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永夜無光(5)
  第91章 永夜無光(5)

    湖中女妖的第一次現身是在三個月前。

    彼時,大湖掀起風暴,波浪滔天肆虐。一個巨大的暗影在水下潛行,掀翻大小漁船,蠶食落難漁民,一吞就吞了六十二個活人,連湖麵都被鮮血染紅。

    僥幸逃脫的人被駭得肝膽俱碎,爬上岸後語無倫次,一說怪物有九個頭,一說怪物有九條尾。

    唯有幾個老漁民給出精準的回複:“她的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怪物。”

    至於是什麽怪物,他們說不出來。隻知道隱沒在水下的部分極其龐大,能輕鬆摧毀鎮子上最大的漁船。

    “女妖第一次吃人後就消失了半個月。”

    來者是一對青年兄弟,年紀不大,談吐和教養極好。他們是家道中落的鄉紳後人,雖說漫長的時光、動蕩的時局帶走了他們的物質財富,但長輩給他們留下了勇氣和善良的靈魂寶藏。

    為了解救活人,他們冒著生命危險持續夜行,好險才抵達了驅魔師的所在地。

    兩兄弟捋順邏輯線,將事件一點點還原:“因為‘寧圖’湖很深很深,有著與大海溝通的暗道,所以我們都以為女妖已經離開,前往大海去覓食。”

    “可是我們錯了,她根本沒走,隻是忍著饑餓讓我們放鬆警惕,直到我們再次下湖捕魚。”

    最初隻是嚐試,大家說好隻派兩三艘漁船入湖撈魚,撈到夠吃就上岸。可這天打漁的運氣特別好,凡是落網的魚都是大貨,甚至撈上來一隻含著珍珠的大貝。

    值錢的東西一出,試問誰還按捺得住?

    承諾變成虛假空話,勸誡成了不安好心,漁民們為了唾手可得的財寶,忘記了血的教訓。他們紛紛拖出自家漁船入湖,瘋狂地撒網捕撈,唯恐被別人搶了值錢的珍珠。

    “後來,湖上風暴又來了,第二次死了125人。”

    “我們再也不敢下湖捕魚,但女妖並沒有放過我們。湖邊升起了很大的濃霧,進入霧中的人都失蹤了。直到現在,即使我們不進入濃霧,鎮上也總有幾個人會消失。有時是一個,有時是一家。”

    如今,湖邊小鎮隻剩下了一半人口。

    小鎮離教廷太遠,也沒有尋找獵魔人的渠道,好在是聽到了驅魔師的“傳說”,這便帶著一袋子銀幣上門求助。

    隻是在見到厲蘊丹後,他們心中仍是忐忑不安。

    沒辦法,厲蘊丹的扮相平平無奇,實在看不出有像驅魔師的地方。而且,棕發碧眸小雀斑的臉顯得過於青蔥了,看上去宛如沒經驗的新手。但是,即便覺得驅魔師“不靠譜”,他們也隻能硬著頭皮上了。不然,他們還能從哪兒找另一個驅魔師?

    兩兄弟對視一眼,無需言語也明白彼此的意思:“希望”僅此一個。

    他們遞出一袋子銀幣,為了獵魔行動的順利盡量給厲蘊丹補充更多的線索:“濃霧有擴大的趨勢,偶爾風向改變會飄到鎮子裏。很多吸入霧氣的人會夢見女妖,而年長的老人說她長得很像一個女巫。”

    厲蘊丹:“女巫?”

    “女巫安潔莉卡,百年前來到寧圖。她長得十分美麗,教堂還收錄著她的畫像。但因為她特別邪惡,來到小鎮後害死了女人孩子和牧師,鎮上的人就燒死了她。”

    “他們說,女巫臨死前發出了詛咒,她要讓黑暗籠罩這片大地,讓殺害她的人付出代價。如果世界上沒有惡魔,她將變成惡魔。”

    厲蘊丹:“所以,她真成了惡魔回來報複?”

    兩兄弟不說話了,隻搖頭:“抱歉,對這件事我們不敢肯定。直到現在,我們都沒有正麵遇上湖中女妖,不確定她和畫像上的女巫像不像。”

    他們的態度很嚴謹,沒見過就是沒見過,不確定就是不確定。

    即使眾說紛紜、傳聞不斷,他們也隻撿自己確定過的說,以免錯誤的信息擾亂了驅魔師的判斷。

    見他們如此,厲蘊丹點到即止,沒有深入太多。畢竟時間太過久遠,問下去也不會出結果。

    而她辦事一向高效,收了錢就準備動身。宣幽儀包袱一卷利索出發,臨走前還拿了根胡蘿卜投喂豐神俊逸的“白馬”。

    結果它重重地打了個響鼻,以示嫌棄。

    神聖天馬要麽餐風飲露、嚼花食光,活得比神仙還像個神仙;要麽吞噬黑暗、啃噬魔物,過得比惡魔更像個惡魔。像胡蘿卜這種愚蠢的食物,它是不會吃的!

