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誅心
  第77章 誅心

  薑令儀紅妝豔麗, 頭頂鳳冠端坐在床榻上,朝奉上合巹酒的侍婢道:“你們先出去,外頭吵鬧, 關上門讓我靜會兒。”

  侍婢知曉她在李緒心中的地位, 不敢違背, 道了聲是, 便悄然掩門退下。

  屋內靜了下來,所有的喧囂熱鬧都被隔絕在外, 薑令儀將視線投向案幾上的酒樽, 而後放下遮麵的鏤金團扇,緩緩起身走去,嫣紅的婚袍拖在冰冷的地磚上, 像是一朵灼灼綻放的荼蘼。

  而與燕王府的熱鬧不同,泱泱皇宮之中,卻是一片反常的沉靜。

  烏雲蔽月,李緒手執帶血的骨扇登上宮牆, 俯瞰崇政殿輝煌的燈火,而宮牆之下, 無數黑越越的甲胄之士如陰雲盤桓, 悄無聲息地把控了宮門重地。

  “殿下!”一名王府暗衛匆匆而來, 朝李緒抱拳道,“稟殿下, 正妃逃走了!”

  李緒敲著骨扇的手一頓,眼中的笑意冷了些許, 像是淬毒的刀刃。

  暗衛喉結飛速滾動,硬著頭皮緊聲道:“有人看見,歸府落轎時, 側妃曾與王妃低語了幾句……然後,王妃就不見了,屬下已命人暗中封鎖了府門,正在追擊。”

  李緒徐徐道:“憑小薑一人之力,救不了一個大活人。去查府裏有無內應,若追不回那女人,便用你們的血祭旗。”

  暗衛不敢耽擱,領命退下。

  李緒望向身旁佇立的武將,吩咐道:“計劃照舊。”

  牆上戰旗揮動,士兵便有序四散開,裝作巡邏侍衛朝各殿隱去。李緒收攏骨扇,想了想,轉身大步下了宮樓。

  慈恩寺殿中,木魚聲聲,遠處僧侶的誦經聲宛若天籟,滌蕩心神。

  “嫂子別生氣,今晚長安不對勁,聞致賭不起,隻能出此下策。”小花倚在門口,歉疚道。

  明琬蹙眉道:“那他不能好好同我說清楚麽?”

  “若說清楚,嫂子舍得讓他以身犯險麽?”

  小花一針見血,明琬登時無言。

  許久,她正色道:“小花,你說實話,聞致會不會有危險?”

  小花想了想,還是不忍欺瞞,誠實道:“今晚所有文武重臣皆受邀趕赴燕王府婚宴,誰也不知道李緒會做出什麽來。”

  明琬呼吸一窒,起身踱步道:“不成。你是聞致的親衛,應該在他身邊。”

  小花道:“我是聞致的親衛,隻聽命於他,而他給我下達的死令,便是保護好嫂子。”

  “我不需要你保護,也不會亂跑,我就呆在這兒,不給你們添麻煩……所以,你立刻回到他身邊去!”

  “……”

  “小花!”

  “抱歉,嫂子。”

  明琬一口氣險些上不來,焦灼道:“你們一個兩個的,簡直是要氣煞我。”

  “嫂子稍安勿躁,我也隻是奉命行事。待今夜風波平定,嫂子要打要罵盡管找聞致去!”事到如今了,小花竟然還有心情開玩笑。

  明琬自知聞致的命令無人敢違抗,隻能退而求其次,疲倦道:“那你派個人留意著聞致的動靜,我要知道他平安與否。”

  ……

  燕王府賓客如雲,或坐或立,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全然未料到埋藏在黑暗屋脊之後森寒的弓矢。

  李緒在寢殿門口站了許久,大冷天,夜色清寒,他卻依舊搖著那把骨扇,凝望著殿中透出的暖光久久不語。小薑送走了正妃,想必知曉他的計劃了,定是在生氣,待會哄小薑可能會花些功夫,讓下人們瞧見了終歸不妥……

  想到此,他收攏骨扇,暫時揮退所有的下人和侍衛,推開了西寢殿的門。

  燭光霎時傾瀉,鍍亮了他細長上挑的眼。而他美麗的新娘,則端坐於榻上,團扇上一雙顧盼生情的眸子直直地望向李緒,輕聲道:“殿下來晚了。”

  李緒一身王族華貴的婚袍,鎏金王冠,更襯得身子頎長,麵如冠玉。他緩步踱進門,臉上掛著得體的笑容,並沒有質問關於薑令儀為何放走那位本該死在今晚計劃中的正妃,隻是於她麵前站定,輕輕取走她遮麵的團扇。

  “小薑想我了,差人告知一聲便是,何必弄出這般動靜?要罰。”李緒眯著眼睛,做出一副認真思考的模樣,“該怎麽罰小薑好呢?”

