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遺書
  第75章 遺書

  【開化二年, 初九。

  她伏案而眠,未完之草藥圖本壓於手下,雪頰染墨, 倦怠無比, 令人見之心生憐惜。吾而今所願, 隻盼其安然活著, 不必事事爭強,然有前塵之鑒, 她於吾尚有戒心, 不敢相勸,唯恐言語鋒利,惹她不快……】

  字裏行間透著小心無措, 還有淡淡難以排遣的憂愁。明琬甚至能想到他於夜深人靜時執筆,微微皺眉落下字字心事。

  後麵還補了一句:【她筆下畫技,著實不敢恭維。今吾代筆,非是邀功, 而是不想其勞累至此。雖力微而竭盡所能,實不知所求為何?】

  被堂堂首輔大人蓋章定論“畫技糟糕”, 明琬一時心情複雜, 又朝後翻了一頁。

  字跡明顯潦草狷狂了不少, 這日似乎他心情頗為糟糕。

  【開化二年,上元。

  今日生辰, 久候她不至,橋邊煙火徒勞放盡, 滿地餘灰,看著她與姓章的於門前攀談嬉鬧,吾竟嫉恨入骨, 如萬蟻噬心。當年她生辰之時,亦是久等我不至,或是為這樁舊事報複,可往事已然發生,便是痛哭流涕也無法重來,既如此,吾因何要懺悔?隻恨不能將她永縛身旁,永囚心中。】

  【開化二年,一月十六

  今日在庭中,她收養的那孩子問我:為何這麽久不去杭州尋她們?

  稚兒年幼,不知非是我不去尋她,而是她不要我了。】

  【開化二年,一月廿三。

  教她對弈,得以親近,心中略喜。】

  【開元二年,二月初一。

  昨夜故意輸棋之事被她知曉,她似頗為介懷。吾原以為如此能讓她開懷,看來不盡然。已責罰小花。】

  【開化二年,二月初九。

  姓章的已被逐出長安,自此無人再纏她離間,喜。】

  【開化二年,二月十六

  太醫署老頑固強占她之手稿,已罰。情難自禁吻她,她不喜,以為戒。】

  【開化二年,二月廿四

  今日癔症複發,認錯了她。一時心如懸刀,不知將來她若知曉我病重如斯,會否害怕?】

  看到這,明琬心中一酸。心病的折磨,精神的痛苦,當時的她並不知聞致強硬的外表下埋藏了這樣的惶恐與害怕。

  繼續往後翻去,是沈硯被李緒的人綁走的那段時日,手劄中記錄是零碎潦草的三言兩語,可以看出聞致的心情前所未有的緊繃。感情不順,親人受難,病症的加重還有朝局的緊張,皆令他心情燥鬱,盡管他呈現在明琬麵前的永遠是遊刃有餘的冷靜模樣,好像世上沒有什麽能打敗他……

  手劄中有很長一段時間的空白,再次記錄是一個多月以後,他突然帶回了一隻獅子貓。

  【開化二年,四月十三

  她發現了。】

  ===嫁給殘疾首輔衝喜 第70節===

  短短四字,不知蘊含了聞致多少無措惶恐,和偏執的掙紮。

  之後的明琬醉酒‘調戲’,因幹擾她藥堂坐診而爭執,遊船遇刺她數日昏迷不醒,一直到她答應與聞致重修舊好,每次寥寥數言,道出了他深埋在心底的真實情緒。

  越到後頭,類似於“她不喜”“不悅”“喜”這樣的字眼出現的次數越發頻繁。難怪明琬覺得聞致這幾個月來的變化很大,原來如此,他一直在暗中記錄心聲,再根據她的反應不斷修正著自己的言行……

  上天賦予了聞致文武兼備的才能,卻忘了施與他有關情愛的一切,於是他隻能像這樣一點點地去學,去摸索,用五年零七個月的時間一點點拚湊起了那麵破碎的鏡子,哪怕被鋒利的過往刺得滿手是血。

  最後一頁記載,是在昨夜。

  【開化二年,九月廿一

  白日秋原驚馬,未能克製情緒,使她背部蹭傷,心中甚是燥鬱。年少舊事仍曆曆在目,當引以為戒,夜中以冷水浸手半刻,稍平心緒……】

  後麵戛然而止,應該是見明琬半夜醒來,匆匆擱了筆。剩下的空白頁中夾著一封家書……

  不,與其說是家書,薄薄信箋上擺明了寫著“遺書”二字。

  明琬指尖一抖,將那封信箋捂在心口,幾度深呼吸,才敢展開一看。

  從紙張年份和上頭落款的日期推測,應是寫於聞致北上突厥議和前夕,他自知此去凶險,便提前寫下此書安排後事。

  【……若吾有不測,吾妻明氏有幸歸來,則房產地契妻與吾姊聞雅平分,私財五百兩贈與丁叔與親侍小花。若吾妻不歸,則家產盡歸阿姊所有。吾死後,吾妻明氏當守節如初,永遠隻能是我聞氏妻……】

  最後兩句又被一筆狠狠劃去。明琬不知他是懷著何等心情寫下此書的,上麵暈染的暗色痕跡,像是淚水打在墨漬上暈開而成,觸目驚心。

  【吾死後,吾妻明氏可自行改嫁,不受禮教束縛。年少負氣,未能與妻白首,乃吾此生至憾。

  聞致,絕筆。】

  明琬心中酸酸脹脹,合攏手劄撐著下巴,許久才低下頭輕輕揉了揉眼睛,而後長舒一口氣,將手劄偷偷放回原位,整理好神色出門而去。

  根據薑氏醫書的記載,再加上明琬再三看診後得知,那大腹婦人肚中應是惡瘤積液,難以用藥石消除,需開腔割治,但這等匪夷所思的手法別說是明琬了,便是有著幾十年經驗的老大夫也不敢下刀,若因此感染,依舊是要人命的大事。

