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長夜難明(一)
  第一百零三章 長夜難明(一)

    待到馬車顛簸一路停下,清熒與徐辭再度踏足地麵,恍然間已是月滿西天。

    徐辭如何不知路上磨蹭的拖延是為陳頊出宮遮掩,再一瞧賀府周遭不乏神情肅穆、衣飾不同的故作悠閑者,不免嘲諷一笑。

    駱旗門走在他身邊,見狀正要開口,卻不料被清熒冷冷截過話頭:“得陛下如此謹慎以待,實在受寵若驚。”

    駱旗門一時間竟無言以對。徐辭偏頭瞧她無甚表情的側臉,默默一笑。

    尚未步入靈堂,清熒便瞧見門內右側,被困在幾名侍衛之後的薑垂、賀碧萱與媚窗兒。

    她心頭一緊,原本的忐忑不安竟流暢轉圜為無邊的莫名勇氣。她緊緊牽住徐辭的手,跨進堂中,直直盯著上位端坐的、因燭火昏暗而瞧不清麵容的那個身影,不卑不亢地問了禮數:“拜見陛下。”

    “這位便是賀家二女公子。”

    正位之上,男人端坐如鍾,語氣平淡:“果真不同尋常。”

    “賀清熒,你未免太過以下犯上了吧。”駱旗門已走到陳頊身側站定,沉聲道:“麵覲陛下,見而不拜,是何用意!”

    “古時漢朝汲黯對將軍衛青見而不拜,以讚衛青降貴禮賢之風。”清熒連看駱旗門一眼都不曾,平聲道:“今日陛下紆尊降貴,親臨寒舍。臣女效仿先賢,不知是否恰宜。”

    駱定一早守在薑垂三人身前,見駱旗門既到,愈發有恃無恐,有意表現一二,便冷哼道:“二女公子隻怕是學富五車,以致混淆是非了吧。汲黯對衛青乃是揖而不拜,見而不拜的乃是武安候田蚡,因其仗勢持驕,目空一切……”

    他說到此處,驟然反應過來,臉色頃刻慘白,急忙閉了嘴垂下頭去,不敢看向自己父親警告目光。

    正座上男子此時倒是一笑,似乎滿意這一通你來我往的對話似的,說話間有了絲興味:“二女公子能言善辯至此,朕卻隻擔憂你成為祝鮀之佞啊。”

    清熒不語,駱定聞言暗暗鬆了口氣,悄悄抬眼試圖窺見駱旗門神情。

    進門至今一言未發的徐辭,此時終於不慌不忙地啟唇:“孔子雲,‘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於今之世矣’。而在如今的陳國立足處世,隻有此二者,恐怕猶顯不足。皇帝陛下,”他抬眼與陳頊對視,目光冰冷如刀,“對此倒是針砭時弊。”

    他一出聲,陳頊穩穩搭在凳椅上的手臂微微一動。他頓了片刻,揮了揮手,緩緩站起,一步步向徐辭與清熒這邊走來。

    薑垂與碧萱早在陳頊踏入賀府時便知他身份,此時俱是渾身緊繃,牙關緊咬,明曉今時今刻生死攸關,隻盼清熒與徐辭莫要多語頂撞;媚窗兒在陳頊來後由駱定帶來,被逼到碧萱身邊時隻來得及與兩人倉促對視,適才這一番對話聽下來,同樣已是花容失色。

    三人在一邊戰戰兢兢瞧著陳頊越走越近。媚窗兒幾乎要忍不住徒勞地喊一聲快跑,卻被周遭突然離開的侍衛們駭了一跳,轉眼瞧去,是駱旗門方對他們使了眼色。無關人等俱靜悄悄地出了靈堂。

    她短促地呼了一口氣,再看去,陳頊已在離徐辭與清熒三步之遙處停下。

    良久,一聲低歎。

    “辭之。你果然沒有死。”

    徐辭麵色無波,眸光沉靜:“叔父不是早有猜測了嗎?何必再做訝然之態。”

    一時間,除表麵平和站在正中的三人,餘人皆是大驚失色。

    劍拔弩張之刻,徐辭已字句清晰的說下去:“近到我與清熒返程建康時所遭得追殺,遠到程靈洗將軍的離世。中間又隔著多少人命、多少血淚。你輕飄飄的‘果然’二字,是默認即使我早死在八年前的那場火中,為著斬草除根,不留後患,也不惜令無辜之人活該搭上性命,是嗎?”

