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手劄
  第74章 手劄

  風吹草低, 聞致眼中泛著血絲,抱著明琬許久沒說話。

  但明琬知道他並非在生氣,而是在害怕。他真生氣時隻會冷言冷語將人推開, 而不是抱得這般緊。

  明琬輕輕回摟住他, 目光掠過遠處群山之上的秋陽, 望向天邊柔軟的雲霧道:“我曾無數次想過, 為何當年會對你動心?不是因為憐憫,也非是因為報恩或是愧疚, 而是那年冬至遇刺, 你拿起弓箭保護了我。令我情竇初開之人,有著世上最堅冷的外殼和最執拗的心,從來都不是十七歲時的聞致。”

  ===嫁給殘疾首輔衝喜 第69節===

  聞致繃緊的身形稍稍放鬆, 僅是片刻的失態,他又恢複了往日的深沉凜冽,唯有嗓音還殘留著些許喑啞:“那你喜歡的,是六年前的我?”

  “你為何總喜歡將自己割裂?六年前那個使我初次心動又嚐盡心酸的聞致, 六年後放下姿態、不顧一切朝我走來的聞致,不都是你麽。”明琬想了想, 溫柔的話脫口而出, “非要說的話, 還是喜歡現在的你,和以後更好的你……”

  話音未落, 明琬反應過來,聞致這是在給她設套呢!

  明明今日是要讓聞致拋下心中那些沉痛的過往, 以徹底解開心結的,誰知聞致三言兩語,反倒令自己莫名其妙地剖白了一番。

  她從聞致懷中掙開, 乜視著他惱羞成怒道:“不算不算,方才那些話不算!每次讓你說兩句情情愛愛的話,你都像上刑一般痛楚難受,憑甚我就要說出來哄你開心?”

  聞致知道明琬的心意,但還是想聽她親口說出,仿佛隻有這樣再三確定,自己才不是身處虛無的幻境之中。

  他不再像十八歲那般肆意對親近之人發泄壞脾氣,而是學會了藏拙,喜怒不形於色,若說當年他的武器是冰刺與鎧甲,如今的傍身便是麵具與權謀。明琬需要很認真,才能看出他藏在眼眸中的安然笑意,像是幽黑死寂的深潭忽然泛起了鮮活的波光,如春風化雪,甚是好看。

  “你說得對,病由心生。”聞致抬手撫了撫她被風吹亂的幾縷鬢發,低下頭道,“有你在,便是藥。”

  說真的,於杭州再次相遇之時,明琬並不相信聞致的感情。你說哪有人一開始對你冷言冷語、肆意輕視,離開後又日思夜想、非君不可的?

  但事實擺在眼前,世上的確有這般奇怪的人與另類的愛。

  或許正如聞致所說,愛從來不是千篇一律的,有些人生來就知情愛,而有些人……譬如聞致,要在日複一日的悔恨與痛楚中才會慢慢醒悟。

  明琬握住了聞致的手,輕輕碰了碰他骨節上破皮的擦傷,擰起眉頭道:“以後莫要動輒打砸了,尤其是以傷害自己或親人的方式來宣泄,真的挺傻的。”

  聞致已全然冷靜下來,大概也覺得難堪,便抽回手指淡然道:“我不能傷害你。”

  所以在極度的驚懼與後怕中,他情急之下隻能如此。

  “傷到你自己,難受之人不還是我?”明琬輕歎一聲,鍥而不舍地將聞致藏在身後的手掰了出來,輕輕握住他帶傷的手指道:“以後別這樣了。”

  “……嗯。”聞致頓了頓,更用力地回握住她。

  “心情好些了麽?這幾日你憋在府中,我真擔心你憋出問題來。”天高雲淡,歲月靜好,明琬抬眼看他,“要不,你再陪我騎會兒馬……或是射箭也成,你箭術比章似白好。”

  聞致並不想從她嘴中聽到別的男人的名字,長眉一皺,側首去吻明琬的唇。

  明琬慌忙抬手擋在他唇上,目光心虛地朝遠方佇立的侍衛們瞥了一眼,小聲道:“有人看見了。”