  薑令儀靜靜地看著他,等待李緒盛怒的來臨。

  但他隻是俯身,輕輕吻去了她唇上的口脂,薄唇也染上了鮮豔的紅,像是一抹鮮血。

  薑令儀別過了視線,止住了他進一步的動作:“殿下,該喝合巹酒了。”

  “是,喝了這杯酒,小薑便與我是夫妻了。”李緒輕輕一笑,果真放開了她,“這酒,定要小薑親自喂我。”

  薑令儀袖中的十指緊了緊,而後從善如流地起身,端起了案幾上的兩樽酒,緩緩遞了一杯在李緒麵前。

  她的麵色平靜,漂亮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李緒,端酒的手卻微微顫抖。李緒的視線落麵前的酒樽上,酒水蕩開圈圈漣漪,揉碎了燭盞倒映的暖光。

  他似乎察覺了什麽,又似乎什麽都不知曉,若無其事地接過薑令儀遞來的酒樽,兩人的指尖不經意相觸,才發覺她的手冷得可怕。

  李緒握住了薑令儀想要退縮的指尖,另一隻手執著酒樽從她臂彎中繞過,做了個交杯的姿勢。

  薑令儀略微僵硬地將酒盞遞到自己唇邊,正要飲下,卻見李緒眸色一轉,奪過她手中的那杯酒一飲而盡,繼而又將自己手中的那杯酒飲了。

  兩杯酒都入了他的腹中,薑令儀一時怔然,下意識後退半步。

  李緒一抹嘴上清冷的酒水,將兩隻空杯盞倒扣在案幾上,隨即牽著薑令儀的手,半強硬地拉著她一同坐在榻上,好整以暇道:“我不知小薑在哪杯酒中下了藥,是要毒我還是毒小薑自己,所以隻能兩杯都飲了。”

  帶著笑意的話語,輕而易舉道破了一切,令薑令儀渾身血液倒流,身子控製不住打起顫來。

  李緒將她的反應收歸眼底,神情有些無奈,歎道:“小薑又是何苦呢?一杯酒就將你嚇成這樣,膽子這般小,真不適合做壞人。”

  “你既然知曉,酒水有問題……”薑令儀聲音艱澀,僵硬道,“為何還要飲下?”

  李緒呼吸間帶著清冷的酒氣,於她耳畔低語道:“我說過,隻要是小薑的願望,我都可以替小薑實現。你要本王的命,拿去便是,但你若想做傻事了結自己的命,本王卻是不許。”

  薑令儀深吸一口氣,閉目道:“殿下就不怕,這杯酒耽誤你謀逆稱帝的大業麽?”

  李緒在打一個賭。

  他氣定神閑:“時辰一到,他們自會行動。何況本王的心願並非稱帝,隻要龍椅上的那位和李成意能死,我怎樣都無所謂,那皇位愛誰當就誰當好了。”

  “殿下恨他們?”

  “恨啊,如何不恨?你瞧,我隻不過騙了小薑幾次,小薑便對我恨之入骨,若小薑十歲那年,親眼看著自己的母妃被絞死在殿中,若小薑十餘年來,被自己的兄弟追殺到如喪家之犬的地步,焉能不恨?”

  說著,李緒眼皮一開一闔,似是疲憊至極。

  ===嫁給殘疾首輔衝喜 第72節===

  他身形晃了晃,不得不倚在床柱上,撐著太陽穴保持清醒,眯著一雙溫柔上挑的鳳眼看著薑令儀,隻是看著,笑得繾綣慵懶:“小薑還是這般善良,這般千載難逢的時機,給酒中下的竟然並非毒藥,而是蒙汗藥。”

  李緒知道自己賭贏了,不管被逼到什麽地步,薑令儀始終對他下不了手。

  一點點蒙汗藥,能改變什麽呢?

  薑令儀道:“我是大夫,不能殺人。”

  何況,李緒早就將她身邊所有的利器和藥材都收走了,連用膳都是用的銀碗,從不用瓷器,唯恐被她摔碎後自尋短見。

  杯盞中的藥,是她前些日子以頭疼為由求來的藥方,而後將裏頭鎮痛的曼陀羅粉一點點挑出來,攢了許久,隻為今日。

  “也對,小薑殺不了別人,便隻會傷害自己。”李緒自顧自頷首,服下藥酒這麽久,竟然還能保持清醒,“明明小薑昨夜,還說愛著本王……”

  “我從未愛過殿下。”薑令儀直視著麵前這個強大到變態的男人,身上的喜服像是浸透了鮮血。她咽下喉間的哽塞,一字一句決然道:“從殿下利用我的那刻起,我對殿下的情,便死了。”

  話一出來,她方覺痛快淋漓,痛快得眼中都淌下淚來。

  被李緒從徽州的小山村裏揪出來的這一年多,她掙紮過,憤怒過,絕望過,兩次出逃,兩次回歸,皆是被李緒逼回了火坑中。她逃不掉,躲不開,於是學著妥協,順從李緒,陪在他身邊,就像是一對完美無瑕的璧人……

  她以為她放不下李緒,卻原來不是。

  她所有的委曲求全、虛與委蛇,隻為在這最濃情蜜意的時刻給予李緒致命一擊,親口告訴他:我不愛你了,你這般殺戮如麻的人,隻會讓我從心底感到惡心。

  出乎意料的,李緒很平靜。

  他笑著,越笑越大聲,胸膛起伏道:“我知道啊,小薑。昨夜你說心悅我時,目光是躲開的,你一撒謊,就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笑著笑著,李緒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不知是酒水還是藥物的作用,他上挑的鳳眼中泛起些許的水光,在紅燭的暖光下顯得格外蒼涼,諷刺至極。他道:“我這一生,隻動過這一次情。如今江山為聘,卻依舊捂不熱你的心,小薑與我,究竟誰比較殘忍?”