    宣幽儀收回胡蘿卜,疑惑道:“大佬,它挑食嗎?”

    天呐!連胡蘿卜也不吃這馬要怎麽養,要不換了吧?

    厲蘊丹不清楚天馬的食譜,隻以眼神詢問天馬。誰知她眼風剛掃過去,這貨就優雅地張開嘴,慢條斯理地啃起胡蘿卜,以示自己十分好養。

    厲蘊丹:“不挑吧?”

    宣幽儀:……總覺得哪裏不對?

    “大佬,我們隻有一匹馬,馬車卻要坐四個人,它真的能拉動嗎?”

    聞言,天馬登時怒了!它拿蹄子刨著土,恨不得張開翅膀就上天,給這跟班見識一下什麽是天馬的英姿。

    當著它主人的麵問“它能嗎”,譬如是當著它女神的麵質問“它到底行不行啊”,真天馬不能說自己不行,它可行了,它哪哪都行!

    於是,當厲蘊丹和宣幽儀進了馬車,兩兄弟在車後裝上行李,便坐到車前駕馬。他們拉著韁繩拿著皮鞭,看著車前唯一的一匹馬,發出了同樣的疑惑:“隻有一匹,它能拉動嗎?”

    天馬暴怒!

    它仰天嘶鳴一聲揚起前足,撒開腿拖著“輕飄飄”的馬車疾馳而去。兩兄弟被嚇得不輕,連皮鞭都沒手拿了,隻在急速飛馳中抓緊韁繩,拚命呼喊:“哦不!不!往左、往左,往右!”

    所謂天馬拉車,風馳電掣,盡管後期天馬氣消了、刻意放慢速度前行,但需要耗時三個晝夜的前半段路程仍是被壓縮、再壓縮,硬是在半天內“走”完了。

    車上四個人,其中三個已經傻了。

    天馬噅噅兩聲,考慮到一車有三個“菜雞”,還妥帖地找了個有清水、有果樹的地方安置。它衝下了馬車的厲蘊丹揚首,以示自己顧全大局、帶的出去,所以別把它一匹馬扔在無盡仙藏了!它要隨侍左右!它才是她最重要最能用的執事!

    天馬噅噅叫喚,厲蘊丹裝作沒聽見。

    宣幽儀:“大佬,我感覺它好像想說話?”

    厲蘊丹不語。

    “好奇怪,我為什麽能從一匹馬的臉上看出不滿的情緒?”宣幽儀揉揉眼睛,“它這麽焦急,不會是想換個地方上廁所吧?也對,這裏環境這麽好,不能被汙染了。”

    說著,她解下天馬的韁繩,讓它找塊地方“自由發揮”。

    事實證明,來到中世紀一個多月,宣幽儀的全部精力都被廁所占據了。似乎無論做什麽事,她第一個想到的都是方便問題。

    厲蘊丹和天馬:……

    天色漸暗,想到普通人需要休息,厲蘊丹便放棄了夜行。順便,她也想看看兩兄弟是用了什麽方法才熬過幾個夜晚的危機?

    隻見他們繞到馬車後方卸下行李,從中掏出兩張褐色的大帳篷,幾套同色的被褥和地墊。它們的質地很粗糙,泛著一股森林地衣的味道,當活人睡進其中,血肉的氣息就會被這味道包裹起來。

    他們搭好兩邊帳篷,又從另一個箱子裏掏出瓶瓶罐罐的藥粉。將藥粉和著水噴灑在馬車上,做完這一切後他們鬆了口氣,趁著太陽還沒下山就鑽進了帳篷。

    兩頂帳篷隔得很近,厲蘊丹便問道:“你們夜行時就是靠這個避開惡魔的嗎?”

    “是的。”兩兄弟回道,“這是用樹妖的樹皮做成的帳篷和地墊,很適用於夜行。它們在森林裏很常見也很普通,惡魔都是吃肉的,不會去在意一棵樹。隻要我們躲進樹妖帳篷,就能規避很多風險。”

    奇怪的知識增加了。

    厲蘊丹:“樹妖帳篷在哪兒能買到?”

    他們搖頭:“或許要去教廷吧?對於我們來說樹妖很難對付,想剝樹衣做帳篷很難。但獵魔人就不一樣了,他們對付樹妖應該很容易。這頂帳篷是從祖父那一代傳下來的,可能我們的長輩有認識的獵魔人吧?”

    可惜,人脈到了他們這兒就斷了。

    厲蘊丹:“那些瓶罐和粉末是什麽?”