  “看見又如何?”聞致與她執手相立,眼中是目空一切的強大,拉下她擋在唇上的手,與她交換了一個綿長的吻。

  “吃‘藥’。”他深深地凝望著明琬,如此解釋自己的行徑。

  秋風徐來,孤樹之下,天地之間,兩人依偎的身形定格成夕陽下一道美麗的剪影。

  歸去前,聞致為明琬獵了一隻野雁。

  他已經很久沒有握弓了,長久以來除了必要的強身健體外,他一直在刻意規避曾經風華無限的一切。但看著明琬專注明亮的眼神,他還是從小花手中接過了弓矢,以射日之姿,朝著空中的雁群拉開了弓弦,弦如滿月。

  風拂過他暗色的衣擺,袖袍翻飛,穠麗的夕陽落在他的弓弦上,連帶著箭尖泛起一縷金色的光澤。他沉穩,冷冽,肅然,全然不似十六七歲時那般張揚恣睢,但明琬就是覺得他如今的姿態從未有過的耀眼,仿佛隻要他站在那兒,便是山崩地裂也影響不了她分毫。

  世上最難得的不是天賦異稟,而是曆經波瀾後仍然能撣撣身上的塵灰,重新闊步向前。

  嗡地一聲細響,箭矢離弦,直刺天際,一隻大雁唳鳴一聲,打著旋兒直直從空中墜落,掉在了溪水對麵的山腳下。

  明琬懸著的心驟然落地,忍不住拍起手來,從石頭上跳下來,提議道:“聞致,我們去將將它撿回來吧!”

  聞致挽著弓皺眉,似乎不甚滿意,但架不住明琬請求,隻好擱了弓道:“你先上馬。”

  明琬猜測,他不想讓自己瞧見他上馬艱難的樣子。

  她裝作什麽也不知曉,笑著頷首,因為個子相對較矮且力氣小,踩著馬鐙努力了好幾次才勉強爬上馬背,狼狽的樣子並不比聞致好多少。連聞致也微微翹起嘴角,笑意一閃而過,依舊是攥著馬鞍,借用手臂的力量猛地躍上了馬背,而後微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氣。

  大雁落得並不遠,策馬一路小跑而去,不稍片刻便在灌木叢中找到了那隻羽毛淩亂咽了氣的雁。

  “一次就中,我就知道你能行!”明琬興致很高,拾起一根小樹枝戳了戳地上的死雁,不太敢碰。

  聞致看了眼大雁身上的傷口,一點喜色也無,淡然道:“這次射的不準,若箭矢從雁嘴中射入,不損皮毛,方為上品。”

  明琬笑著看他:“你對自己也太苛刻了些!你把它掛在馬背上吧,我們回去讓廚房做胭脂雁肉吃。”

  雁肉味甘性平,以藥膳醃漬,能通筋壯骨,尤治半身不遂,以前明琬沒少給聞致燉藥膳雁肉。

  晚膳就雁肉佐酒,再配以新鮮采辦的鹿肉炙烤,夜裏睡覺時明琬燥得直掀被子。聞致的精神亦是好得出頭,剛帶著一身沐浴過後的濕氣躺上床,手就不老實地握住了明琬的指尖,輕輕揉著,慢慢撚著。

  就著繾綣朦朧的燭火,聞致看到了明琬背後的一點淤青,頓時清醒了些許,指腹輕輕撫過細白皮膚上的點點青紫,啞聲道:“這個,怎麽回事?”

  “啊?”忽然間停了下來,明琬有些不適應,晃了會兒神方扭頭去看背上,看不著,想了想道,“大概是白天在樹上蹭的……嚴重麽?”

  不嚴重,隻是有兩三點豆大的青紫淤痕,沒破皮,但還是令聞致眸色晦暗了一瞬。他垂下頭,眼下落下一層陰翳,在明琬的背脊上烙下一吻。

  明琬止不住渾身一顫,又被聞致這副如臨大敵的模樣逗笑了,轉過身道:“幹什麽這副樣子?不繼續的話,我睡覺啦。”

  聞致竟然還真的放開了她,硬著身子低低“嗯”了聲。

  “哈?”明琬詫異地看著兩人之間窘迫的處境,試探道,“那,我真睡了?”