  “憑甚你對我好,我就必須要原諒你犯過的錯?”

  薑令儀鳳冠上的垂珠晃動,迷離了她濕紅的眼。她攥緊雙拳道:“我是個大夫,一生以救死扶傷為己任,你卻利用我的信任,借我的手殺死了皇後娘娘;你害死了雁回山七萬條性命,令長安無數士族家的青年才俊,都埋骨他鄉……”

  “他們追隨聞致,而聞致又與李成意交好,若各大家族都倒向我那皇弟,留給我的隻有死路一條。”李緒撐著眼皮,聲音斷續,別有幾分頹靡慵懶的氣質,“我從未後悔殺了他們。”

  他說得這般冠冕堂皇,薑令儀簡直要發笑:“你暗殺我的好友,抓走了無辜孩子,斬下他們的手指,隻為逼我現身、逼我屈服……”

  “因為小薑總想著逃避,不願與我解決問題,我隻好出此下策。”

  “是,隻要我還活著,殿下便永遠不會放過我。”

  李緒唇上染了血意,以疼痛強撐意誌道:“小薑,你為何總要鑽牛角尖?隻要你不再計較往事,與我好生過日子,我保證……什麽事都不會再發生。”

  “那便不談過往,隻談當下……殿下能放過赴宴的諸位朝臣嗎?”薑令儀問。

  李緒露出詫異的神情,原本受藥效影響疲憊閉上的眼懶懶睜開,問道:“小薑知道多少?”

  “我知道你打算借婚宴困住那些文武百官,趁著皇上孤立無援,一舉逼宮篡位。”薑令儀凜然道,“我還知道,今夜在場之人,隻要不協助你謀逆,就都會死。而殿下的人已經對我起疑,我無法出門告知他們這是一場鴻門宴……所以我問,殿下能放過他們嗎?”

  李緒完美的臉色有了一瞬的龜裂。許久,他輕聲道:“小薑,你太高估自己了。”

  “你永遠不知我的痛楚從何而來,燕王殿下。我害怕你,害怕看見你的臉,它總會讓我想起那些死去的亡靈……你說你做這些是因為愛我,因為想要我登上這世間至尊的後位,你給你的殺戮按上了冠冕堂皇的借口,可我壓根不想要這樣的愛,它讓我沉重得抬不起頭來。這是愛嗎?不,不是。”

  薑令儀笑中帶淚,哽聲道,“我受夠了。”

  “小薑,你想做什麽?”李緒眯起眼,渾身酸軟無力,聲音越來越吃力,“別又想著逃跑,聞致護不了明琬一輩子,你的叔侄們……”

  “跑?不,不跑了,我累了,殿下。”薑令儀搖頭後退,將頭上的鳳冠用力扯下,黑發頓時如漆黑的夜色般揚起又落下,珠玉崩了滿地。

  李緒仿佛意識到了什麽,臉上的氣定神閑不見了,沉聲道:“夠了小薑,我要生氣了。”

  但這一次,威脅沒有奏效。

  薑令儀狠狠擦去臉上的淚痕,環顧了一眼四周亮堂的紅綢和喜燭,清一色的嫣紅色。

  “這樣的紅色,刺眼得很。”說著,她走至殿中,用力扯下鼓動的薄紗帷幔。

  嫣紅的帷幔如雲霞落下,薑令儀一手舉著燭盞,一手取走了李緒的那把骨扇,退至那一堆易燃的薄紗之間,定定地望著李緒。

  薑令儀一點點展開骨扇,眸中映著清冷的寒光,以前所未有的勇氣,昂首輕鬆道:“我記得,殿下的骨扇中藏有利刃,抹著見血封喉的劇毒,隻需要輕輕一刺……”

  她是大夫,不能殺人,即便她如此恨李緒,也下不了手去殺他。

  可她……能殺了她自己。

  她麻痹了李緒的身體,卻讓他的精神保持清醒,就是為了讓他親眼看見這一幕。世上最誅心的報複,莫過於此。

  李緒忽地劇烈掙紮起來,但他藥效未散,根本無力站起,連聲音都成了虛弱的氣音,臉色慘白,竟是比薑令儀更像個垂死之人……

  “小薑!”

  李緒爆發出一聲喑啞的嘶吼,急火攻心,猛地噴出一口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