  婦人肚子脹得皮薄光亮,青紫色的血脈清晰可見,聞言已是認命,勉強求明琬開了兩服湯藥便哭啼著蹣跚離去。

  之後又來了幾個風寒的病人,不過是小症狀,堂中的藥生能應付,明琬便收拾東西回了對門府中。

  從角門而入,轉過回廊,便在中庭處撞見聞致送客出門。

  此時若規避已經來不及了,明琬便索性停了腳步,朝聞致身邊那位朱袍闌衫的貴氣青年行了一禮。

  “小聞夫人不必多禮,快請起!”李成意雖與李緒有三分相像,氣質卻截然不同。李成意劍眉星目,自帶一股朗然正氣,笑著道,“都怪予之將小聞夫人藏得太緊,這麽多年了,本王還是第一次有幸麵見真人。”

  明琬道:“殿下心懷天下,我一介婦人不足掛齒。”

  李成意不知為何大笑起來,道:“小聞夫人這話不妥,天下是父皇的天下,何以輪到我來心懷?”

  兩人不過隨口聊了兩句,聞致便皺了眉頭。他與李成意關係好,私下不計較那些君臣之別,直接對陳王殿下下了逐客令:“慢走,不送。”

  李成意今日目的已達到,心情正好著,輕笑著看了眼聞致道:“記得你答應我的事,事成之後,我給你批半月假期,準你與尊夫人濃情蜜意一番,以彌補過去分離的缺憾。”

  “你答應了他何事?”李成意走後,明琬問聞致道。

  那些事三言兩語也說不清,聞致簡而言之道:“朝中之事。”

  明琬有些擔心:“你不是還未官複原職麽?”

  聞致依舊是那個堅不可摧的聞致,仿佛再大的難題也隻是“能解決”和“花點功夫能解決”的區別,若非方才見過他的手劄,明琬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人也有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時刻。

  他眼中幽冷的黑眸中像是蕩開了一縷日光,望著明琬低聲道:“有心事?”

  明琬抬手,摸了摸自己嘴角抑製不住的弧度,而後點點頭:“有點。因為方才,我知道了一個秘密,像是品到一顆糖,酸甜參半。”

  “是何秘密?”聞致果然被勾起了興致。他大概想不明白,這聞府中還有什麽他不知道的秘密。

  “聞致,”明琬並不想戳破他藏在心底的秘密,隻彎著眼道,“你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什麽話……”片刻,他仿佛明白了什麽,視線落在明琬懷中抱著的薑氏醫典上。

  他何其聰明,隻稍加推演,便知自己的手劄多半暴露了。他俊美無儔的臉上有了一瞬的發慌,很快恢複鎮定,問道:“你看見了?”

  明琬默認。

  聞致大概不知該如何應付這場麵,索性轉身欲走。明琬合理懷疑,他是要去撕掉那本手劄‘毀屍滅跡’,忙拉住他道:“我並非有意,隻是去找醫書,不小心瞧見的。偷看人東西的確不好,我反思過了,你莫生氣。”

  “沒生氣。”聞致的耳尖有些紅,轉過身兀自鎮定,良久才斟酌道,“我有很多話,不知該如何說出口,說多了,總疑心是在博你同情,所以……”

  “我知道。”明琬安慰他,“這沒什麽難堪的,聞致。”

  頓了頓,她又試探問:“你可以,將那本手劄送給我麽?”

  那上麵記載的,全然是不一樣的聞致,著實太吸引人了,酸甜苦辣皆是如此真實。

  聞致一頓:“不可以。”

  他絕不會將這麽“囉嗦致命”的東西交給明琬。

  “聞致……”

  “不行。”

  “聞致!”

  “明琬,聽話。”

  沒幾日,皇帝解了聞致的禁令。隨著燕王李緒的婚期將近,官複原職的聞致反倒清閑了下來。

  可明琬總覺得,有種暴風雨前的寧靜,仿佛雙方都在憋足了勁兒,隻待東風乘勢。

  十月轉瞬即到。燕王府內,滿堂紅綢喜字亮目非常。

  “都安排好了?屆時滿朝文武重臣皆會赴宴,出不得岔子。”屏風後,李緒以骨扇敲著掌心,漫不經心道。

  屏風外,一名武將打扮的漢子低聲道:“王爺放心,萬事妥當!宮裏那位身邊也都換成了我們的人,隻待大婚當日,一舉……”

  李緒將骨扇往桌上一放,發出一聲冰冷的聲響。屏風外的人立刻驚醒似的,抱拳跪拜道:“屬下失言!”

  “出去。”李緒淡淡道,明明是帶著笑意的嗓音,卻驀地令那漢子驚出一身冷汗。

  “是,屬下遵命!”漢子忙不迭退出。

  李緒坐在案幾後,屈指有一搭沒一搭點著案幾,忽而道:“來人。”

  “王爺。”兩名暗衛神不知鬼不覺地從陰暗中現出,朝他躬身候命。

  “忠勇伯家的那位姑娘,一定要處置妥當,永絕後患。”李緒撚起骨扇,指節一錯抖開扇子,扇骨後的薄刃折射出清冷的光,落在他繾綣的眼中,掠起一片寒意。

  “那夜畢竟也是本王與小薑的婚宴,我不想委屈小薑。”他笑著道,像是在構想一個極美的未來,“除了本王,小薑不需要向任何人低頭,所有擋在她麵前的障礙,本王都會為她清理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