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擒縱樊籠(三)
  第一百零二章 擒縱樊籠(三)

    徐辭麵無表情地移開目光,依舊大步流星走在清熒身邊。

    待到了小樓門前,徐辭停了腳步。清熒不解,他也並未說話,隻輕輕搖頭,示意她隨媚窗兒去。清熒便不再多問,與媚窗兒進了屋中。

    徐辭掐著時間轉身,正對上駱定步履悠閑的走近。兩人互而行禮,駱定笑道:“許久不見徐公子了。您與夫人,近來可好?”

    徐辭勾了勾唇角:“周轉一圈,終得安然回到建康。如此想來,尚算過得不錯。有勞駱公子掛念。”

    駱定一頓,旋即笑得愈發真心了些:“徐公子隻圖一時安穩,得過且過了嗎?怎地聽著鼠目寸光,全然不見從前的自信滿滿、躊躇滿誌啊。”

    徐辭應和點頭:“駱公子所言甚是。隻逞一時口舌之快,實則並無權力與能力做事,歸根結底不過是無用功罷了。”

    駱定麵色瞬變,半響冷哼:“你而今不過垂死掙紮,同你多說無益!隻是你這般囂張跋扈,是真不怕日後連累賀清熒與一眾無辜之人啊。要說心狠手辣,不計後果,還得是你徐辭!”

    徐辭彎了彎眼眸,眼中卻無笑意:“駱公子倒是長進,推己及人的功夫愈甚了。”

    他向前一步,見駱定警醒後退,冷冷道:“我若是你,便不會在此時招惹一個亡命之徒。否則倘若我如你所言,難逃一劫——拚了命要拽下水的人選中,必然給駱公子留有一席之地。”

    駱定驚愕失色,竟許久說不出話來,隻目瞪口呆地看著徐辭。

    徐辭漠然道:“你要落井下石,現在還不是時候。若是好大喜功,想要到我這先發製人,你父兄也未必同意或知曉吧。我與清熒、與賀府,即將麵對的是誰,你心中理當有數。因此你也應當明白,此時此刻,自己甚至不配出現在我麵前,同我說話。還是回你父親身邊,做他的乖兒子吧。”

    說罷,徐辭再不理睬駱定是何反應,轉身步入小樓。

    他站在廳堂中,略略觀察了一番,見房間大致構造未變,料想媚窗兒仍舊住在二樓,便負手立在窗邊,瞧著駱定不忿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終究拂袖離開。

    清熒在樓上,拜托媚窗兒找出那幅畫與先前壓在衣物中、後又被她單獨取出放置的那張紙,同樣望著駱定與徐辭不歡而散,暫且放下對駱定此時找茬的擔憂。

    她回過身,看著媚窗兒俯身取物,心頭一軟,低聲道:“我們不在的這段時間,媚姑娘過得可還好?”

    媚窗兒動作一停,背對著清熒苦笑:“我聽了你們與淳於公子的,將空房間租出去,日日到茶館做工,過得也算不錯。”

    她先找出了空白的那張紙,捧到清熒麵前,垂下眼眸:“我從前困於青樓裏,從未看過春日的建康。賀公子去歲曾答應我,待到來年,草長鶯飛,他去給我買那種最好玩的風箏,就是那種另有一條線引著的,能活動的風箏,就帶我去建康城外放。”

    媚窗兒抬眼,淺淺一笑:“你或許不知道,那種風箏價高,彼時他方才離府,並無閑錢買下的。若非陰差陽錯相識,那玩意兒於我二人,大概是唾手可得之物吧。”

    她再度回過身去,從一方單獨的木箱裏取出被好好兒存放著的卷軸,聲音落下去:“如今我等到了春天,也掙夠了買風箏的錢。可那節要帶著我往上飛,往遠方飛的線,卻早已斷了。而我終究是因著他的離開,才得以在春日出遊。大概風箏……便是爭了一生,終究還是要隨風而去的。”

    清熒啟唇,寬解之語甚至難以凝結成句。她隻能沉默地接過那幅畫卷,沉默地抬眸看著媚窗兒淚水漣漣的麵容,沉默地遞過手去,輕輕握住她的手——如從前賀空或許曾做過的那樣。

    媚窗兒抹去淚痕,強撐起一個笑:“瞧我說了這許多沒頭沒腦的話……徐公子該是在樓下等著吧?”