  “睡吧。”聞致掀開被子下榻,尋來了活血化瘀的藥膏,按住她的身子道,“別動。”

  “有這麽嚴重麽?我都沒感覺。”明琬嘟囔了一身,滿腹雁肉、鹿肉的燥熱,將貼身上來的聞致扒拉開,翻身睡去。

  睡到半夜醒來,外間還亮著燈火,明琬摸了摸身側空蕩蕩的位置,揉著眼睛撩開帳簾,趿拉著繡鞋往鏤花月門外一瞧,隻見聞致披衣坐在案幾邊,正執筆凝神寫一本手劄,仿佛在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明琬倚在門邊,歎了聲氣。

  聞致立刻聞聲望來,見她穿著單薄的裏衣站在月門邊,便匆忙擱筆合攏手劄,起身道:“起來作甚?”

  “你又睡不著麽?”明琬問。

  聞致道:“已睡過醒來。”

  “再睡會兒吧,休息不好身子是會吃虧的。”明琬又朝案幾上看了眼,覺得那本手劄熟悉,好像有好幾次夜裏都見聞致在上麵記錄些什麽,便疑惑道,“是有什麽加急的公文要處理麽?”

  不知是否錯覺,聞致的神情有一瞬的不自在,很快恢複平靜道:“沒什麽。天冷,回床上去。”

  明琬被聞致拉回床上,忽而笑道:“我渴了,聞大人。”

  聞致一怔,沒有驚動外頭值夜的下人,自己起身給她倒茶水。

  聞致望著他悠然沏茶的背影,渾然天成的貴氣,心中不由滿滿當當泛出暖意。聞致近來變化太多了,至少麵對她的時候戾氣消弭,多少有了些人情味,這樣的聞致令她感到十分安定。

  興許是恃寵生嬌吧,明琬就是喜歡不可一世的聞首輔為她妥協的樣子。

  聞致停職的第七日,府中來了一個客人,正是便衣打扮的李成意。

  李成意不知和聞致在書房密會些什麽,明琬自然不會去打擾,便去自己的藥堂坐診授醫。

  這幾日藥堂漸漸打出名氣來了,前來問診求藥之人不少,幾個藥生也都謙遜好學,協助青杏將藥堂打理得井井有條。下午來了個大腹便便的婦人,並未懷胎,腹中囊腫應是某種病灶,有些棘手。

  明琬想起之前薑令儀留下的那幾本祖籍醫典中有類似病例的記載,又怕侍婢不識字翻亂了典籍,想了想,她還是決定親自回去取。

  路過書房時,書房門依舊緊閉,門口站了許多陌生威儀的侍衛,應是李成意帶來的人。

  明琬回了廂房,循著記憶從書架上抽出薑氏醫典,卻不小心帶落了一本手劄。

  是聞致夜間常寫的那本,竟然混在她的書中藏在了書架的隱秘處。

  明琬失笑,蹲身拾起手劄吹了吹灰,正要放回書架上,卻無意間瞥見了其中記錄的內容,不由一愣。

  手劄中記錄的並非什麽權謀大計,也非密令籌劃,而是一些瑣碎的日常小事,且每一頁的記載,都與明琬有關。

  【開化二年,元日。

  吾於朝堂之上,慣於唇槍舌劍,不知如何哄人。小花說若有口難言,可以筆代之,將心中所想一一具錄,不失為傾訴之道。下杭州前想過千萬種帶回她的方法,然一見麵……】

  後麵寫了句什麽,又被劃去,繼而接上:【今日攜她歸家,吾心甚喜。】

  開化二年元日,正是明琬隨他從杭州回歸長安的那天。她心神一動,鬼使神差地,繼續朝下翻去……

  仿佛風吹迷霧,遮擋在自己眼前的一切即將浮出水麵,帶出一個她所不了解的、聞致的內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