    一時間,堂內無人言語。夏末垂死掙紮的蟬蟲嘶啞著聒聒作響,吵得人們在極致的緊迫中無端煩躁。

    良久,陳頊才輕聲一喟:“有些話,何必點破呢。你如今好端端站在朕麵前,手上何曾不是沾染了所謂無辜者的鮮血?身為皇室中人,當有天下人為自己讓路的自覺。辭之,”他看著徐辭,莫名一笑,“你同你兄長,倒真是相似。”

    徐辭抓著卷軸的手指微微收緊,然而麵上照舊是輕描淡寫的神情。

    清熒輕輕捏一捏他掌心。

    一眾細微動作,皆被陳頊看在眼中。他目光如隼,先是直勾勾盯著徐辭手中卷軸,片刻收了目光,看向清熒。

    他半響淡淡一哂,極低的一聲笑,仿若蒼鷹在獵物前慢條斯理地梳理著濃羽:“賀家二女公子倒是處變不驚。家中至親因朕這侄子一一離世,你倒還能與他相伴一處。是醫者見死甚多,處之泰然的緣故嗎。”

    清熒同陳頊對視,毫不退讓:“非異人任,責有攸歸。臣女與辭之同行至今,親眼得見人命危淺,深知事態發展走向,絕非尋常人力可控。陛下既提到臣女至親——您今趁夜造訪賀府,除送祖父最後一程外,不知能否下聽臣女陳明兄長自盡真相?”

    清熒三言兩語間打破無意義的僵局,點明陳頊此行的真正用意與目的。

    陳頊眯了眯眼,片刻一語不發,轉身回到座椅坐下。

    時至此刻,在場之人皆明白他不會拒絕——無論是為理清來龍去脈的清熒等,還是隻為確認某些事實的陳頊與駱家父子,都沒有不聽下去的理由。

    徐辭對上清熒的眼眸,輕輕揉了揉她的指腹。

    清熒闔了闔眸,深深勻過一輪呼吸。

    她眉睫輕垂:“兄長與媚窗兒之事,曾經沸沸揚揚。不提祖父在朝中任職,想必也逃不過陛下的耳朵。因此前言我盡數不陳,隻從兄長執意離府開始說起。”

    媚窗兒神情一頓,定定看來。

    “在知曉辭之真實身份的同時,祖父也自叔祖父處得到了某樣東西。叔祖父離世後,他便 知道,陛下總有一日會查到賀府。因此,他便決意先下手為強,至少將賀家小輩撇出去,自己一人承擔一切。誰料,卻被兄長發現了端倪。”

    清熒語調中好似綴了幾分不輕不重的情緒:“兄長或許是一早察覺不對,或許隻是試圖挽救祖孫之情,卻偶爾窺見了真相。總之,他獲悉了祖父用意,也知道了祖父隱瞞的秘密。他大概提出過與祖父共同麵對卻被駁斥,情急之下,幹脆將計就計,順了祖父的意思,假意借與媚窗兒相戀一事,離開了賀府,同時——”

    她抬眸,分毫不錯地看向陳頊:“取走了那樣東西。”

    陳頊的呼吸不動聲色地一頓。他漫不經心般與清熒對上眼神,可目光所及之處,莫名叫人覺得有如千鈞。

    徐辭握了握清熒的手,接著說下去,將陳頊的目光引來:“賀老將軍察覺時,為時已晚。而賀公子見到那棘手之物的那一刻起,便料到自己朝不保夕。他最後所能做得,唯有撇清與賀府、與媚窗兒的關係,同時藏匿起這八年前落入賀府中封存的真相。”

    在陳頊一瞬不錯的盯視下,徐辭恍若不覺,轉眸看向駱旗門:“賀公子離府突兀,顯然博得了皇帝注意。駱大人便在此時受命盯緊賀公子動向。賀公子既有準備,自然覺察,順水推舟,透露出自己確實掌握著某物的現狀。”

    他狀似無意地顛了顛手中卷軸:“駱大人自然如實稟報。賀公子自此便陷入天羅地網。是進是退,都逃脫不了既定的結局。他早做好一切最壞的準備,於是才在西城住處失火、被廷尉卿帶走時一派平靜。”

    清熒眉間一道霾色,低聲道:“大概他本要從容赴死的。誰料卻得知,除卻小樓被燒,還無辜搭進了桃笛兒的性命……兄長本意,乃是護身邊人周全。可歎陰差陽錯,反倒害了旁人。但木已成舟,再難轉圜。他無力回天之際,最後能夠向外傳達的方式——唯有自決。”

    “傳達——什麽?”

    許久未語的陳頊嗓音低沉,殺意自麵上一閃而落。

    清熒靜而深地看向他。

    “傳達,真正的秘密,究竟藏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