    清熒應了一聲,與媚窗兒下了樓,一眼便見徐辭長身玉立,藉由窗外落入的日光,就著方正的窗框描摹出如畫一般的剪影。她抱著物什款步上前,而徐辭早已注意到她,一語不發自來接過,末了對媚窗兒微微點頭示意。

    本應就此告辭,清熒卻不知為何停住腳步。她猶豫片刻,轉向媚窗兒:“媚姑娘。如今情勢急迫,我有些疑惑想向你求解,若有冒犯,先行致歉了。”

    媚窗兒不料她有此一說,呆了呆隨即點頭,將兩人引到一旁無人房中。

    清熒便問道:“這幅水墨山水圖,不知兄長是何時所畫,作畫可有什麽起因嗎?”

    媚窗兒淺歎一聲:“大約便是在他離開賀府,盤下這幢小樓後不久。起因……大抵不過是作畫那日的午後,他取了這些紙回來,說是東家見他字寫得好,又是識貨之人,便將餘下的紙張贈給了他。”

    她眉目中透出遙遠的感懷:“彼時他說,待日子好過了,他便帶我去看世間的大好山川。我便說,何必等到日後呢,你妙手丹青,為我畫一幅先瞧著,豈不是更好?我說完這話,倒似乎正中他下懷似的,笑道那便委屈我暫且容了他這‘欲蓋彌彰’之舉,取來紙筆,潑墨作畫。”

    清熒默默垂下眼去。

    徐辭捧著紙與畫,無聲地站在一旁,少頃開口:“媚姑娘與賀公子情深至此,往事竟曆曆在目。”

    他少見對人情作出如此評斷。清熒心下一動,轉眸看去,不經意瞄見徐辭摩挲著紙張的指尖。

    媚窗兒苦澀一笑:“如今不過揣著念想過日子,雖在向前走,可從前的事,若我再不記得清楚些,便當真無人知曉了。”

    清熒寬慰道:“我想,兄長也願意見到你走出這小樓,去看人間景色。媚姑娘,務必珍重。”

    媚窗兒美目一層薄淚,輕輕點了點頭。

    清熒與徐辭邁出小樓。此時日光殘照,地麵上一片深深淺淺的林木陰翳,望去仿若深暗湍急的河流,恫嚇著預備將踏足於中的人們吞噬殆盡。

    徐辭牽住清熒的手。兩人對視一眼,並肩走入層疊的樹網下。

    已知即將麵對的會是什麽,清熒心境平和非常。她偏頭看了看徐辭手中的卷軸,喃喃道:“祖父多半是在兄長出府前便將很多事告訴了他,並在那時便取到了這幅卷軸。但兄長後來執意出府,祖父就算再生氣,也不會任由他揣著這燙手山芋,以至引火上身。”

    清熒神情黯然,垂眸道:“如今兩人皆已離世,真實情況終究不可知了。但依我知曉的祖父與兄長脾性,恐怕是爭搶著將危險帶離家人身邊。最後,還是兄長孤身離府,保護了我們,同時不令媚窗兒卷入,選擇自己麵對一切,身亡命殞。”

    徐辭無聲一歎,正待說什麽,神情卻驟然一變,展臂將清熒護在身後,緊緊盯著前方慢悠悠走近的人。

    駱旗門氣定神閑地一笑:“徐公子,賀二女公子。時機已到,陛下已親臨賀府,吊唁賀老將軍了。二位還是快些回去接駕吧。”

    清熒未料到這一刻來得竟如此之快,一時間竟難作反應;徐辭冷冷盯著駱旗門,少頃不屑一笑:“駱大人果真有個好兒子,為您鞍前馬後不說,順著味道找到人,眼巴巴地立刻跑回您身邊回稟。我若是您,來日若因著今次的‘扭送’升官進爵,怎地也不會再偏心大公子了。”

    聽著駱定被如此不講麵子的嘲諷一番,駱旗門卻隻作不解其意似的,依舊含著笑:“家事竟得徐公子如此注意,在下實在受寵若驚。但照我想來,比起忤逆犯上、不敬尊長的孩子,總歸是聽話懂事的孩子更好些。”

    他說罷拍拍手,身後又走出三人,其中一人牽著馬車:“久在此處,於咱們都無益處。兩位,請吧。”

    徐辭回眸看向清熒。清熒已緩過神來,露出微微的一點笑容,將手依偎進徐辭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