    “是草藥的粉末,祖母留下的筆記中說,鬆木和鼠尾草的粉末可以驅魔。她希望後代能記住、沿用,但不允許家人以外的人知道。因為您是驅魔師,那麽告訴您也沒關係。”

    厲蘊丹:“是沒關係。”感知到隔壁傳來不安的情緒,她便明白到了他們睡覺的時間。

    不再多問,厲蘊丹盤膝打坐,而宣幽儀在她身邊沉沉睡去。隔壁的兩兄弟迅速入眠,不久便傳來輕微的鼾聲。

    待夜色愈深,林間傳來了魔物穿行的聲響。隻是它們來不及疑惑林深處為何會有黑麵包的味道,就被天馬踩死在蹄子下。

    它舔去馬蹄上的血漬,再度恢複了驕傲聖潔的模樣,半點看不出之前殘暴的一麵。

    許是長夜無聊,它跑進林子裏找到樹妖,把它們的皮全扒了、壘成“毯子”堆在馬車旁。哼,它的主人看得上低劣的樹妖,就是樹妖的榮幸!它們生得卑微,但死得也算榮光萬丈了。

    “噅噅、噅噅!”

    森林內外響著天馬歡快的叫聲。

    ……

    翌日,眾人看著馬車邊的一堆妖樹樹皮,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他們都以為是厲蘊丹幹的,偏她麵色平靜,恍若無事發生。及至下午,他們一行抵達了目的地。

    繞湖而居的小鎮共有七個,曆史悠久,各有名字。但為了方便外鄉人記憶,人們便以寧圖湖為名,起作“寧圖鎮”。

    “Nintud……”

    宣幽儀念著古老碑文上的鎮名,隻感到身體仿佛被浸泡在溫水裏,有一種回歸母體的溫暖感。她對這感覺很陌生,又覺得意外的舒服,便悄悄告訴了厲蘊丹。

    但——

    “以後看到文字別隨便念出來。”厲蘊丹提醒道,“我在酒館聽人說過,有些文字是失落的巫文演化而來,雖然形式發生了變化,但發音類同。要是被有能力的人念出來,或許會產生意料之外的效果。”

    譬如有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念出了詛咒,那就大事不妙了。

    思及此,宣幽儀立馬閉嘴。

    “但不是每種文字都是如此。”厲蘊丹道,“你姑且感受一下身體的變化,覺得不妥再來找我。”

    她不是正統醫師,但茅山術擅長除晦和破法。萬一宣幽儀真出了事,她也穩得住。

    “嗯嗯!”

    入了鎮子,隻覺得氣氛壓抑非常。

    從寬闊的街道、小鋪的門扉中依稀可以看出小鎮以前的繁華,可在女妖肆虐三個月後,家家戶戶閉門不出,沒有人聲也沒有孩童的啼哭,死寂得像是沒有活人。偏偏木屋的窗上都開了一條縫,一隻隻眼睛出現在縫隙裏,正盯著她們、窺視她們。

    帶著考量與恐懼……

    宣幽儀被盯得毛骨悚然,厲蘊丹倒是不以為意。她們住進了落寞的鄉紳舊宅,暫時得了清靜。

    這做工尚算精致的大房子裏曾有家人無數,如今卻隻剩下了兄弟兩人。

    他們將她們帶進客房,被褥、火燭和食物都提供最好的。厲蘊丹掃過室內的壁畫、鏡子和梳妝台,透過窗上的雕花和大床的帷幔,隱約可以看出鄉紳家曾經的富貴。

    不自覺的,她被一張畫像吸引。

    畫中的女子金發藍眼,雍容溫和,似有一種特別的魔力,能讓人注意到她。

    女子握著一本書坐在椅子上,身邊站著英俊的男子。畫師的畫工極佳,不僅刻畫出了珠寶光影的細節,甚至還將書上的文字細致地描繪下來。

    那是一種勾畫連筆都很像惡魔尾巴的文字,卻沒給厲蘊丹不舒服的感覺。注視著它們,她隻感到有細微的力量在湧動,仿佛在催促她念出來。

    她自然不會念出來,隻是暗自讀了遍可見部分的內容:“寧瑪赫是生育女神,她擁有大地的力量,讓山林長滿果實,讓湖泊變得豐饒。”

    另一半頁上是:“不要背叛寧瑪赫,她創造了生命,也會帶走生命。”

    有人轉過走廊過來,是兄弟中的哥哥。

    見她一直盯著畫,便禮貌地解釋道:“這是我的祖父和祖母,那裏是我的父母。您可以明早再來欣賞,現在已經是晚餐時間了。”

    厲蘊丹頷首:“晚餐後我會去寧圖湖看看。”

    “請您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