視了,鼓著腮幫子說:“哪兒有這麽誇張?”

    “怎麽沒有?”沈母停了笑聲,也幫腔:“你每次回家,吃飯的時候嘴都不停的好不好?你爸還跟我說,感覺跟你吃飯就像開了音量最大的收音機,還是關不掉的那種!”

    這次沈父沈母都毫不遮掩地仰頭笑了起來。

    沈思博更難堪了,一隻手撐著額頭,企圖擋住自己的臉。

    周景桉反而語氣平靜,帶著淺淺的笑意說:“哦?這麽誇張嗎?我跟沈思博吃飯的時候聊天,也沒覺得他有多吵啊。”

    沈母連忙接道:“那是他收斂了!他對你跟對我們不一樣,說不定還真是因為我懷孕的時候天天去你家做‘胎教’。”

    沈父也力證:“真的!你別不信小周,真的反差很大的。不然我跟你阿姨也不至於這麽大反應啊!”說完兩人又一起笑起來。

    周景桉有些好奇,也笑著拍了拍沈思博的肩膀,微微低頭去對沈思博的眼神:“真的假的?你平時在家吃飯什麽樣啊?”

    沈思博認命般地重新坐直了,像隻淋了雨的小狗一樣耷拉著眉眼,神色有些委屈地看向周景桉,但還是沒正麵回答:

    “我就知道,這頓飯我媽一定不會讓我好過的……”

    沈父沈母一直是很有童趣的人,笑夠了玩夠了,就招呼著兩人繼續吃東西了。沈母又多剝了幾個蝦給沈思博,還特意從自己碗裏夾了幾片海參也給了沈思博。

    沈思博知道這是沈母在示弱,也不再覺得窘迫了。午飯結束之後,沈母把碗放進了洗碗機,就去找周景桉:

    “景桉,阿姨是把客房給你收拾出來,還是你直接跟思思睡一間房啊?”

    周景桉愣了一下,有些驚訝,怎麽還有跟沈思博睡一間房這種選項?隻聽沈母接著說:

    “思思房間床挺大的,你倆應該能睡得下。客房有點小,朝向也不太好,這個季節住著應該有點兒潮。”

    “他跟我睡唄。”不等周景桉說話,沈思博就從不知道什麽地方過來了:“客房的床墊太軟了,他脊椎本來就不好。”

    周景桉張嘴想說話,又被沈母搶先一步:“我問景桉呢!你這麽邋遢,一般人跟你住一屋受不受得了啊?”

    沈思博連忙打斷:“媽你造我謠幹嘛!我怎麽邋遢了?”

    “不不是,”周景桉總算找到了說話的機會:“主要是,我跟沈思博住一屋……方便嗎?”

    三個人瞬間不再搶著說話了。空氣安靜了一秒,沈思博才開口:

    “有什麽不方便?反正你大概率還要穿我的衣服,去浴室也要先進我的房間;再說,又不是沒睡過一張床……”

    這話倒也不假,要不是周景桉在車上跟沈思博說了有男人追他的事情,周景桉根本不會糾結要不要住沈思博房間,方不方便的事情。

    “趕緊的吧,上樓。”

    沈思博完全沒有要聽周景桉的決定的意思,徑直走到兩人的行李箱旁邊,一手一個提著就往自己房間走。

    進了房門,沈思博剛把兩個箱子推著放好,身後就傳來了“哢噠”一聲,關門的聲音。

    沈思博心中一顫,但臉上沒表露絲毫;隨意鬆弛地往身後的椅子裏一靠,看向了門口還站著的周景桉。

    周景桉看上去有點局促,甚至有些緊張,整個人靠著門板,手還搭在門把手上。

    “坐唄。”沈思博從椅子裏探了探身子,拍了拍自己的床。

    周景桉低著頭,藏著自己的表情,像是怕弄髒了床單一樣,硬是在沈思博床上坐出了坐琴凳的感覺。

    沈思博不由納罕,語氣中滿是不可置信:“幹嘛啊?難不成你怕我吃了你嗎?”

    周景桉沒被沈思博的玩笑逗笑,他反而一臉近乎肅穆的表情,抬起臉來對上沈思博的目光:

    “沈思博,我是說真的。如果你覺得心裏不舒服,一點點不舒服都行,我隨時可以去住客房的。”

    沈思博直接笑了出來,脫口問道:“我為什麽會不舒服?我倆不都……”

    認識這麽多年了嗎?

    後半句話沒說出來,沈思博自己就想明白周景桉在擔心什麽了。

    周景桉整個人仍舊肉眼可見地緊張著,一雙黑亮的眼睛不安地眨著,神色複雜地看向沈思博。

    沈思博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他也從沒想過,在沒有施加任何壓力的情況下,單單隻是被男人喜歡這件事,就已經會給周景桉帶來不小的困擾了。

    沈思博一時間有點沒頭緒,對自己想要做的事又沒有那麽確定了。

    隻是周景桉還在忐忑,沈思博便不再繼續思考下去。

    沈思博從椅子上起身,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周景桉身側;伸出一隻手,像撫摸自己最熟悉的寵物小狗一樣,一點兒不客氣地在周景桉頭發上一通亂揉:

    “瘋了吧你!擔心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