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長夜難明(二)
  第一百零四章 長夜難明(二)

    此話一出,原本尚且幻想徐辭手中之物不過是弄虛作假、故弄玄虛的駱旗門,麵色驟然灰敗。他全然不敢去看陳頊臉色——彼時信誓旦旦,回稟萬事大吉,卻出了這驚天回轉……

    徐辭終於將手中卷軸,緩緩鋪陳開來。

    除卻他與清熒,在場之人無一不緊緊盯著其中徐徐露出的內容。然而直到完全展開,眾人細細看去,也不過隻是一幅水墨山水圖。

    陳頊繃緊的背脊稍有鬆弛。他甚至憊懶地笑了一聲,口吻輕飄,仿佛袖手旁觀一場鬧劇:“編排了這樣累贅生澀的一樁故事,也實在難為你們了。世間何來那樣多得環環相扣……”

    他嘴上鬆泛,餘光始終盱著徐辭。此時話音未落,便因清熒動作驟然停了話音。

    隻見清熒將指尖抵在畫卷邊緣,微微用力摩挲起來。

    不消片刻,紙緣彎曲。清熒將指尖順著那蜷曲褶皺最甚處輕輕一挑,原本嚴絲合縫的一張紙,竟憑空翹起又一角脆薄紙邊。

    陳頊等無不驚疑地瞪大眼眸。

    清熒隻是不睬,小心翼翼沿著這一處邊角,慢慢撕下完整的一張薄紙。

    水墨山水圖顏色略淡一分。

    清熒暗暗地鬆了一口氣——直至此刻,她才真正確認自己所想不虛。她轉眸看向徐辭,彼此換過一個寬慰眼神。

    她複低下頭,專心致誌地揭開覆蓋在真相上的層層迷霧。

    徐辭便在此時開口:“賀公子已知自己寸步難行,便利落地不再進一步。他尋來與此畫卷所用相同的紙張,幾乎大張旗鼓地‘藏’在小樓中。同時,又以數張極薄的紙黏成一體,在其上作畫,覆蓋在這畫卷原本的字跡上。”

    清熒隨他所言,始終平靜穩妥地動作著。

    “賀公子便將這藏有真相的卷軸,堂而皇之懸掛在人來人往的適瑕苑中。”徐辭語氣微沉,幾許欽佩,幾許扼腕:“他彼時作這幅畫時,便同媚姑娘說自己是‘欲蓋彌彰’。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自盡,也是向探求真相的我們暗示,勿要隻看表麵。從最初離開賀府的理由,到最後離開人世的方式——賀空公子,一早便想到了昭然若揭的今日。”

    隨他此語落地,清熒終於揭下最後一層遮蓋。

    其上兩側銀龍,居中禦筆朱批,赫然昭示在眾人眼前:

    【如奸臣難製,此逐君側之惡人】

    陳頊霍然起身,麵上冷峻陰晦登時煙消雲散;下首的駱旗門麵色劇變,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站在他身後的駱定愕然看來,一時間竟連動彈都不得。

    另一側,賀碧萱、媚窗兒與薑垂均是倒吸一口涼氣。巨震之下,呆愣當場,不知所措。

    所有人都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靈堂之中,一時死寂。

    徐辭淡淡瞥了眼這朱紅筆跡,隨即擎著這紙,向前一步,似乎要給陳頊看得更明切些:“父皇去世那一夜,秘密寫下此詔,大抵交給了母後。若叔父你無謀權篡位之心,即使某日看到,其上所指也可是旁人。若你生有貳心,懷等夷之誌,則這紙詔書,便是為你量身所製,終得公於天下,宣告萬民!”

    “可歎,八年前,原本可能封存一世的世祖遺詔,終究隨著辭之的逃離,藉由叔祖父之手傳出宮牆。”

    清熒同樣聲音平緩,長長舒出一口氣。

    話到此處,一切秘密,已坦誠公布。

    月光自窗欞的鏤花縫隙中透進。靈堂內,陰暗與明亮迥異對立。

    清熒與徐辭立於葳蕤月色中。陳頊身在最為幽暗處。本通宵點明的燭火,因無人添續相繼殘盡,身處這場迷局中的人們,麵目逐漸模糊起來。

    事已至此,來龍去脈全然明晰。而駱旗門不過糾結一瞬,便篤定回身向陳頊抱拳請示:“陛下,此二人信口雌黃,惑亂朝綱,該當如何處置?”

    駱定遲鈍轉眸看向自己的父親。

    陳頊已緩緩落座。良久,他輕輕擺了擺手,語氣似疲倦,似煩躁:“便如其所言——除殘去穢罷。”

    徐辭一動不動地望著他,一聲嗤笑。

    駱旗門已舉手而拍:“來人!奉皇帝陛下之命,誅滅亂臣賊子!”

    薑垂顫抖著上前一步,展臂將賀碧萱與媚窗兒護在身後。三人不約而同,擔憂看著廳堂正中的清熒。

    清熒自說罷真相後,便始終望著徐辭不曾動搖。此時徐辭回身走來,對她微微一笑。於是她也回以微笑,將手偎進他的掌心。

    徐辭走動間旁若無人。而靈堂外,竟並無應和駱旗門高呼的聲響。

    駱旗門心中猛地一空,如法炮製,再次疾呼。

    這一次,大門終究被一把推開。突然傾泄而入的光亮映在陳頊隱在陰暗之中的麵容上,令他情不自禁地微微閉了閉眼。

    他便在此時,聽到駱旗門真正露出慌亂的喃喃:“皇……太子殿下?”

    陳頊麵色微變,不由雙拳緊握,定定瞧著陳叔寶被以刀抵頸,逼入屋內。

    屋外,一眾盔甲精兵奉命距離靈堂稍遠以閉目塞聽。此時卻如手無寸鐵般,誠惶誠恐地呆立著。

    反腳踢上半扇門,持刀的淳於崖環視一周,末了對著徐辭揚眉一笑:“徐公子。你倒未告訴我,會是如此熱鬧啊。”

    徐辭先安撫捏了捏清熒手心,將卷軸交到她手中,隨後鬆手上前,接過尖刀,全然不怕陳叔寶趁機逃脫:“淳於公子急公好義,倒也未曾問過。”

    淳於崖哈哈一笑,轉而對陳頊行禮:“適才不便,實乃大不敬。草民淳於崖,拜見陛下!”

    “你好大的膽子,敢對皇太子動手。”陳頊語氣莫測,冷聲嗬斥:“當真如你祖父所言,頑劣成性,大逆不道!”

    “子不教,父之過。”淳於崖自行起身:“陛下若隻殺我尚不痛快,還請一並仁至義盡,教誨了家中祖父與父親吧。隻是草民今日來,卻並非為觸陛下逆鱗,或是尋皇太子殿下的不痛快。”

    他轉眼看著駱定,口吻陡然陰冷下去:“淳於崖不過是個認死理的人。認定了要做何事,中間過程,一概不問。”

    觸上這道恨意入骨的目光,駱定不由自主退後數步。

    駱旗門見狀微一皺眉,尚未說話,便見徐辭已推著陳叔寶向前一步,登時不再吭聲。

    陳叔寶瑟瑟發抖,嗓間不由擠出低呼。

    “算來,皇太子殿下也應是我的兄長。”徐辭特地將最後兩個字念得極清極重,似笑非笑看著陳頊:“誰能料到,手足親緣,竟至走到今日地步。”

    “陳伯覲。”

    陳頊語無波瀾,然而任誰都能聽出他平靜表麵下的滔天怒意。

    塵封八年未曾被喚起的陌生名字,使得在場之人皆是一愣。

    徐辭優遊不迫,應下聲來。

    陳叔寶因麵對陳頊,並瞧不見徐辭神情。適才心慌意亂,也未看清徐辭麵容。因此他聞聲驚疑地發出一聲短促地驚呼,不可置信道:“陳伯覲?!你、你怎麽會……”

    身為眼下這棋局中的最大變數,陳叔寶並未得到任何回應。

    陳頊隻是與徐辭對視著,許久譏諷:“你也曾算是皇室中人,應當知曉,朕後妃眾多,子嗣更盛。你今日對皇太子動手,對朕的江山社稷而言,無傷大雅。”

    陳叔寶聞言渾身一顫,又驚又怕地看向陳頊。

    徐辭隻淡淡一笑:“兄弟鬩牆之爭,我不感興趣。隻是叔父既然提到江山社稷,我便總得同你、同元秀兄長一論。”

    元秀是陳叔寶的字。他還沉浸在陳頊適才無情言論中,怔怔地回不過神來。

    徐辭悠哉道:“兩年前的三月,叔父計劃進攻齊國,眾大臣意見不一,唯有吳明徹將軍支持,又得祖父推舉成為主帥。同年四月,吳將軍部將率敢死隊,拔掉州前水障木柵,進圍秦州。齊國遣軍援救,吳將軍派使猛將擊斬齊國軍前隊善射者等十餘人,齊軍大敗,斬獲不可勝計。”

    陳頊臉色一分分沉下去。

    徐辭泰然繼續:“五月,秦州投降。本此次乘齊國大亂之機北伐,我陳國已攻占了呂梁和壽陽,一度占有淮、泗之地。齊國衰亂已極,倘若我軍能夠乘勢前進,該大有可能,一舉將其消滅。”

    他昂首看向陳頊,氣勢卻絲毫不落下風:“可是你進圖淮南之意,目的隻在於劃淮而守,苟安江南。此時停兵淮南,坐失滅齊良機。”

    “黃毛小兒,紙上談兵。”陳頊冷笑:“起初因周國遣使聘陳,約我大陳共同伐齊,朕便心意已決。但周國內部風雨飄搖,權臣宇文護在前一年方被宇文邕誅殺。宇文邕將將收回府兵指揮權,招募農民,擴大兵源。在此等情況下,若朕冒然攻打齊國,一旦意外,周國定全無援助之力。”

    徐辭淡淡一哂:“叔父這話,倒像是全以周國為主導。你又可曾想過,此時停兵淮南,駐足不前,正是為周國解除後顧之憂。若周武帝趁勢攻滅齊國,豈非將良機拱手相讓!”

    陳頊一頓,終究未發一語。